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九崤

5、chapter5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荣耀》

　　邬荀的眼睛是在比赛前两天突然发病的。
　　贺丛在体育馆训练的时候接到电话，接通后停了许久，手机那头终于传来少年疲惫沙哑的声音，低沉到几乎模糊，带着轻微的呼吸，但他能听到，能清晰的听到邬荀在那边说。
　　“去医院。”

　　他打车慌忙赶到他家，打开门，利索的脱了鞋走进屋子，没有打开室内的灯，而是半跑着越过客厅走到了阳台。
　　邬荀就坐在悬出的窗台上。
　　少年苍白的脸上缠着两圈绷带，刚好遮住眼睛，嘴唇微抿，双腿交叉着沉默的坐在那里。傍晚的夜色柔柔的披在他身上，几缕较长的发丝随意耷拉在眉角显着两条绷带更加明显刺眼。
　　贺丛突然明白为什么邬荀会那么坚持带伤打下去，当年比赛离开的那个女孩，回想起她的背影与此时契合，真的很让人心疼。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他还有机会，可以继续坚持下去的东西，没有理由放弃，她身不由己。

　　邬荀绷带下已经开始渗出血丝，贺丛放慢脚步走过去，轻轻扶起他。
　　“现在感觉怎么样？”
　　“比刚刚好点，帮我联系江医生，让他给我用药。”
　　“刚刚联系过了，现在跟我去医院。”
　　“好，我换下绷带。”

　　缠绕着的绷带一圈一圈揭开，少年睫毛轻垂，微微颤抖，仿佛没适应明明只有一点点的淡光。黑色瞳孔完全露出的时候，贺丛看到了眼角未干的水痕和血丝。这次好像严重了很多。
　　他看的正仔细，邬荀突然把眼睛闭上了。苍白的手指附在眼皮上，缓慢的揉了几下。
　　贺丛眉心一皱。
　　“你别动了，我来。”

　　换绷带的时候，他给卫子雏打了个电话，她应该是明天到，卫子雏给他发了个电话号码，说是晏沐池的。
　　他把号码存进了邬荀手机。

　　望着黑暗中唯一亮着的电脑，他轻叹了口气。

　　京州医院离邬荀家不远，他们打车用了不到十分钟，邬荀的眼睛已经缠上了绷带，整整齐齐的两圈。
　　江医生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两个人慢悠悠的从电梯里，邬荀不愿意让别人扶，一个人插着手稳稳当当的从电梯里出来，背脊直挺，不看脸的话，真看不出来他现在其实看不见。
　　边上从电梯里一起出来的人已经惊了。
　　江医生无奈的笑了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包袱倒是一点没丢。
　　想法还没下去，邬荀就理直气壮的往墙角撞去，义无反顾毫无顾虑。直直的撞过去。
　　病人们：......
　　众医生：？？？
　　“我操你他妈给我回来。”
　　贺丛脑壳一疼，冲过去没有一点怜惜之意的把邬荀扯了回来，一只手捂住脸，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强行给他调转了方向。后面跟着出来的发烧病人抬手摸了摸额头，确保自己还在发烧，看到的一定是梦。
　　贺丛用手紧紧摁着邬荀肩头，往江医生站着的地方走。

　　一进门，江医生就把室内光换成了暗黄色，邬荀摘掉了绷带，朝着江医生打了个招呼。
　　贺丛习惯性的关上门出去。
　　江医生也利落的戴上口罩和手套，抬起邬荀的下巴。

　　十分钟后，贺丛看到江医生神情严肃的从办公室走出来。
　　他会意，跟着他走进来逃生楼梯通道。
　　忍不住先开了口。
　　“江医生...”
　　江医生打断了他的话。
　　“情况非常差。”
　　“我简单来说吧，现在已经到了不能再严重的状态了，如果他再不好好调整的话，不到一年，他就会完全失明。”
　　“不光是失明，之前的因为这个导致的所有症状，都会加重。”
　　贺丛拳头一紧，开口道。
　　“过两天他还有场很重要的比赛。”
　　江医生摇摇头。
　　“我知道世锦赛对他来说很重要，但是没办法，这个星期他都没办法用眼。比赛还会有，这个病必须马上治好。”
　　“不能再拖了。”

