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异闻录》沧溟子

53、寻迹追踪

　　下水道意外地宽敞，两人用毛巾掩住口鼻，味道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刺鼻。两人走的这段路其实有三条引水渠，两边可以供人行走，整个廊道呈高四米，直径十二米的半圆结构，中间的大引水渠引导污水，旁边两条人行道路里面埋着两条密封管道，一条是索尔顿水务公司的自来水管，一条是埃尔兰德煤层气公司的瓦斯管，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小型密封管道，其中就有拉阔尔皇家邮政和环球国际电报公司的电报线，这些公司都是下水道修建时的投资方。

　　跟上卡尔后杰克提着灯走在前面，卡尔在后面边走边说：“我们顺着水流走，这条道路每周都有人巡查，道路的尽头会有专供检修人员休息与避难的安全屋，这样的道路在市政厅的工程图上被称为综合廊道，整个埃尔兰德下水道里只有十三条综合廊道，这是南区部分的两条之一，咱们运气不错，不用一下来就踩在臭水坑里面。”

　　“你好像对埃尔兰德的下水道很熟悉？”杰克像是随口问道。

　　“没错，我买了一份市政厅发行的埃尔兰德地下水道地图，这一段下水道我已经背下来了，塔罗街还有一个更近的入口，但那是一个纯粹的污水渠，而且是汉姆区主渠，我担心污水太深，到时候从臭水沟里游过去可一点都不体面。”卡尔颇为得意地说道，可惜光线太暗，杰克没回头看卡尔眉飞色舞的样子。

　　杰克没说话，卡尔却越说越来劲：“实话实说，全世界只有拉阔尔能修筑出埃尔兰德地下水道系统，埃尔兰德市政厅可没法决定这样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所需的工程量太大了，几乎需要调动整个拉阔尔的力量。市政厅的工程师们差不多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向国会提议更改城市的下水道，其中一位正是安东尼的父亲，但是预算太大，所以国会置若罔闻，官员们层层推脱。二十多年前埃尔兰德爆发了一次恐怖的瘟疫，事后一位流行病学家经过调查，认为是埃尔兰德受到污染的水源导致了这场瘟疫。我翻阅了那时候的报纸，当时的索尔顿河可以说是一条绵延千里的臭水沟，没有任何一户体面人家会选择住在河道两岸。但是拉阔尔国会依然认为瘟疫是通过空气传播而并非水源，在剧烈的恶臭下大量有钱人开始逃离埃尔兰德，大瘟疫爆发后，国会迫于压力最终通过了地下水道更新法案，授权给埃尔兰德污水治理委员会启动这项工程，在漫长的筹备之后，这项历经坎坷的工程终于在十五年前动工，并在七年前正式完工，工程师们在埃尔兰德的地下修筑了一个奇迹。”

　　“是的。”杰克少有地赞同道：“埋藏在地下的奇迹工程。”

　　“这是艺术、科学和工业的集合体，我觉得它至少能平稳运行两百年。”卡尔一边赞叹一边接着说，“新的地下水道旨在将污水分批、适量的引入索尔顿河，当然，最好能不引入索尔顿河，在此基础上不能污染原来的地下河道，这样就可以避免污秽物堵塞在地底下发臭，也不至于让大量污水同时进入索尔顿河，给河水一个缓冲的时间。其实这个设想一开始还蛮简单的，就是把排污道造得更多、更宽、更长一些，最长的那条排污管道巴不得把污水直接排到海里去，城市底下的工程其实不多。但是埃尔兰德污水治理委员会接手之后连续否决了很多方案，因为当时埃尔兰德地下铁路刚刚竣工，地下河也比工程师们预想的要多，一个原计划300公里的工程最后愣是修了2000公里，把整个埃尔兰德地下都挖成了蜂巢，想来市政厅的财务负责人当时看着每天都在飞涨的预算，恨不能当场拍死几位工程师。不过为了稳定这样一个庞大的地下工事，工程师们发明了一种高强度混凝土砖铺设管道，防止坍塌，这种混凝土当即成为建筑业的主流材料，你们的那座新建的白熊大桥用的就是这项技术，这项专利收入市政厅和工程师们五五分成，市政厅所得的那一部分直接被拿去做为地下水道工程的建设资金，加上不少赞助商的投资，才终于支撑到地下水道系统竣工。”

