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解痒

1、第 1 章

　　太阳老爷刚冒出个头发丝儿的时候，鹿韭心中便默念“唉，又是一天！”
　　她吊着个茎身，等待着未来几个时辰的逐渐升温。
　　近百年来，被种在这没人味更没仙味的凡间沙漠，刮了满脸土暂且不抱怨，单说这毒辣的艳阳便硬生生晒出她几条皱纹。
　　百年前，自己确实犯下错误，可回想起老爹竟将她化作原身，种在这儿的场景，鹿韭气得真儿真儿牙痒痒。
　　老爹有随从给他撑伞，有随从给他补水，甚至临走时还有随从给他扑棱沾了沙子的脚后跟儿。留下话，要想离开沙漠，就需等到一滴水，一滴水方可开花，便随时可幻化人形。
　　可谁曾想，等待这滴水的过程着实辛苦难熬，这荒凉之地百年未曾出现肉眼可见的水珠，可见龙王的喷嚏喷溅范围还是极有限的。
　　正午时分，被晒蔫蔫的鹿韭听见地面传来的轻飘飘的声响，抬眼望去远处尽头飞沙屡屡，莫非有人要经过？她看着近在眼前的生命体，恨不得立刻拔地而奔，飞也似的冲到前面。
　　可苦等了将近半个钟头，似乎略微能看到马车的轮廓，这根救命稻草正以看似不动实则蠕动的速度缓慢行驶。
　　且罢，毕竟是有求于人，按理说应当沉得住气，拿出热情谄媚的花样以示诚意。
　　鹿韭扭动着枝叶，只待马车里的人能给她一个表现机会。
　　眼看已是咫尺之遥，马车却稳稳地停驻在她之上，马儿舒服的甩了甩尾巴，她便免费参观了一次单蹄食草大型哺乳动物新陈代谢表演。
　　罢了罢了，难得这荫凉也是百年未遇的。
　　听声音，车上似乎是一家三口，正用着午饭，届时在此地稍作休息。
　　“大力哥，这方向是对的吧，咱们的粮食可不多了，再不出去恐怕……”
　　“应是对的，他娘的，还不是那帮人追的紧，慌乱下也不知往哪走了。”
　　“……大力哥，他们找不到咱们了吧，我还是有些怕……”
　　“怕什么！出了这破地儿，咱们找个偏僻的村子，再那么一转手，嘿嘿，谁知道咱们是哪门哪户，手里有了银子，准能过上一阵好日子。”男人生停顿了一下，“模样好，定比上一个能卖的贵些。”
　　车厢里似乎有什么事情，男人啰嗦句“麻烦”，下了车。
　　“就在这解决，快点，即刻上路。”
　　鹿韭听他们说要走，心瞬间凉了半截，两眼一发黑，倒是出现了臆象，仿佛周身流过缓缓水流，虚幻地真真令人心旷神怡。
　　这味道，这色泽，再加之这眼前的丁/丁……
　　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滴能令她幻化人身的水，竟是这么不远万里，滋润这一方水土，养育她一枝独苗……
　　丁/丁的主人歪下头看了看车下，黑亮双眼正巧目睹鹿韭花盛开，六七岁样子的男童提上裤子，弯腰伸手，一鼓作气，连根拔起，随之揣进自己怀里。
　　……
　　出了沙漠，终于眼见星星点点草绿，马车赶到一座边境小城时，天亮了没一会儿。
　　清晨，翼州城门刚放行第一辆马车，昌安街的那片闹市区早己喧闹起来了，菜市里的大娘们撸起袖子，死盯着施粮处衙役的胳膊，只待衙役长一声令下，他们便开始大展身手。
　　“放！”
　　张大娘抢占先机插空把手伸进施粮的米缸，抓出一把米赶紧揣进麻布袋子，李大娘不甘示弱，仗着自己个子高，垫个脚伸出两只胳膊去掏米，回首塞进刘大娘准备的麻袋里。
　　施粮处乱哄哄，不出一刻钟，满满十几缸的米抢的连渣渣都不剩，衙役叹口气摇摇脑袋，指挥着手下人清理杂物，他则转身从怀中拿出一张告示，贴在墙上。
　　“今日，是最后一次施粮！明日便无需再来！”
　　群众议论纷纷，忽老夫喊道：“这么旱的天，朝廷不施粮，我们这些百姓早晚饿死啊！这城四周近千个庄稼人，难不成让我们吃完树根再去嚼土充饥去吗！”
　　其余衙役正准备上前制止呼喊之人，衙役长暗暗摆手。这老夫喊得却是事实。
　　然衙役长也无可奈何，群众乱轰一阵也只能散去。
　　王大力驶着马车经过散开的人群，直奔城东一户人家。
　　三人下车，巧娘怀里抱着男童，王大力瞻顾左右邻里，上前连续敲了三下门。不久，听到门后细微窸窣的声音，片刻便有个五旬左右的大娘来开门。
　　“三婆，进去说。”
　　三婆本是不愿让他们进门，可见巧娘怀里抱着男童，赶紧把三人拉进门内，却也没请进屋坐坐，只站在院里。
　　两人看三婆的举动，相视一眼，巧娘赶忙放下男童，上前拉住老夫人的手，“三婆，我和大力哥这往返一月之久，咱们进去坐下慢谈？”
　　三婆也没动，站在原地，“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这豆腐卖不上了。”