　　逃生通道里光线昏昏沉沉，贺丛想起退了一年学的邬荀，这就是他的结尾了。
　　贺丛沉默了几秒。
　　“谢谢您，我会跟他讲。”
　　江医生长长叹了口气 ，转身离去。

　　晏沐池按卫子雏发来的地址一路赶到了京州医院，她在前台询问到江闻医生的就诊室后，上了九楼。
　　推开办公室的门，她就在暗淡的光线下看到了邬荀。
　　江医生坐在办公室桌子的后面，沉默的用手指轻敲桌面，贺丛站在一边，显然正在和邬荀说着什么，脸上表情看上去很矛盾。
　　还有邬荀的绷带。
　　她一开门就注意到了，他带着绕了两圈的绷带低气压的坐在那里，想起过两天的世锦赛，差不多就明白了卫子雏要她来的原因。
　　说服邬荀退赛。

　　暗黄色光源下，她看着少年，他还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情绪依然很紧绷。
　　她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似的上前一步。
　　“不用退赛，我替你上。”

　　邬荀怔住，他听出了声音来源，他摘下绷带，灰黑色眸子安静疲惫的注视着她。
　　另外两人也是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江医生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
　　“你好。”
　　“看样子，你是玩电竞的吧。”
　　“以前是。”
　　“那你应该知道，在末世打游戏，眼睛有多重要。”
　　“这场比赛你应该清楚，邬荀的战绩不能...”
　　话徒然被打断。
　　“好。”

　　江医生眉头一皱，转过身去。
　　少年抬起眼，目光投在进来的女孩身上，看不出情绪，像是要抓住什么。
　　“邬荀，以后还有机会的。你不能赌一盘毫无胜率的赌局。”
　　“我相信她。”

　　江医生叹了口气，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贺丛紧握的拳，终于也慢慢放松下来。

　　末世之徒，The last generation，TLG世锦赛这次选择举办在泉封市，据本国媒体报道，这次设置的赛制为，玩家可任意选择200位职业选手中的一位，在世界各地举办的赛事中和其他选手进行隔空对决，并收集积分。游戏世界中，2028赛季的最终站──世锦赛将以电子竞技的方式在本国泉封市如期举行。
　　在这次的TLG电竞世锦赛中，选出积分排名前20的The last generation高级玩家于比赛现场进行随机场地积分赛，积分最多的冠军得主将在现实世界的世锦赛举办期间与“ The last generation世锦赛”冠军奖杯一同亮相。
　　距离积分赛还有两天。

　　晏沐池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她很清楚，如果她申请加入邬荀的团队做替补，一定有业内选手和粉丝认出来，到时候的场面她很难保证能控制得住，甚至会情绪失控。
　　当年的记忆清晰犹今。
　　她准备好了面对一切，不能再逃避了。

　　比赛倒计时两天。
　　末世之徒公司总部会议室只剩下咚咚的敲笔声。
　　“晏沐池！——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回来都给我作出一大堆乱子来，啊？不是你俩过来，来来来，说说你俩怎么认识的，我上辈子欠了你俩几百万是吗你俩怎么还能凑一起，还有啊———你！小王八蛋练了一个暑假现在连赛都参加不了哦你怎么没把你自己作死呢，说话呀，平时不挺拽吗！”

　　半晌，晏沐池在众高层领导的虎视眈眈下，缓缓的拿下了耳塞。
　　谢佐红唇还张在半空，一幅吃了屎一样的表情。
　　“你特么还给我戴了——”
　　“——诶。”
　　“签不签。”晏沐池毫无掩饰的把耳塞丢进了垃圾桶。
　　全场安静了片刻。
　　还是某位气场强大的董事长在最中间慢悠悠地开了口。
　　“小晏啊，不是我不相信你，就是你这毕竟也差不多有一年了吧————”
　　“我可以接受任何考核。”
　　董事长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最后从助理手中挑出了合同。
　　“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合同你打算签多久。”
　　一旁自始至终没说话的邬荀终于也插了一句，“高一打一年，之后就退役，刚好我的合同也快到期了。”
　　董事长颤抖的指着他：“......你闭嘴，你别说话了，我让人家说。”

