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两小 ...

  •   母亲怀我那年正是大定三十年,那年父亲镇守西北,我娘被召去赴苏贵妃娘娘的寿宴。
      宴罢一众女眷去听雨阁看戏,我娘与三皇子临西王的王妃自幼/交好,临西王妃便带着他们家老二与我娘坐在一处。
      临西王家的老二乳名换作阿青,那年三岁,正是淘天闹地“狗都嫌”的年纪,那天却不知怎地,一直老老实实依偎在我娘身边,只对我娘圆滚滚的肚子感兴趣,连苏贵妃娘娘都连连称奇。
      母亲说我当年在她肚子里乖的很,既没像大哥那样夜夜踹她肚皮,也没像二哥那样闹得她反胃吃不下东西。嬷嬷们都说这样乖巧又知道心疼娘的胎八成是个女儿,娘亲也因着家里已经有了两个皮猴子而盼着生个闺女。
      苏贵妃寿宴那日的戏一直闹到掌灯时分,大定皇帝处理完朝政也来看望娘娘,听说了阿青的事大笑着拊掌,赞阿青与我娘的肚皮有缘。临西王妃好机灵的一个人,顺着皇帝的意思,当场从阿青脖上摘下个金项圈来赠与我娘,说全作日后结亲的定礼。在场的命妇们连连贺喜,贺定边侯府出了个皇孙媳。
      侯府备好了一应接生事宜,我娘胎动那日连临西王妃都派了家奴在侯府等消息,不想折腾了一日一夜生下来的却是个皱皱巴巴带把儿的小子。
      我娘哭笑不得,要个闺女的愿望又落空了,远在西北的爹听了却哈哈大笑,连说:“生儿子好,生儿子好。”
      亲是结不成了,那从皇孙阿青颈上摘下来的金项圈却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再入宫又是苏贵妃娘娘的寿宴,彼时我已牙牙学语。因我前两个哥哥都被爹爹带去了西北军营,我又在三兄弟中长得最像娘亲,阿娘便一门心思地疼我宠我,把我当女儿娇惯。
      那日阿娘带着我才入娘娘宫门,临西王妃便领着她家老二迎上来。
      “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王妃抱着我左看右看,欢喜地捏我的脸蛋,与她家老二逗趣说:“阿青,这小娃娃差点儿成了你媳妇!”
      阿青当年才五岁,大概不晓得媳妇儿能吃还是能玩儿,只瞧见他阿娘抱着别人家的孩子爱不释手,就喝醋气怀地扁了嘴。
      我那时实在太小,压根儿没记事。只听乳母后来念叨,说我小小年纪,话还说不利落就已经会讨喜,瞧出临西王家的老二因着我而不高兴,竟拍着小手贴过去,捧住他的脸颊,“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混着奶香味的口水糊了阿青一脸,阿青揪着手指头不好发作,小脸憋得通红。王妃难得见他家混世魔王吃一回憋,乐得笑出了声,抚着我的头顶一吁三叹地跟苏贵妃娘娘抱怨,说我爹顾侯爷倒是要子得子心想事成,可惜了他们临西王府没落着儿媳妇。
      苏贵妃娘娘看着我娘笑,说只要侯爷夫妻合顺,还怕将来娶不上顾家的女儿?

      那次宴会宾主尽欢,谁也没想到却是苏贵妃娘娘最后一回办寿。
      此后不久,京城的风声突然紧了起来,先是太子太傅不知什么原因遭到皇帝当庭申斥,而后又传出宫里闹时疫,薨了两位娘娘。
      那场时疫出的蹊跷,竟是从宫内先发起来的。皇帝亲自下令封了两位娘娘的宫门,贴身近侍一律幽禁隔离,京中权贵亲眷纷纷远离皇城,到京郊避疫。

      时至今日也说不清那场时疫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在那之后京城变了天。
      京里太子反叛,纠集禁军逼宫篡权,苏贵妃娘娘护在大定皇帝身前替陛下挡了一箭。同一日,京郊兵匪暴.动,劫了临西王府的车驾,我娘为救阿青和他大哥被暴/匪砍了七刀。
      那一年是庚辰年,记述“庚辰之祸”的邸报被寄往西北,我爹在那一年的中秋同时接到了“废太子”的明发上谕和我娘身故的消息。大定皇帝以我年幼不宜往西北为由,将我指给了临西王妃抚养。
      我在临西王府一住十年,这期间王爷从郡王升了亲王,封作“临亲王”,阿青的大哥为世子,入宫中学习教养。我则在王府里跟着阿青胡混度日,时时惹得教书的夫子罚我们抄书写字。

