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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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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定安国琴师,柳清潇,不止西域小太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不知殿下深夜拜访,所谓何事?”
还是那般温润的嗓音,镇玄却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您的长相不大像中原人,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眶,这些特征我只在书中的西域人身上见过。不过您的眼睛,倒像是江南的西子湖水一样灵动澄澈。”对方笑的狡黠,“况且这身狐裘,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就着半跪着的姿势,定安国琴师向西域的小太子行了一个标准的拜礼,便仰头含笑望着痴痴地看着他的小太子道:“那么殿下,能否请您告知在下,您光临寒舍,所谓何事?”
我为君王抚琴时,转头遇见你,弦声中深藏出浴的情绪。
“是你在弹琴吗?我是寻着琴声过来的。”镇玄的声音轻到几乎可以被风吹散在细雪里。他转头望向小溪亭石桌上摆着的那架古琴,眼神变得深邃了起来,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
“哎呀,这可就糟糕了,这可是我今晚宴会上准备演奏的曲子,现在被太子殿下听了去,可还有什么惊喜呀!”柳清潇登时一脸苦相的抱怨道,好似是在埋怨某位太子殿下的不懂事。
“不会的,我没有听完整首曲子,况且这曲子,无论听多少遍都不会腻……还有,可以不要叫我太子殿下吗?我叫镇玄,或者,你叫我阿玄也可以啊!”
镇玄积极都不知道自己当时那俩的勇气说出这句话,只是在感到全身发热、脸庞滚烫是听见了对方的笑语:“好的,阿玄,既然你这么夸奖我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您想如何称呼我,也请随意。”
镇玄登时心花怒放,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柳清潇说:“那……清潇……我想再听一遍那首曲子,可以吗?”
可柳清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说过的,惊喜一定要出现在正确的时间地点,才能被称为惊喜,不然,就不会带来那种独特的情感渲染哦。所以阿玄,我们晚上再见吧。”
“等……等一下!”镇玄急忙拉住了柳清潇的袖角,“我能问一下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柳清潇微微偏头看向镇玄,似乎是有些惊讶,却还是道:“词曲名为天地缓缓,乃我父亲当年与我母亲初遇时所谱,用以纪念他们坚贞不渝的爱情。母亲去的早,父亲将此曲传授与我,又送我入宫,希望我将此曲奏与天下之人。至于他为什么一定要我这么做,我也不清楚,只是父亲临走前对我说过,这首曲子已经属于我了。我致力于将此曲完成,现在还剩下词未填……这不是仅凭才华便能完成的事,近些年我一直都在思考,或许是境界未到,又或许是,情未至深,心未至诚……”
细雪拂过青衣,又在指尖消融,那一刻,镇玄似乎看到了一个白衣素裹的身影,抚剑站在山门之外,风雪穿过他的袖间,那人伸出一只手,掐指两三下,而后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幻觉一闪而过,站在眼前的,还是那名温婉的青衣公子,笑着对他说:“天色已晚,阿玄再不回去,怕是要惹的永安国主生气了。”
镇玄看着他,他也看着镇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好吧,那我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吗?”
“您请问。”
“那个是什么花?”