　　头儿目光灼灼的看着晏沐池。
　　下一秒，女孩面无表情的带了句，“他都说了。”
　　接下来的会议室，气温冻结到了极点，三个冷气自制器哗哗的写字，合同签约一个下午就好了，比晏沐池想象的更方便。
　　最后是测试。

　　谢佐比晏沐池还紧张。
　　她是看着晏沐池从公司内部打进来，没有去任何一个俱乐部，而是直奔末世之徒的内部培训组，她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高处，又因为殳棠的离开和一些其他不愿意说出口的原因选择了自我放弃，她是看着她摘下了天使的翅膀，又永远坠落至地狱。
　　邬荀把她拉回来了。
　　她还愿意回来，这就够了。

　　晏沐池很熟练的打开了电脑，把邬荀给她的账号卡插进了卡座，账号ID重新亮了起来。
　　训练室里几乎塞满了人。
　　测试员站在一边，给她配上耳机和键盘。
　　对面是他们刚刚叫过来的一个正式成员，也就是她的对手。男生长的高瘦，温温和和的对她笑了笑。
　　“前辈，失礼了。”
　　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傲气。
　　也难怪，内部正式成员，都是一步一步踩着失败者的脚印走上巅峰的。
　　她扯出一个微笑。
　　“加油。”

　　邬荀就坐在她边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也有点紧张。
　　女孩纤细的手指触上冰冷的键盘，邬荀看出来了，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从退役以后，她依然会练习，手指移动的几乎只看得到残影。

　　晏沐池的梦境又出现了。
　　墓地宽阔的长坪上，穿着黑裙子的女人站在远处，一张张熟悉的脸在朦胧的雨雾里从她面前流过，如同她过去十年荒诞的生命重演。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一个手垂在身侧满脸创可贴，随时准备动手的问题学生，然后是一个少女，安静的面容叛逆而颓丧。晏沐池记得十四岁的时候，在无数霓虹灯的闪烁之中之下，黑白流影重叠，世界轰然崩塌，她彻底没有了家。
　　有人把她捡回了网吧。
　　那好像就是她新的人生的开始了。

　　邬荀的绷带这周都不能再揭开，贺丛已经帮她申请到了和邬荀一起上场的机会，邬荀只要负责解释一下。
　　这两天一直在磨合，不看屏幕只通过声音判断打游戏对于选手来说几乎不可能，更别说在这种世锦赛上，主办方刚开始是不同意的，毕竟是本国选手，成绩太差对公司不利。贺丛花了好长时间和人脉才说服了主办方给他们一次机会，第一场不行的话马上退出。
　　确实难以让人相信，末世第一次出现盲操作选手。

　　晏沐池用了一个下午看完了邬荀之前的比赛视频，战绩和操作都很猛，打法甚至有点像她当年的感觉，有一种看她自己打比赛的错觉。
　　邬荀的名字可能很少人知道，寻易这个ID就不一样了，邬荀作为末世内部俱乐部的核心选手，今年确实很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接任何代言和广告，国内圈都不当面喊他“易神”，只敢在后面悄悄给他写写同人文捧捧他，负面新闻几乎没有。
　　她和邬荀一起上去，不知道能给他搞出多大的事。

　　邬荀可能看出来她在犹豫。
　　“如果不适应，你可以带口罩。”
　　“好好打，我不会被影响。”
　　少年摘下耳机，退出了游戏，靠在电脑椅上，对她说。
　　“相信我。”

　　贺丛拎着外卖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面两个人的说话声，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晏沐池坐在一旁给邬荀的瞄准点指方向。
　　“北偏东43.5向上抬高17毫米，诶别急，你盲打的第一课是如何正面刚到没脑子吗。”
　　“方向感准一点，卧槽技能点还没满别乱用。”
　　“暴露了，赶紧上膛，直接秒了，啧，往左走8，你别再往上了，送人头也不是这么送。”
　　“操作太慢了，什么时候找时间键盘背背，把手速再练练。”
　　“用技能，别跳，整合着凑齐十枪是吧。”

　　贺丛：......

　　他提着东西进去，晏沐池显然收敛了一点，但还是转头吐槽了几句，才跟他打招呼。
　　贺丛看了眼嘴角依然勾起的邬荀，略估了一下受虐倾向的可能性倾向有多大，最后定位在了白鹤小姐姐的强大上。
　　“粉丝看到你这么狂怼易神，大概会炸了你家。”
　　“现场我会控制一下。”
　　“......”