      有一日我才抄好了夫子罚的《尚书正义》,正揉着发酸的手腕子歇一口气,一抬头瞧见阿青靠在门框上幽幽地看着我。
      他这副样子做出来不止一两回了,我知道他准又是懒怠写他的那一遍罚抄,让我来替他写。
      我自是打定主意不管他这一回,于是在他还没开口之前抢先站起来,叫了乳母来替我更衣。
      刚入王府的时候我因年幼又失了娘亲,乍离了家里,择席认床夜夜啼哭。王妃为了便于照顾,曾将我与阿青安排在一处住下。
      阿青与我同吃同住,大咧咧地惯了,见我要更衣也不避开,仍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镝非,你换了衣服要往哪儿去?”阿青问我。
      “出去玩儿啊!”我随口搪塞他。
      “找谁玩儿?”
      我本没约谁,自然答不来:“也……没谁。”
      不料他问起来:“没谁是谁?”
      “呃……”我头脑一时空白,竟也想不出来个名字。
      阿青却又追问:“到底是谁?”
      我一扭头瞧见了案上摆的粽子,眼前终于浮现出个人来,于是答他:“就……前儿个来王府的骆鸣。”
      “骆太医家的骆鸣?”
      “嗯……”
      “你前儿个才认识他,这就与他玩到一处去了?”
      我倒没真同骆鸣玩到一处,但因为不愿替阿青抄书,只得圆这个谎:“是啊,阿鸣人好,我喜欢同他一起玩儿。”
      “人好?”阿青也瞧见了桌上摆的粽子,脸色沉下来,“因为他分你粽子吃来着?”
      骆鸣确实分给我粽子吃来着。
      前儿个五月初五,骆太医夫人做了香囊来王府分送,他家长子骆鸣一并跟了来。
      王妃瞧着骆鸣机灵懂事,又与阿青一般大,便留了他与我们一道用晚膳。
      席上摆了宫里苏贵妃娘娘赏下来的水晶粽,粽子香甜软糯,特别是里面的蜜枣清香甜腻。我贪爱吃甜,吃光了自己盘里的两个又吃了王妃那份,仍不解馋,眼巴巴盯着阿青的。
      阿青不喜粘食,本不爱吃粽子,那天却像没看见我盯他盘子似的,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又将另一个转手赏了王妃的大丫鬟芬儿。
      我眼瞧着芬儿喜滋滋地领了粽子退下去,心里不大高兴,恹恹地搁下了筷子。坐在一旁的骆鸣想是瞧出来了,体贴地将自己的一个粽子剥了分给我。
      我虽也是借住王府,比之骆鸣却算得上半个主人。既是主人又哪有抢客人吃食的道理,却又舍不得那粽子上的蜜枣,于是抖了机灵,将放在我盘里的粽子分了两半,自己留了有蜜枣的那份,又将水晶糯米团子夹回给了骆鸣。
      骆鸣看着半个粽子又看看我,咧嘴笑起来,将那半个粽子蘸糖吃了。
      阿青不提粽子的事还好,提了这事我便更不愿替他抄书,于是鼓了腮帮子赌气说道:“是,阿鸣哥哥分我粽子吃了。”
      “阿鸣……哥哥?”阿青阴了脸,“他同我一样大,怎么没听你叫过我一声哥哥?”
      阿青大我三岁,此时已抽条儿长了身量,他向前一步离我近了些,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却不愿在气势上输了他,迎着他的眼睛盯回去,梗着脖子“哼”了一声。
      这一哼他脸色更加阴下来,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我却不愿与他多争论,甩甩袖子走了。