　　“那位发明高强度混凝土的工程师就是安东尼·罗斯塔尔的父亲。”杰克说道，“他把大部分专利费捐赠给市政厅用于地下水道的维护，小部分被他拿去开了个公司，鸢尾花建筑公司。”

　　“真是个有趣的人，有机会想认识认识。”卡尔随口说道。

　　杰克提着灯继续走，地势一直平缓向下，直到坡度陡然变大，自来水管、瓦斯管和电报线等等其他的管道从地面钻出并且一直朝上凿入墙壁里进到一条新的廊道，是专属于这些管道的工程廊道，不作为排污使用，这也意味着综合廊道到这里结束了，接着走下去就是纯粹的排污渠。一栋混凝土砖垒出的工程小屋出现在视野中，像是镶嵌在墙壁里面，铁制闸门上着一把沉重的大锁，里面放了一些防护服和工程器械。廊道在屋前分成两道，均是朝下，只是左边稍高一些，是泄洪道，污水流向在一般情况下朝右，注入污水主渠道，最终流入索尔顿河下游。

　　卡尔走到杰克前面，挑着灯照了照前方道路，说道：“接下来就没有人行道了，我们得走右边，踩着污水走一段，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我走前面。”

　　排污分渠在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巡检人员的，只有主渠会有例行检查，因而分渠并没有留出供人行走的道路。

　　“行。”杰克干脆利落地回答，摆出一副“您先请”的架势。

　　在三秒钟的心理斗争后，卡尔一脚踩进了污水，往前走了两步，正要回头招呼岸上的人下来，便听到杰克的靴子踩水的声音。

　　好在冬季枯水期，污水流量不算大，两人的长靴子又防水，脚底并没有传来冰凉的触感。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羊群里最怪的那只羊。”卡尔嘟囔道，“没人开头，你连草都不吃，但只要让你跟着牧羊犬，就算是狼来了你也敢上去顶它。”

　　“是的。”杰克在后面坦然说道，“我喜欢独处，做事从众，不冲突。”

　　“您说得对，不冲突。”卡尔翻了个白眼，不过杰克在后面看不见。

　　随着道路的延伸，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地踩着污水行进。煤气灯照亮了逐渐低矮的穹顶，浑浊的流水并不深，却看不见底，不时有些奇怪的东西——譬如流浪猫腐烂的尸体，破烂的皮鞋甚至是女人的内衣和丝袜漂过，或是撞在两人靴子上，然后顺着污水往前流去。卡尔对杰克又有了新的认识，这位副警长的波澜不惊真不是装的，被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后面碰瓷，这个垫后的家伙愣是一声不吭，只管赶路。

　　至于下水道常客，那些悬在穹顶的蝙蝠，死的活的老鼠，难以言喻的节肢类动物，更不必多说。

　　在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内，两人耳边只有流水声，鼠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踩水声，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不断放大回响，非常渗人。幸好两人提了灯，好歹算是有个安慰，眼睛是人类身上最有勇气的器官，看不到才最是吓人，在这种环境下摸黑行走很难让人保持冷静。

　　在某一时刻，卡尔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杰克也不再前进，两人静静站着，很有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前方的水声产生了变化，隐约间还能听到索尔顿河的浪涛声，大概是接近河道排污口了，这也就意味着排污道即将走到尽头，要么两人很快遇到那条王都妖犬，要么卡尔判断失误，两人一无所获。后者是两人都不愿意发生的，谁也不想白跑一趟；前者则让人抱有期待，以及些许心虚。

　　卡尔回头确定了杰克的位置，然后对他点了点头，意思很简单，差不多就在这附近了。杰克也微微点头以作回应，同时把左轮摸了出来，打算递给卡尔，卡尔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用枪。杰克摇了摇头，一手拿灯，一手拿枪，走到卡尔前面。