柳清潇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小溪亭外,一丛丛红花开得烂漫,衬在细雪之中,如身着红衣的雪肤娇娘。
“那是山茶。”柳清潇笑着回答道。
寒定佳节,定安大殿,绫罗乍起,歌舞升平。宾克们往来不绝,觥筹交错之间,尽是一片欢声笑语。山海珍味堆满了金灿灿的食案,红翡金翠晃晕了人们的双眼。身量风骚的舞姬们随着琵琶的节奏翩翩起舞,纤腿上系着的铃铛沙沙作响。红裙更衬得她们肤白胜雪,飘起的绫罗,缭绕的檀烟更为她们添上了一层恍若仙妃的朦胧感,令众多男客神魂颠倒,跟着节拍敲碎了手中珍贵的珠宝。
镇玄百无聊赖的斜躺在自己的软座上,眼见着舞女们下去了一批又上来了一批,看着纤细的腰肢在眼前扭动,却打不起半点精神,倒是被周围男客们的欢呼吵得头昏脑涨的,就在他快要把自己披风上的狐狸毛都数了一遍的时候,一抹翠绿突然闯入了他的视野之中。镇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慌忙从软座上爬了起来,却还是一不小心磕掉了帽子,手忙脚乱的抓起来戴上后,正对上柳清潇隐隐笑的狡黠的目光,镇玄盯着他的身影慢慢走进罗帐里,发誓这是除之前从树上摔下来之外他所做的最狼狈的事,至于为何总是发生在柳清潇出现的时候,镇玄也很奇怪。
纱帐中的身影端正的坐着,右手在琴弦上划拨了几下,左手一边校好了音之后便收回了双手,轻按着琴弦,遍不再有动作了。
众宾客知道这是开场前的准备工作,如今已准备完毕,便也纷纷禁了声,等着领教一下定安国所谓第一琴师的风采,大饱一番耳福。
镇玄更是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还有点小动作的宾客都拎起来扔到外头的雪地中去。
入耳,先是一串如风铃般清脆的细腻碎音。镇玄闭上了双目,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这首曲子开场并无镇玄先前所听到的那段那般悲凉,仿佛一人置身于雪野中的一间客栈,四周皆是落雪柔软的声音。
随着柳清潇的指尖在四五根弦上弹跳了几下,一串灵动婉转的音乐飘入耳底,就像那沉睡在客栈中的旅人被不知哪名老妪的歌声惊醒,想起了曾经某时某处某人的歌声。转头看向窗外,一轮明月嵌在墨般的夜色之中,指尖轻抚过大大小小的琴弦,琴声高低如墨融于水,浑然一体。那名旅人借着月光,漫步在田前小路上,周围的山林中现出点点萤火。指尖在细弦上轻轻弹跳,偶尔又配以粗弦,时或点点滴滴,时或绵绵不绝。旅人在山中的一间小亭中止步,亭外是脉脉的流水,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借着这潺潺的流水,暖柔玉蟾,自敬一杯。
此时,音乐却忽然变得深沉了,似乎是旅人不解这无人为伴之愁,一杯又一杯苦酒下肚,恍惚间看见了一个身影轻涉山溪向自己缓缓走来。
接下来便是镇玄之前听到的那段催人泪下的琴声了。旅人的记忆回到了从前,手中挽着的,不知是谁的青丝,他温柔的为那人绾好了发,想了想,又捻了一朵桃花插在那人的簪子上。那人回过头,面貌看不真切,只见她笑着用手半掩唇,轻声说了些什么。
忽而,手中的青丝变成了白发,那人的身影化为点点白雪,消散在了夜空里,只留下那簪上枯萎腐烂的桃花瓣,散落在一盏吐着檀烟的香炉旁。
正当镇玄还沉浸在这如泣如诉的琴声中时,柳清潇指尖一转,琴音又变得婉转了起来。旅人似乎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尘世又几转,他似乎走遍了千山万水,身上抖落了一年又一年的细雪,轻衫在常年的旅途中变得愈发薄了。旅人的脚步却不曾停息,落水般的音乐又起,继而又是无线的悲伤。
只是,随着琴师指尖的回转,琴声又再次回到了开始时那般安逸柔和的音调。旅人回忆起的,是曾经与那人在清晨的沉眠,是暮时坐在山亭中聆听的川流不息,是冬至早晨一场雪后,他为那人呵手披上的旧衫。相思染红了整个眼眶,山林中的萤火逐渐消散了,满城尽看桃花残。
伸出浸染了无数风尘的沧桑的手,掐指二三,随后,旅人发出了一声长叹。忽然,远方传来了缓缓歌声,抬头,旅人看到,在那山溪的另一畔,一人正静立着注视着自己,头上戴着三春的灼灼桃花。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
镇玄都还未注意到,一滴眼泪便已滑落了脸颊。
大殿内静默了数秒后,便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镇玄呆呆地坐在软座上,依旧是那幅泪人模样,直到柳清潇整理好衣裳,走出罗帐,行完礼后,他才反应过来,急忙朝那人看去。