      待到晚上,天下起雨来。我睡得迷迷糊糊,恍然觉得似有人掀了纱帐,接着床榻一侧一矮,伸手摸着个湿乎乎的东西,顿时惊得坐起来。
      帐外的案上燃着油灯,豆粒大的火苗跳动,隔着纱帐勉强照出床上一个朦胧的轮廓。我眯着眼睛愣了愣,一时以为自己是睡糊涂看错了。却见那湿漉漉的人脱了外衣扔在帐外,接着又要脱鞋。
      这身形实在太熟悉。
      “你跑我床上来做什么?”
      “什么你的床,这明明是我的床!”那厮甚是理直气壮。
      我想跟他分辩几句,却忆起来我睡的确实是他的床。
      当年我被接来王府,王妃曾安排我与他同住。那时我还没有桌子高,他也不大,两个幼童耍闹累了便在一张床上睡下。
      如此便睡了许多年,直到一天他不知怎的突然闹妖,大半夜的坐起来叫丫鬟换了被褥,那以后更是将我撇下,自己搬到了东厢去住。
      他自己弃的这间房这张床,如今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跑回来同我争了。
      我困得睁不开眼,不耐烦地问他:“既是你的床,你为什么要搬到东厢去住?”
      那厮咳了一声,含混道:“还不是你睡相不佳,夜里老是压着我?”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这厮淋了雨竟连脸皮也淋厚了。
      “我哪儿压过你了?我睡得最老实了,被窝躺进去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

      这一声争辩喊得声大了些,招来了伺候的嬷嬷。
      没待嬷嬷说什么,那厮先抢了话:“——那正好!覃嬷嬷,我今儿晚上睡这儿了。”
      阿青白天骑马出去,淋了雨才回来。嬷嬷们热宵夜烧洗澡水,一通忙活。
      覃嬷嬷是从前在宫里是便伺候王爷的老人,很有些资历,数落起阿青来便也直接。
      “我的祖宗您这又是唱哪一处啊?大雨里绕着满京城跑了一圈,回来了湿衣服也不换又往这儿钻!”
      阿青大马金刀地坐在我床上,一副谁请也不走的架势。覃嬷嬷只得又叫小厮将浴桶和宵夜送来我房里。

      我的床褥被他弄湿了,也爬了起来等着人换。这么一通折腾原本无边的睡意全散了,于是百无聊赖,伏在案前抄抄书。
      屏风后头,阿青咳了一声:“今儿午后……上哪儿玩儿去了?”
      声音听着有点刻意。
      我心思搁在了抄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答他:“校场。”
      “骑马去了?”
      “——射箭”
      “和谁?”
      “王师傅……”
      那厮顿了顿。
      “王……师傅那个臭脾气,许你带旁的人过去?”
      我抄好一页正在换纸,想也不想道:“没带人去啊!”
      那厮似乎是从桶里站了起来。
      “你自己去的?”
      我仍埋着头:“嗯……”
      那头不说话了,响起稀里哗啦的水声。才消停洗了一会儿,又找起事来。
      “我玉佩搁在外间几子上了,去给我拿一下!”
      我坐着没动,随口问他: “你洗澡要玉佩干什么?”
      “你……你就替我拿一下!”
      我不耐烦,抬起头来朝侍在一旁的小厮扬了扬下巴。
      小厮巴巴地将玉佩捧了过去,却招他了一通嫌弃。
      那厮似乎是事儿得不过瘾,我才写了一行字的功夫,他又挑事儿起来。
      “我……我口渴了,你去外间给我倒杯茶!”
      我仍坐着没动,又指使了小厮。
      小厮将晾好的茶给他送了进去,却听见那头赌气似的将碗盖磕在一起的声音。
      小厮端着茶碗苦着脸退出来,朝我幽幽地望了望。我搁下笔,在屏风后头那位又牵起一个话头之前讽了回去。
      “您还要吃饭吗?将宵夜端进去喂你?”
      那头沉默了一瞬,不知是在琢磨我这话里的情绪还是在考虑这个建议,片刻后,只听那头轻快地答了一句:“好提议!”

