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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湛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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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疗养半月,展昭身体已见大好,渐渐生出去意,故特地私下找萧乘风提及此事。
萧乘风想起与洛震海的约定,本有意顺水推舟,但看到展昭眼中畅快淋漓的笑意,举手投足间动人的丰采,言语交谈时的合契,就不自然涌起一股惺惺相惜,开口之时便成了极力挽留。
始终,萧乘风无法将展昭与祸源这种说法联系起来。那样一个温润和善、乞求天下安泰的耿正之士又怎会呼唤腥风血雨?洛震海的用词谴字不免让他觉得可笑,也许展昭手上沾染鲜血,有不少人命丧其剑下,但同样的,也有更多人被他仗剑救赎。
“展兄急着想回京城,可是担心开封府?”
“离了大半年,确是挂心。”
“关于此事展兄大可心安。早在半月前白兄就问我讨要了信鸽,传书给他陷空岛的四位兄长,嘱托他们前往开封府帮衬。按时日推算,四位侠士早去了开封。没想到白兄办事如此妥帖,展兄有此好友,幸甚。”
“可是……。”
“不必可是。展兄只管在此休养。你是乘风请回来的客人,若是伤病未愈就匆匆离去,便是嫌我神权山庄待客不周。这让乘风以后如何有脸相见?又如何告祭先父?先父素来赏识展兄,若他在天之灵知晓此事,定会夜里托梦骂我个狗血淋头。”
展昭见萧乘风连萧冉城都搬了出来,心知若是再提,反而不美。
为免尴尬,萧乘风有意转移话题道:“对了展兄,那日出殡,你曾说与先父有过一面之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从未听先父提过?”
“几年前展某去蜀中办案,机缘巧合得遇萧老庄主。我与老庄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许是老庄主觉得与我投缘,执意将他那套绝学七步猎杀拳教给了展某。”
“什么?!”
萧乘风震惊至极,心中不免五味杂陈。要知道为了这套拳法,他们几乎翻遍了整个山庄,皆一无所获。本以为这套拳法或会绝迹武林,没想到萧冉城竟早将它传给了展昭。
爹这是何意?七步猎杀拳不传徒,不授子,偏偏教给了展昭。莫不是,属意展昭来继承这神权山庄的庄主之位?
刚生出这可笑的念头,萧乘风就忙不迭摇着脑袋否掉了。
神权山庄是祖传的基业,即便再欣赏,萧冉城也不可能让渡给外人来做。何况萧乘风一直以来是明白萧冉城心思的。从小萧冉城就更宠爱胞弟萧乘浪,对其悉心培养可谓无微不至,反将他在十岁那年送入华山派门下。对于父亲的厚此薄彼,萧乘风并非没有伤感过,但他与乘浪自幼感情深厚,神权山庄真由胞弟继承,他也完全可以接受。可惜多年苦心栽培终是抵不过现实。萧乘浪武学天赋有限,更不适合修习拳术。萧冉城无奈,让萧乘浪拜入崆峒,这才转而开始陆陆续续教更有天赋的他神权山庄祖传的拳法。
人生虽有过这样的起伏,但父子二人间并无隔阂。更甚地,萧乘风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尊崇也最懂父亲的那个。
萧冉城承袭了神权山庄世代威名,但这武林世家的传承同样也束缚了他,让他瞻前顾后,压抑了自身的很多快意。故而萧冉城对展昭的欣赏,更多源自展昭做了他想做而不能做的。这样的萧冉城会与展昭一见如故,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萧冉城竟会把七步猎杀拳教给展昭,此举还是匪夷所思了。
头脑纷乱,无数念头频繁闪过。萧乘风想着整个山庄都觅不得的拳谱,想着只有展昭才会的七步猎杀拳,更想到了萧冉城的死,脑海中某根神经似被什么凶猛拉扯。
展昭见他神色大变,眼神忽而凌厉,沉思中还隐隐渗出微妙的寒意,遂好奇问道:“怎么了?”