这一眼,却似乎也看到了他眼中的点点泪光。难道,他也听到了同样的故事吗?还是,这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镇玄想出去追问,珂柳清潇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正殿,一群妖娆的胡姬又花枝招展的走进了殿内,表演还未结束,镇玄又被永安国主按回了软座上。
直至深夜,冗长的表演才结束,接下来则又是互相敬酒的外交时间,镇玄在这时候终于找机会溜了出去。
出去后,他便提了盏纸灯开始找柳清潇,人多的地方都不曾见他,镇玄便转头往溯雪堂跑。
此时,正门未关,镇玄轻轻松松的就闯了进去。小溪亭中,一青衫公子正独自饮酒,月光为他描了一层朦胧的边儿。
听到脚步声,柳清潇放下来酒杯,见是镇玄,似乎半点惊讶也没有,只是另外拿起了一只瓷杯,给他斟上了一杯桃花酿。
“来,喝酒。”
镇玄接过酒,与他共坐在小溪亭里,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柳清潇也格外沉默,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镇玄忽然按住了他想要继续倒酒的手,对着迷茫的柳清潇支支吾吾的说道:“要是你有什么心事,你就告诉我好了……”
柳清潇似乎有些惊讶,看着镇玄坚定地脸,美目微睁,却又像想通了什么般的叹了一口气,略微有些踉跄的走到溪边,说道:“以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年寒定节,我们一家三人都会到河边放河灯。那是的江南有这个习俗,一到这天夜晚,满河灯火通明,真像是银河落进了长江里。母亲说,向河神许愿,若是心灵诚至,被河神听到了的话,愿望便能成真。”
柳清潇的语气很平淡,夜色笼罩着他,镇玄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是那一幅笑意盈盈的面孔。
“如今在这宫中已居住多年,虽然每天都很热闹,但宫人们是真的快乐吗?”他蹲下身去,用手轻抚寒彻的水面,“不知现在的江南,是否又是一江灯火的盛景呢?”
镇玄沉默的站在他身后,从这个人身上,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他握住尚且还稚嫩的双拳,坚定地对柳清潇说道:“清潇,你想回家吗?我们来放河灯许愿吧,正巧今夜溪水化冰了,我保证,你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的。”
柳清潇笑了,“可是我们没有河灯啊,没有河灯,怎么许愿?”
“没关系,你等我一下!”
镇玄奔回小溪亭,取了已经喝完了的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
“阿玄?!”
只见镇玄伸下手去,挑出最大最薄的一片碎片,会到柳清潇身边,又取下了纸灯,放在碎片上,将碎片放入河中,轻轻推出去。河灯随着江水的流动抖了几下,便渐渐飘了开去。
镇玄直起身,笑着对柳清潇道:“清潇,许个愿吧。”
柳清潇怔怔的看着他稚嫩却明朗的脸,河灯的光在他的脸上抖动,将每一根硬朗又柔和的线条照的灿烂,“如何渡暖意,才能化尽你眼底……”
“什么?”镇玄一个不留神,只觉得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从自己的耳边蹿了过去,是中原的什么俗语吗?
“没什么。”柳清潇笑着转回头,凝视着越飘越远的河灯,在远处江面上渐渐缩成一个明亮的小点。
“清潇,许愿了吗?”
“嗯。”
“那就好……”
两人并肩站着,镇玄此时比柳清潇矮了半个脑袋,他们看着河灯渐行渐远,逐渐缩成一个明亮的光点,直至最终被夜色所包裹、吞没,消失不见。
溯雪堂又恢复了一片沉寂。
不知这孤独的河灯,能否在江面上与故乡的满江灯火相遇。
寒定节已过,永乐国王便要带着镇玄回去西域了。金陵城外,送行的马车一直绵延到宫殿中。镇玄坐在马车道软纱橱内,手中握着一枝青鸟衔珠簪。那是前一天晚上,柳清潇赠与他的。
“青鸟殷情为探看,即使阿玄舍不得我,我也没办法离开这座宫殿。这簪子且赠与你吧。若是青鸟真的有灵,说不定哪天,会带着我来见你呢。”
即使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镇玄却觉得有一天这青鸟真能带着柳清潇去见他。他紧握着簪子,深深望向窗外远方的宫阙的远影之中。
忽然,一抹亮红穿过纷飞的白雪,闯入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一株开的正好的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