　　邬荀技术确实不差，晏沐池当年在圈里也是出了名的怼王，业内几十个顶尖选手几乎一个不剩的被她吐槽过，一针见血，毫不留情面。
　　邬荀在她认为，强过了之前她认识的一切选手，甚至是盲打，也还能保持平时稳定的状态，但是当今选手里，不能确保他一定是最顶尖的，国际出了名的封神级别也不仅他一人。
　　她不能马虎。

　　比赛临近。
　　第一场选手随机抽取的对战阵容已经公布，邬荀的运气很不好，抽到了积分排名仅次于他一位的韩国选手Dseen，职业法师，晏沐池认识他，之前打联赛碰到的时候，他已经19岁了，很温和的一个男生，输了比赛很真诚的对粉丝说，白鹤很强，我还要加油。这次作为元老级别参加四年一次的锦标赛，应该是最后一场。
　　最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打韩服的时候，排上了同一队的HW，好像是因为操作失误，HW直接在当晚直播上发言，挂机什么时候成了当今刷粉的手段，排位可以随便挂？
　　两波粉丝直接在评论区掐架，最后连内部信息都扒出来了，实锤Dseen与俱乐部不和的消息，之后就没了反应，就在世锦赛结算积分的最后几天，Dseen积分突然蹿上世界第三，与第二的邬荀只差了两分。
　　这次连着圈内一起炸了。

　　很不巧，熟人碰面。

　　Dseen的打法很怪，一板一眼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很磨人，他一直走的死缠打法，借着法师技能困住选手，一点一点的把血耗光，有时候还得搭上自己的命。
　　碰上单独pk，都很麻烦了。
　　之前跟他打的那一场，晏沐池记忆犹新。
　　她差点把鼠标掐碎。

　　邬荀盲打的消息一直没有公布出去，主办方大概是想制造一个话题，把他推上热搜。
　　这个做法很致命，邬荀一旦失误，就很难挽回圈中的地位。
　　晏沐池自己打比赛都没紧张过，这次还是比较担心。

　　体育馆秩序管理的还算好，封锁了最近的几条路，几乎只看得到一堆一堆聚在一起的粉丝，选手从另一个通道进，她跟之前的老对手打了个照面。
　　Dseen看到她很惊讶，用韩语礼貌性的问了一句，
　　你回来了？
　　晏沐池微微一笑，说。
　　是，我回来了。
　　Dseen显然很开心，他伸出手，握住晏沐池的手，对她说。
　　我很开心，欢迎回家。

　　晏沐池定定神，抽出手。
　　“谢谢你。”
　　Dseen小幅度歪了下头，对着后面戴着帽子看不到脸的邬荀，颔首。
　　加油。
　　他走了过去。

　　他们的机位设置在了比赛场左边平台，晏沐池上场之前还是戴上了口罩，邬荀摘下他的帽子，盖在她头上，转身上场。
　　晏沐池顿了顿，平息呼吸，跟了上去。

　　电竞比赛专属的舞台灯光打在眼睛上时，晏沐池恍惚了一下。
　　全场沸腾起来，又突然安静下去，所有人都看到了邬荀眼睛上的绷带。他们也注意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她，场面安静到死寂。

　　主办方声音从广播传出来。
　　“选手寻易由于身体原因，由私人团队带替指挥，比赛正常进行。”
　　“2028年末世之徒世界锦标赛第一场，主场：本国Wath队，寻易；对战：韩国ttc队Dseen。”
　　“比赛倒计时，请选手做好准备。”

　　全场依然寂静。
　　邬荀轻车熟路的走到机位，把卡插入卡槽，晏沐池在旁边坐下。
　　淡定的令人害怕。
　　Dseen也是刚刚看到邬荀的状态，迟了几秒才准备好。

　　作战双方登入。
　　进入页面。
　　官方匹配场景。选角。
　　连麦。
　　邬荀的声音在场内响起。

　　“由于身体原因，请了一个朋友，做我的眼睛。”
　　“今天的比赛，我会打完，请对面的韩国选手，用全力，对待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