萧乘风收敛心神,眼神复杂地瞥了展昭一眼,幽声道:“这套拳,家父生前从未传予任何门徒,连我也没有。没想到,居然就这样传给了展兄你。”
展昭闻言大愕,心中警铃大作,直叫不妙。他慌忙表态道:“这本是神权山庄的绝学,展昭绝不敢藏私。若萧兄要的话,展昭当双手奉上。”
“不,展兄千万别误会。”萧乘风见状,立刻暖下神色解释道:“先父会将拳法传给展兄,定是有他用意。此拳法威力猛烈,招招为实,乃真正杀人之拳,先父在世时就常感叹此拳将来的归属。他既担心门徒中有人学得此拳贻害世间,同时又不甘如此上乘的功夫就此失传,所以一拖再拖,就连我也没来得急传授。先父既然将此拳法倾囊相授,那在先父心中必定是万分认可展兄的人品,才会如此为之。对于先父的决定,乘风从不曾有所怀疑,有所不服。”
“那何以……。”
已到嘴边的疑问被萧乘风打断。只见对方一脸固执,冷硬道:“请展兄相信我,什么事都没有。”
展昭知他是不希望自己刨根问底,就此打住,缄口不言。
气氛一时僵滞下来。
除了那日对付紫瑾,其他时候展昭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从未用过七步猎杀拳。他左思右想,觉得这拳法是神权山庄的东西,还当物归原主。于是决定趁着休养的间隙,将七步猎杀拳教授给萧乘风,再走不迟。
白天修身养息,夜里教拳练功,日子只觉过得惬意又充实。
萧乘风感恩于展昭倾囊相授,怕展昭一直闷在房中过于无趣,频频邀约展白二人庄内庄外悠游。本就志同道合,相处下更添畅快愉悦,像与日月同在——如日的白玉堂热情似火,如月的展昭沉静持重。要知道日月本不会碰头,但是命运却让这两个如同日月夺目的人物交相辉映。
这一日没有去远,只在后山幽谷觅了处赏枫亭。
时已入秋多时,落叶纷纷,然这后山深谷内却枝繁叶茂。堪堪枫叶红胜火,一片一片,一浪一浪,让人暖意洋洋身处这片丹海,丝毫感觉不到冬的迫近。
本是煮酒赏枫行酒令,但不知白玉堂怎的眼尖,冷不防从萧乘风怀里抽出一支玉箫来,大肆喧哗。还联合展昭起哄,闹着非要萧乘风吹上一曲。
话可说的好听极了:“萧兄莫要谦虚。看此箫玉质通白无瑕,晶莹而剔透,想来应是昆冈上好南玉而制。都听人说,竹箫享之以笛利;木箫享之以苍脆;玉箫享之以如珏丁冬,如水泠泠。能有如此好箫,只怕萧兄吹箫的功力定当不俗。猫儿,看来今天我们可算是有耳福了。
但结果呢?不吹不打紧,一吹真的成了献丑。
白玉堂先是洗耳恭听,接着脸抽筋,再接着实在憋不住了,也不管展昭怎样用手肘撞他,“哈”地一声笑喷了。
萧乘风被闹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吹得并不怎样,但至少还算五音俱全,节拍、音域也没出大错,断不至于惹人发笑吧?
白玉堂见萧乘风似有不快之色,拼命忍住笑意解释道:“萧兄莫要见怪。我这人呀从小就挑剔得很。吃的挑,穿的挑,住的也挑。本来于音律之道不甚懂,也无从挑起。可都怪这只猫,莫名其妙跟人学了吹箫,还吹得有模有样的。我是听惯了他吹,对别人吹的也就不自觉挑剔起来。”
萧乘风一听,胸闷立即被惊喜取代。“原来展兄如此精于吹箫?”
展昭尴尬:“哪有的事!莫听白兄胡诌,展昭亦只懂皮毛,哪有‘精于’之谈?”