　　两人没有熄灭煤气灯，因为大多数掠食者都比人类的夜视能力要强，灭灯未必会对“凶手”的感知产生影响，但肯定会让卡尔和杰克两眼一抹黑。

　　终于，在又一次拐角之后，通道的尽头出现了清冷的月光，排污口到头了。

　　杰克回头看了眼卡尔，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从这里到索尔顿河只剩100米左右，后者看起来有些紧张，杰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额头上也出现了细密的汗珠。

　　在这100米的长度内，起码连接着四条排污道。

　　等到杰克给左轮装满了子弹，两人便继续沉默着前进，很快就发现一条排污支线，卡尔抢先一步走过去，用灯照了照，然后摇了摇头。

　　又走了两步，杰克停下脚步，伸出手，卡尔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条巨大的爪痕刻印在坚固的混凝土穹壁上。没有人会怀疑，造成这个痕迹的主人可以轻易撕碎一头公牛，这个爪痕很贴合温蒂·布鲁克腹部的伤口，想来当时“凶手”只不过是小小热身，否则温蒂整个人都会被卸开。

　　此时，杰克终于基本相信，这确实是一头接近赫卡洛斯的凶兽。

　　再次排除了一截排污道后，穹顶和四周的破坏痕迹愈发触目惊心，如果忽略那些裂纹中混杂的血迹，这段排污道惨烈地像是有一列火车开过，还没塌掉是因为埃尔兰德地下水道这个奇迹工程质量真的过硬。

　　杰克没有再回头，卡尔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自己现在表情可不太好看，以这些痕迹所展露出来的信息，他们即将面对的大概率是一头真正的怪物，“赫卡洛斯”。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卡尔拍了拍杰克的肩膀，眼神严肃地摇了摇头。

　　事不可为，迅速撤退。

　　出于某些原因，卡尔并不会使用枪械，下水道的环境又限制了他作为火系元素师的能力，更何况他对于元素掌控的理解本来就不怎么样，真打起来，也就相当于个会用响指点烟的格斗家。至于杰克，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也就是脾气怪了点，胆子大了点，射击能力强了点。这组合面对能力未知的“赫卡洛斯”，也不能说没有胜算，只是风险太大，稍不留神就可能命丧此处。而现在停下脚步，还可以回去向德洛斯等人求援甚至报警，实在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前进。

　　杰克却没同意，他也摇了摇头，并提着灯照了照前方。卡尔借着微光，看到右边一个没有标注在地图上的通道，一个斜向上的，干燥而宽敞的人行道。

　　他们已经到了。

　　答案就在前方了，没有人可以忍受这样的诱惑，退一万步说，再怎么样也好过在污水里搏斗。

　　两人沉默着，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了上去，这时候靴子吱嘎吱嘎的声音也显得突兀且烦人。他们用灯一照，有很明显的，属于那只“赫卡洛斯”的痕迹。以排污道里展示出来的破坏力，想来它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令人难忘的痕迹。

　　杰克熄灭了手上的灯，把它放在一边，用两只手握枪，借助卡尔手上的灯光向前走，他目力所及之处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影子。

　　这条通道在规划中本来是要作为人工检修通道的，但在工程验收的时候工程师们觉得这条通道地势太过低洼，巡检距离又太长，很难和外界取得联系，万一发大水，工作人员的处境将变得相当危险。而通道的终点又相当靠近排污道出口，完全可以从索尔顿河上坐船过来检修，在一年的商议之后，工程师们并没有将其废弃，最终是把它作为泄洪通道使用，而市政厅的地下水道图发布的时候这段水道还没商议出结果，大概率要被废弃（事实上确实有一些水道被废弃填埋），所以并没有被刊录在图纸上。

　　但很显然，这条以人行通道标准建造的泄洪通道被某些东西很好地利用了起来。

　　通道很快趋于平缓，流水声也愈来愈小，除了杰克和卡尔靴子踩地的声音，连个老鼠叫都没有。

　　卡尔回过头，除了不远处污水流淌的声音便只剩一片漆黑，他向前看去，在光与暗的交织下，穿着老旧大衣的杰克沉默着，缓慢却坚定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进。

