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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永乐元年的冬至下了很大的雪,山河人间皆是一片纯粹的白。洛阳城里,雪已经漫上了城门外守将的小腿。饶是原先热闹非凡的茶馆“桃源津”,今日也冷清地仿佛能听见檀香在香炉里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炸裂声。

      店小二正百无聊赖地擦拭着一张古旧快褪色的桐木桌,转头看向窗外仍屹立在风雪中的将士,万般觉得不可理喻起来。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雪,为何天子圣上还不愿放这些宫中之人回乡呢?这大冬天的,若真是有敌人窥伺这座圣城,也定会先择个好时节,再来攻打;二来,今日已是冬至,北燕都有南飞的心,宫里的丫鬟、侍从一定也是思乡情苦。但转念一想,毕竟是刚打下的江山,皇帝老爷留个心眼,小心谨慎些,倒也纯属正常。思及此,便收回了缥缈观望着远处的视属线,转身去往炉子里添些檀香。

      北风呼啸,夹杂着纷飞的雪花飘进宫闱之中,卷起遮云蔽日的纱帐,将雪花送进南阳宫的正殿。

      殿中暖阁内,一席卧榻,一张桃木桌,两男子面对面斜坐;桌上,搁着一把略有些陈旧的木琴。香炉吐出缕缕青烟,融化了不经意间踱入其中的细雪。

      那榻上一人正双手抚琴,一袭青衣胜过初春江南西子湖里的水,将他整个人罩得温婉;长发如瀑,半绾着垂在肩头。细看其容,便不由得使人想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来。一点泪痣衬桃目,两弯秀眉如墨画,鼻尖挺立,薄唇轻启,美目常含三分笑,一半深情堆眼角,嘴角微扬,秀口一吐,便是半个长安。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则一袭黑衣,刺绣金色祥云于其袖间作独揽天下之意;长发用一根上好的绸带利落地绑在头顶,剑眉星目,鼻尖、下颔皆若刀削般棱角分明,俊朗的双唇亦一丝不苟地抿起,明明才是少年初长成,却给人一种威不可压的气势。
      两个人坐在一起,一柔一刚,让人想起冬日芳菲林中,山茶花上挂着的朵朵冷雪。那青衣男子双手抚琴,琴声不似宫中夜宴时那般暧昧婉转,却如春季池边树上结着的冰晶初融。断断续续落在树底青石上的声音,点点滴滴,却连贯成一篇冷涩的阙曲,仿佛置身于冰雪之中。深吸一口气,在鼻腔中感受到的令人酸涩的寒冷,却在下一秒,如置身于深冬清晨一汪涤荡山湖上的一楞小舟之中:舫中点着檀香,舫中人裹着绣衾;往船外望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和远方裹着银妆的山峦的倩影。此刻深吸一口气,便即使寒冽,也不乏依托,但却在看到炉边几片凋零的桃瓣之后,这依托,也不乏有些孤寂和孑然。
      似是受不了这过于悲凉的琴声,那黑衣男子抬手轻轻握住青衣男子正在抚琴的手,琴声戛然而止。

      “清潇,别弹了……”镇玄眉头轻皱,带着请求的话语却又似乎是在命令对方。

      那名叫做清潇的男子微微抬头,似乎是故作惊讶,带着点儿调笑意味般地说道:“我记得太子殿下以前从不讨厌我弹的琴。”

      镇玄的手似乎在听到对方对自己的称呼的时候猛地缩了缩。他别过头,紧皱着眉头,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却又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表情,转过头来:“不要叫我太子殿下……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一个阶下囚,却敢用如此亲密的叫法称呼太子殿下……恕臣直言,这种事情,即使是在刑法还未完全成熟的新国家臣也从未听闻……”柳清潇依旧是笑着的,双目依旧是那般清波潋滟,似有千种笑意融于墨色;微微翘起的嘴角,明明蕴含着如春般的暖意,吐出的字却一个比一个寒冷,一句比一句让镇玄感到窒息。

      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镇玄猛地站起,朝着宫殿大门走去,走到一半,又好似不死心地回头,朝那烟雾笼罩中的人影问道:“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吗?”
      “殿下……我们从未有过什么过去……”柳清潇并没有转头,他语气中夹杂着的几丝薄凉的平淡,消散在缈缈檀烟之中。