“好啦,展小猫儿,你就别谦虚了,否则可成虚伪啦!”白玉堂一拍展昭肩膀,顺手将他拨到后方,自己则勾了萧乘风脖子,附耳哥俩好道:“乘风我跟你说,到现在除了我还有开封府的人外,根本没人知道那家伙除了剑法、轻功,吹箫也是一绝。哈,也不知道他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听说当年教他吹箫的还是位隐居的世外高人,所以不用一年便把这只猫儿教出师了。他是的的确确只学到人家一点皮毛,但比起一般人却又不知道高明多少。”
“真的?如此说来,适才倒是乘风班门弄斧了。那现在能不能请展兄吹上一曲,也算教导教导乘风,可好?”说罢,已将玉箫奉于双手,恭恭敬敬送上。
展昭本欲推却,但萧乘风一再坚持,再加上白玉堂一旁煽风点火。于是他只得勉为其难地接过,凑上嘴边。
十指轻按,流音如水,轻快的曲意恍如随手翻覆倾泻而出。
展昭抿唇微掩箫口,指尖快速在气孔游走,弄得叠音连连,潇洒之中不乏俏皮之意。
一旁,白玉堂脸露快意,而萧乘风则在瞠目结舌之余,眼透歆慕之色。愣了半饷,直到展昭一曲尽毕,他才由衷说道:“白兄说的一点不错,这玉箫确是享之以如珏丁冬,如水泠泠。适才我还不明白,但经展兄一番展示启迪,箫声有如水态,或沥或泄,我这才恍有所悟。没想到,箫曲一向以萧意为主,竟也能吹出如此欢快的乐曲,真是叫我大饱耳福。看来这玉箫在我手里实有糟蹋宝器之嫌,不如……送与展兄,也好博个宝剑配英雄、玉箫赠知音的美名。”
展昭闻言,忙将玉箫奉还,躬身道:“这怎么行?真是折煞展某了。我一介武夫,哪来的资格弄雅拨韵?”
“展兄这是哪里的话?乘风也是一介武夫,吹箫亦不如展兄,我都敢献丑人前,展兄吹奏宛若天籁,怕什么?展兄莫要推辞,收下便是。”
“不行。君子不夺人所好……。”
“君子亦有成人之美。”
“展昭自问在贵庄叨扰良久,现在又怎能再收萧兄的东西?何况这支玉箫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不,一定要收,这是乘风一点心意,展兄不必介怀。”
“断断不行。”
“绝对能行。”
“不……。”
“好啦!你们两个有完没完?”白玉堂冷不防打断两人你来我往,不耐烦道:“这种婆婆妈妈的鸟事以后再说。萧兄,来陪我过几招,几天未动筋骨,我的手又痒了。”
“比拳吗?那白兄岂不吃亏?”
白玉堂嗔怒:“谁跟你比拳,当然是比剑!哼,你不是老说这神权山庄没有能和我手中宝剑对等的三尺青锋吗?所以我特地让兄长托人带来了这个。你看!”
边说着,白玉堂边像变戏法似的从石桌底下摸出一白一红两把剑来。
白的自然是白玉堂的佩剑云浪。月牙白的鞘面,镶着螺旋圈文银丝鞘饰,花纹异常美仑美奂,呈海图波浪貌,折着阳光,清晰反射在地面,真恍如置身涛海。这云浪剑看似轻薄,实则沉重无比。光是这些,较之一般利器已不同。再观与鞘同色的白剑穗,比之寻常也略长出半尺三寸。白玉堂执剑在手,信手拈来,连鞘缓缓舞开。剑穗随势而动,在空中优雅滑转,飘尘绝美。
萧乘风唇边泛起一丝赞许的笑容。他笑,是因为他知道,这剑的主人之所以留那么长的剑穗并非纯为舞来好看。剑穗轻柔飘忽,不似刚硬的剑身好捕捉去势,若无法把控得当,这般长的剑穗或是缠手缠足,或是钩挂他处,临危只添麻烦。今白玉堂敢留穗如此,足见其过人胆量,以穗向人彪炳其对自己武艺的信心十足。
而红的那把,萧乘风尚不及细看,就见身旁展昭突然立起,双眼紧盯鞘身,失声道:“这把剑……你怎么……。”
“如此好剑,不拿来用,倒放在房里积灰,宝剑可是会哭泣的。”
“我是问你,谁允许你动这把剑的?”展昭脸上已现愠色。
白玉堂没料到展昭会发怒,表情明显僵住,可下意识不服输的个性却让他挑衅道:“笑话,要人允许才可以拿吗?反正这已经是你的弃剑,我拿来用用又何妨?更何况,它原本的主人也不止一次让我用它,可不似你这般小气。”
展昭瞠目怒视白玉堂,良久,眼神遂又暗淡下来。幽幽别转,气闷不再说一句,只是神色间无限郁结。这一切落在白玉堂眼里,也随着那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感到心阵阵抽搐。