　　在某个时刻，通道陡然变得宽阔，像是特意为巡检的人员造了个休息的空间，而杰克和卡尔则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在杰克的右前方，昏暗灯光的角落里，一条狗尾巴静静地耷拉在那里。

　　杰克利落的举枪瞄准，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射击，卡尔知晓他的意思，提着灯向前，把尾巴的主人照了出来。

　　“死了。”卡尔低声说。

　　那是一条血统纯正的猎兔犬，一边身子有明显的被火焰灼烧过的痕迹，几乎被烤熟，体型不算大，顾名思义，猎兔就是它的极限了。

　　卡尔提着灯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倒是在墙壁上找到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卡尔把它撬开了，里面有几根蜡烛，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估计是设计时放在这里给巡检人员备用的光源。

　　他把蜡烛拿了出来，几个响指之后，这个地方便被大致照亮了，整个空间的全貌也就被杰克收入眼底。

　　地方不大，是一个三岔路口，比巡检通道宽阔很多，看起来经常被大水冲刷，这从铁盒子的变形状况和锈蚀程度可以看出来。但现在是冬季枯水期，这地方起码两个月没浸过水，所以整体是比较干燥的。

　　在猎兔犬尸体的旁边还有一床难以言喻的被褥，作用大概相当于猪圈里的干草堆，用来让某些生物休息，此时它异常凌乱，且散发出非同一般的味道，比下水道本身的味道还要具有侵略性。

　　卡尔粗略扫了一眼，确定这床被褥是人类所为，此时杰克过去探查，卡尔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没有细看，便先检查了一下猎兔犬的尸体。显然，没有人想过会有这么两位闲人追查到这里来，所以很多人为的痕迹并没有被抹除。

　　“狗屎。”杰克低声说。

　　卡尔愣了愣，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位处变不惊的副警长居然会说脏话。

　　但他抬起头看去，杰克脚边上确实堆满了狗屎，就很写实。

　　一段不长的时间之后，卡尔就初步判断出了猎兔犬的死因：“根据烧灼的痕迹判断，这条狗是死后才被火烧到的，贴地的那一侧几乎没有任何灼伤，身上也没有其他外伤。瞧瞧这点排泄物，它死前大小便失禁了，也没有明显的挣扎痕迹，眼睛瞪得很大，脸部肌肉紧绷。老实说，我觉得它是被吓死的，而且死亡时间并不长。”

　　杰克回头看向卡尔，微微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什么。

　　不过卡尔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便解释道：“这条猎兔犬不是被外伤导致的死亡，很可能本身就有心脏疾病，在遭受强烈的刺激后引发心脏骤停，晕厥而后死亡，所以我说它是被吓死的。”

　　杰克点了下头，表示又学到了一个无用的小知识。

　　紧接着，杰克发现床褥附近有一个铝制的大碗，里面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食物，大概是一些碎肉和杂粮。

　　“这些食物被烹饪过，有人在喂食这个怪物。”杰克说。

　　卡尔点了点头，一边检查一边分析：“作案者不会是变异者，变异者归根结底会变成人，他们不会选择住在这种地方。但很明显，这怪物是有人喂养的，杰克，这中间有个巨大的阴谋，而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正说着，他又发现一个突出墙体的金属管道，上面有一些磨损的痕迹。

　　“不管那人是谁，那东西又是什么。”杰克站了起来，“我们得追上去，不，我们必须追上去。”

　　“你说得对，警官。”卡尔拎起了煤气灯，在两条岔路口都照了一照，发现右边那条道有一条锁链被遗弃在地上，“我们没有从容调查的时间了，他把‘赫卡洛斯’带走了，这怪物只能带来死亡，我们得追上去，跟我来，走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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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毕了业整个人就懒散下来了，该找工作了，更新时间就变得捉摸不定起来，不过这个月应该能把第一卷写完...应该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