　　“三婆，这孩子可是我们大老远带来的，你这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王大力一听老妇人意思，嗓门立刻高了三度，吓得三婆直哎哟。
　　“三婆别见怪，大力哥也是一时情急，我们往返一个月吃住花自己的不说，这来回颠簸可不能白辛苦啊，这究竟怎么回事？”
　　“小点声，小点声哟，我这就是做豆腐生意的本分人，庄稼人提供豆子，我卖豆腐，可这城里连粮食都吃不上了，谁还买豆腐啊，管好自家就顶不错了，我本就说过现在豆腐不好卖，大力偏去，这生意做不了做不了，你们走吧。”边说边推着两大一小往门口去。
　　王大力本就体格壮实，站定像堵墙，“三婆，这可不行，都带到你面前了，你这是要砸我手里啊，你这买卖我可是门儿清，你想全身而退可不容易！，”
　　巧娘见三婆听得心虚，扯着男童的胳膊抱进怀里，把孩子的小脸递到老妇人面前，“三婆，你瞧这孩子俊着呢，一准好出手，您试试打听打听，大户人家也不差给小孩一碗饭是不？”
　　两人不得答应不肯走，三婆只好退一步做个商量，“我暂且先打听打听吧，孩子你们先带走，有消息我招呼你们。”
　　巧娘和王大力也只好带男童先走一步，留下话这几日在城里等三婆好消息。
　　……
　　王大力打听了几家客栈，找家最便宜的住下，叫了酒和简单的下酒菜。问过小二才得知今日菜市所喧闹的，竟是朝廷即日起停止施米之事。店小二走后，王大力愁容满面，闷头灌下一大碗。
　　巧娘坐在身侧，也吃不下一粒米，看了眼男童，转头和王大力商量着，等不到三婆好消息便出给窑子。
　　“亏是亏了点，也不至于赔本吧。”
　　“天杀的，且等两天，看三婆消息吧。”
　　王大力吃完抿了抿嘴，叫着男童过去吃干净，小孩子不哭不闹听话的很。
　　鹿韭本身修为少得可怜，再加上烤了百年，这胳膊腿儿嘎嘣儿脆，能否救他脱离苦海还是未知数，但凡招来旁人自身也是难保，无奈也只得老老实实闻着味儿也在男童怀里小憩起来。
　　入夜，男女自然是睡在床上，巧娘用两人外衣铺在木桌上给男童当床铺。鹿韭本就计划好趁着夜色，三人入睡之际离开此地，刚想钻出头，一滴水啪嗒落在她身上，苦咸苦咸的，他没睡，一直流着泪。
　　鹿韭感受着他胸脯传来的震动，很是心疼。罢了罢了，既然他没睡便走不了，暂等几日看他是何去何从，能否卖个好人家，有个安身之所吧。
　　……
　　谁知第二日一大早，王大力本是下楼点份早粥，粥没见到，恰巧听到一条救他命的消息。
　　王大力关紧房门，拉起正洗脸的巧娘，转身急忙收拾随身衣物，“快收拾！咱们赶紧走！官府的人去抓三婆了。”
　　“什么？！你听谁说的，怕不是三婆诈咱们吧？”
　　“是真的！赶紧收拾，刚才衙门的办公路过，他们说有人报官城东有人拐卖幼童。恐怕顺藤摸瓜会摸到咱们，趁现在赶紧走！”
　　一男一女带着小孩子迅速下楼，男人临走问客栈买了几个馒头，上了马车，匆忙驶向城西。
　　说巧不巧，坏事做多了终究有报应，待经过前日施米之处被老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似是抗议停施米粮。王大力真是又心急又不敢声张，眼看调来的官兵越来越多，只得狠下心弃马车。
　　巧娘上前拉住王大力，眼神瞥向车厢里的小人，王大力自然懂她的意思，可危急关头也只能舍小保命。
　　“不能带了！官兵一一盘问很容易露馅！单咱们俩兴许还能蒙混过关。别落下东西，咱们挤过去！”
　　巧娘跟在王大力身后，王大力不仅身材魁梧块头大，冲锋速度也好似屁股着了火，没盯住一眼便见不到人影。
　　此刻车中只留一小人，一红花。
　　鹿韭放下警惕，化作人身，坐在男童面前。
　　她心想到底是小孩子，见到这种场景也会好奇，终究是比大人反应轻些，张大了嘴倒也没喊出声，可问他什么也不出声这就有些奇怪了，莫非是个那对男女给他下了哑药？
　　鹿韭手指在男童喉咙处，努力尝试了几次仙法，痒得他直咽口水，虽仙法轻微勉强有些效用，好在听到他沙哑的嗓音缓缓传来。
　　问他记不记得家的方向，家人姓甚名谁，他皆是摇头不语。她想，在这一直耗下去总归不是办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便跟我走吧”。
　　不过走之前，是必要寻个有水的地方，去去她身上这股童子尿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