“这把剑是……。”
萧乘风注意到了两人间微妙的变化,但是他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他只知那把红鞘剑是展昭的,且一定是把名剑,朴实无华的鞘身无丝毫宝器该有的光彩,然而外表无法衡量一把剑真正的优劣。趁着白玉堂若有所思,他从桌上取过剑,在手里掂量,与重剑云浪不同,此剑甚轻,随手执住剑柄霍然一拔,发出“嗡”地一声龙吟。
“这……难道这是……。”萧乘风一脸诧异望向白玉堂,神色如获至宝。
剑已出,余音久久不绝。遥遥地,仍能听到传响,恍有一音传千里之势。
白玉堂被那声龙吟惊回了神,看萧乘风将剑执在手中雀跃不已,于是道:“不错,如萧兄所见,这把剑便是湛卢。”话音未落,视线又情不自禁飘向展昭。旦见展昭此时也正望向萧乘风,望向他手中那把湛卢,目光痴绝,同时盈满难以述说的哀寂。
又想起她了?
夜里梦她还不够,现在连看到这把湛卢也会睹物思人?
湛卢本是月华佩剑,定情后送予展昭。同样的,展昭的巨阙也换到了月华手里。这桩换剑定情曾在江湖广为流传,引为佳话。可如今物是人非,只令人唏嘘不矣。
白玉堂心头一阵闷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半月前的自己还在质问,在提醒展昭不要遗忘对月华的感情。可是这一刻,当看到展昭那极力隐忍却仍止不住外溢悲怆的眼神后,他的心反而更郁悒。
这是怎么了?难道只因为那夜展昭那滴眼泪,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白玉堂一瞬不瞬地凝望,似乎想寻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滴泪,灼热而苦涩。
一直以来,他只担心展昭会轻易忘却了那个对他情深义重的女人,因为他是他们感情的见证人,因为他也同样爱过月华。所以他能想到的只有展昭对月华的辜负,却总是选择性忽略展昭内心所背负的苦楚。
可是那一夜,那滴泪滑了出来,虽然只有一滴,落在他手掌,却仿佛能彻底炙穿他整颗心。
月华当年的死,不知伤透多少人的心,可如今一个个却也都站了起来,生活地安常处顺。然而展昭呢?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不曾倒下去的人,一个铁石心肠。有时就连月华的忌日,他也常风尘仆仆在外忙着抓捕犯人。不曾一壶酒,一曲萧瑟,伴着清风归魂醉畅一晚。然,这样一个他,又有谁人知晓他的心究竟被撕裂成几瓣?又有谁人为活着的他而考虑?
曾经也曾感受到那炽热的悲意,然而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哀悼中,无暇理会。现在一切似乎已经变淡,只有那一滴泪再次重现了展昭隐于内心深处的脆弱,那异样又在情理之中的脆弱,和无比的坚韧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造就了怎样的与别不同?这个人就活在这份与别不同下,艰辛地,顽强地,凄苦地,让他……禁不住想伸手,去守护住那份与别不同。
“猫儿,比剑吧!云浪对湛卢,我对你!”
没有预警地,白玉堂贸贸然迸出的话,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但他没有后悔,甚至夺回萧乘风手中的湛卢,横举到展昭面前。
那古老的宝器在柔和光线下反射出华美的彩光,映进展昭惊悸的眼眸,仿若蒙上一层虹之雾纱。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若是忘不了,那便用剑将它一刀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