      定安七十三年,冬至前夕,旧国的皇城分外热闹。金陵城中,一辆辆满载着金银珠宝的马车,如串珠般向皇都涌去,马蹄踏碎了地面的薄霜惊醒了冰面下昏昏沉沉、不知所处的池鱼。

      尚还年少的柳清潇背着琴走进宫帷,周围都是宫人忙碌的身影,即使未曾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从周围人的议论声中,柳清潇也可以猜出,定安国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寒定节——就要来了。

      在冬至这一天,定安将要宴请大小诸侯国共一百二十二个,并接受来自各国的朝贡,借此宏扬国威。

      此前几年,柳清潇都是独自待在自己的溯雪堂里,以琴为伴,偶尔听听远方正殿中传来的欢歌笑语,想象着宾客交杯歌舞升平的盛大宴景,再偷偷取出私藏的桃花酿饮一小杯,敬自己、敬上方神灵,也敬掌下的琴。雪中琴寒冷,抚琴人炽热,以炽热之心驾驭寒冷之琴。这是自幼时学琴以来母亲教给自己的道理。而今,自己的琴技终于达到了上宫水准,能在这寒定大典上演奏一曲,终也不负当初父亲历经千辛万苦将自己送入宫中习琴的良苦用心了。
      柳清潇的目光越过一盏盏散发着缱绻光芒的灯笼,穿过窗外纷纷飘扬的雪花,直望进了长长的月光,仿佛在那份虚无缥缈中看到了远在天边的故乡。正当他思乡情切时,路过的绣娘见他发呆,登时一蹦三尺高,火急火燎得赶他回溯雪堂练琴,述他说,明天,有西域贵客远道而来。

      西域贵国名为永乐。据说此国的皇后是名中原女子,人道是,国王为了博小娘子一笑,便以中原的方法起了国名,作永世平乐之意。

      这永乐国原先本是个不喜凑热闹、只求安定的小国,只是今年恰逢小太子十岁诞辰,国力又随着近几年的建设逐渐增强,便也来热闹热闹,按照中原人的说法来“讨个喜头”。

      既然来了,则不能丢了面子。听金陵城的百姓说,贡礼足足拉满了二十架马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国家的太子来向国王的宝贝女儿提亲的。

      柳清潇一大早就被绣娘拉起来洗漱。洗漱完毕,又要套上特意为这次宴会准备的新衣服。他常年不出自己的小阁,便也对打扮自己这事儿不很伤心,平日里永远一身便装,潇洒随性。如今来了这么一套繁冗复杂的袍子,可让他吃足了苦头,足足穿了近一个时辰,柳青潇才得以正常的站在绣娘面前。

      一袭淡青色长袍,衬得他如竹般挺拔,纱质的外衣一经风吹便轻轻飘起,如竹叶婆娑。内衬玉白色素衫,已经平整地贴在胸前。纤腰素来,挂一块月牙形碧青琉璃于腰间,脚踩轻底软白靴。整个人往雪地里一站,艳如冬日里一棵傲雪凌霜的翠竹,令人眼前一亮。

      绣娘看了欢喜不已,无视了柳青潇一副快要气尽昏厥的崩溃表情,拉住他来到铜镜前坐下,开始为他束发,口中念叨着:“今日这寒定大典,是你第一次献奏,有恰逢西域贵客远道而来,万万不可失了咱们定安的礼节,好好表现,今晚定不会少你酒喝。”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单单是用银簪来束发太过单调,变换成青鸟衔珠簪于其上,最后用竹青抹额束发,这妆容算是彻底处理好了。
      还未松一口气,外头宫女前来报信,道是时间已过正午,西域贵客已至大殿,绣娘便又忙不迭地跑去帮忙准备夜宴。柳青潇被一个人留在溯雪堂中,又觉得突然空闲了,反倒一时无法适从,便取了琴到院子里的小溪亭坐下,练习晚上的演奏曲目。

      冬至正午后的阳光虽有些明媚,但并不温暖。红山茶上还是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愈发晶莹剔透。池子里,三两盏枯和杨启干瘪的头颅,七零八落地卡在半空中,封在冰面以下的莲叶却庇佑了胆小的池鱼。

      冥然兀坐,情随心动。掌下的木琴仿佛也被这冷冬的沧桑所影响,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自春生,入秋藏,天之道四时更迭有常。若有常为何晨曦比夜还凉?