      我无话可说,小厮捧着一盘点心站在屏风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屏风后头一阵窸窸窣窣,那厮顺手从小厮的托盘里捏起一块蛋黄酥,边吃边朝我走过来。
      “今天真是你一个人去的?没带着骆鸣?”
      我正捏着眉头反省刚刚“点心”的那句嘴欠,没及细想,随口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带骆鸣?”
      才说出口,那厮就咧着嘴笑起来,我反应过来自己打了白天的脸,懊悔得咬了一下舌尖,颇尴尬地去外间喝茶遮掩。
      外间搁茶壶的小几子上放着一个食盒,食盒的提手上有点潮,应该是阿青淋雨从外面带回来的。盒盖半开着覆在盒上,一股桂花的甜香飘出来。
      我探头瞧了瞧里间,见阿青在我的桌案前翻书没朝这边看,于是轻手轻脚打开了食盒。
      食盒上下四层,整整齐齐摆了各色瓶罐,“南记”的桂花糖、“饴香斋”的酸梅酿、“金盛轩”的蜜饯果脯、“小梅园”的牛轧糖……竟是京城各处点心铺的当家小吃。
      “金盛轩”的杏干嚼在嘴里还没咽下去,我突然想起覃嬷嬷数落阿青那句“大雨里绕着满京城跑……”。好像什么东西一下敲在了心上,我猛地抬头,看见那厮抱着臂正看着我“咯咯”地笑。
      我叼了一块云片糕,抱着食盒朝他走过去。
      “这是你买回来的?”
      阿青打发了收拾浴桶的小厮,颇没样儿地半靠在我的桌案上。
      “来,叫点儿好听的。”
      我吃得津津有味,满口含混:“啧,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
      “这么什么?”
      阿青满脸期待。
      “唔,这么个……”
      我端起茶碗顺了一口云片糕:“这么个……施恩图报的人?”
      阿青噎了一下,运了运气,指着窗外控诉起来:“南记……金盛轩……小梅园——阿嚏!多大的雨!”

      “下雨你不知道多穿衣服!”
      我掏出帕子扔在他手边,他展开看看,又嫌弃起来。
      “怎么是素色的?没让人绣点什么?”
      “用不用?不用拿回来!”
      我作势要抢,他却赶紧捂在脸上,一把抹了鼻涕。
      “我给你买糖吃,其实你心里欢喜得紧吧?就是嘴硬不肯说出来。”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伸进食盒里捏果脯的手一僵。
      那厮双手一撑,一派风流地坐在了我的桌案上:“你嘴上不愿叫我一声‘好哥哥’,心里却是想着我的。”
      我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一边思量着这厮脸皮又厚了,一边忍不住怼道:“想多了吧你!”
      那厮了然似的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摇了摇,回身抄起桌案上的一摞纸,笑嘻嘻地边翻边道:“不想着我还替我抄书?”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满心疑惑地抢过来,待看清了方才打发时间抄了什么,顿时头大如斗——纸页上工工整整,抄的正是夫子罚的《尚书正义》,一笔一画却仿的都是阿青的字迹。

      那晚我时梦时醒,因心里惦着阿青赖我曾同寝时压了他,于是时时刻刻反省自己的睡姿,前半宿过得颇为辛苦。
      好在那厮自己也没睡安稳,我几次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他似乎坐起来又躺下,到了后半夜竟还“哼哼唧唧”地呜咽起来,大概是梦里做了什么坏事,被他爹打得直哭。
      思及这累我不得安寝的祸害自己也没落着好,我终于挺着笔管条直的僵硬姿势满意地睡了过去。
      那晚的事很快被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许久后的某天,我伴着军营晨起的号角在一滩湿凉滑腻中醒过来,才惊觉自己这些年对他误会太深——那厮哪里是不得安寝,那一宿他分明睡得享受!

      大定四十三年十一月,苏贵妃娘娘在被箭伤折磨了十几年后猝然薨逝,皇帝在她去世后将她追封为孝章皇后。
      先太子被废多年,再无起复的可能,阿青的爹临西王辅佐朝政多年从无纰漏,又因生母被追封为皇后而一跃成为呼之欲出的新皇储。
      那年年末我爹回京述职,我搬回侯府与他同住。
      几个月后年逾六旬的大定皇帝在弥留之际颁发了立储的诏书。

      大定四十四年秋,临亲王云丰即位,改元宁康。王妃李氏封皇后,世子云松封太子,二皇子云青搬入宫中。
      再后来,我因一次意外受伤,昏昏沉沉躺了整整两月,错过了阿青生辰。待到灵台清明时,已被我爹塞进马车里带到了西北大营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