      琴声渺远,虽是像在抽泣,但又不是一味的悲伤。仿佛是冬日归乡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一朵凋零的山茶,让人在无聊的路途上,不由得被它的美所吸引,只是在感叹过后才突觉怅惘、惋惜。

      于此时,天地一片苍茫,碧落黄泉间,有颜色的,仿佛只剩下了茫茫白雪;能听到的,只剩下了不绝的琴声。

      镇玄是被断断续续的琴声吸引过来的。他跟随国父、国母从西域出发,一路上看腻了一成不变的雪景,又在定安宫里无聊了一个早上。国父、国母都在正殿里与各国的宾客们欢谈,镇玄被一个人冷落在贵客房里,只觉得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恰逢此时听到一曲勾人心魂的阙曲,不知是鬼使神差,亦或是心之所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便已觅着琴声溜了出去。一路上走过悠长的曲径,踏过积雪的溪石,穿过沉寂的桃林,终于在一面高墙之前停下了脚步。

      琴声从墙内传来,飘向远方罩在雪中的大小宫阙,镇玄愈是走近,愈是觉得这琴声妙不可言。西域的战鼓虽然充满了铁血的厮杀,让人听之便热血沸腾,但这深宫中传来的冷涩琴音,却拨动了镇玄心中另一根琴弦。
      高墙隔人眼,好在院外有一棵高大的椴树,一直伸到高墙另一边。镇玄又不老实,从小就学会了爬树掏鸟窝,因此没几下便轻轻松松的爬上了树冠,荡进了高墙之中。
      镇玄躲在小溪亭旁一棵茂盛古松的枝叶中向外窥视。小溪亭中,隐约可以看见一名少年姣好的下颔,薄唇轻抿,似笑非笑。那一抹青翠,恰如冬雪中一枝新竹,便是春天未到,也让人嗅到了一丝温暖。
      不知是听琴入了迷还是看人入了迷,镇玄不知不觉间便已向外爬去。突然,松枝一沉,镇玄整个人一斜,猛地掉了下去,他甚至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耳边风声呼啸,恍惚间琴声似乎戛然而止,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整个人却沉入一个盈着檀香的怀抱。
      镇玄慌忙睁开紧闭的双眼,入眼的是一双泛着波的桃目,如冰池底下脉脉的流水。细雪从那人弧度优美的鼻尖蹭过,便像乘着春风,蹒跚着醉在半空中了。
      “那人的嘴角确实是擒着笑的,原来我没有看错啊。”镇玄稀里糊涂地想着。
      冬风夹着雪花穿梭于两人之间,将柔软的发丝吹乱。镇玄却在这时想起了母亲曾经教给自己的一句中原诗句:“三春桃花灼”。也许,他真是醉了。
      “都冬至了,怎么还有小猫跑出来啊?”那人开口了,声音如同在山泉里浸泡过一般,温润醇厚,与西域大汉粗哑的嗓音比起来真是让人心底都软了一半,舒服地忍不住缩了起来。
      “呦,还是只小黑猫啊,难怪我没发现。”那人笑意盈盈地将他放下,理了理吹落在嘴角的发丝,抱怨了几句,却不见他有半点生气。
      镇玄呆呆地傻站在那里,微张了嘴看着对方整理头发,纤细的手指上戴着在西域不曾见过的铁指甲,这是中原的一种武器吗?直到那人将目光再度投向他时,镇玄才手足无措起。细雪在他黑色的狐裘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可他都不曾记得伸手拍一下。
      柳清潇看着他一副急得快哭了的样子,便伸出手去握他的肩膀,镇玄惊得后退了两步。可柳清潇的手虽然紧紧地握着他的肩膀,但却只是轻柔地帮他拍去肩头的细雪。那泛着寒光的指甲非但不伤人,反而搔得他全身痒痒的,愈发不敢与柳清潇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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