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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寒夜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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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瞪大了眼睛,好一阵才喘过气来,一大口冰凉的空气灌进他的胸腔中来。他下眼睑不停地跳动,失魂落魄似的向前一步,脚不小心踢散了刚堆好的干柴。
看着那三个小道士已经走下了石阶,清风忍住不断打颤的牙关,迈着略有些浮动的脚步追了下去,按着那块木板,喘着不匀的气息问道:“他......怎么死的。”
那三个小道士面面相觑,抱着铁锹的那个小道士开了口,压低着声音道:“不可说。”说罢便示意那两个小道士向前走,清风却仍扒着那块木板不放,双手颤抖,想要展开那卷席子,看看里面的面孔是否真的是广宸。
“你要干什么,不可!”那个抱着铁锹的道士拦住了清风。
清风抬头道:“我就看一眼,看看是不是广宸。”
“不可,你这是对死者不敬。”
“就看一眼,求求几位师兄弟了,他曾与我同住,我就想看看他。”清风的声音里似带了哭腔。
一个道士叹了口气:“那到了葬他的先人斜再让看一眼吧,现在毕竟还离观里不远,让人看到怕有所非议......多一个搭把手也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清风泛红的双眼仍旧盯着席子,嘶哑的喉咙挣扎着迸出两个字:“多谢。”
一路上清风的脑子里翻江倒海,不断闪回着他与广宸往日的点滴,又忍不住猜测他的死因,想象广宸死前该是怎样恐惧而无助的模样。
到了先人斜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那三个小道士让清风举着事先备好的火把在前面引路。先人斜是青要山山脚下一大片荒芜的野地,观内地位低微的道士死后都葬在这,稍有一些地位且年长一些的道士好歹会有块碑,像广宸这样入道不久,年纪尚幼的道士就随便葬在这片荒地的哪一角,连个小坟包都不会有。
地里横七竖八地立着几块小腿那么高的石碑,和几个矮小的坟包,野草萋萋,一片荒凉,三个小道士在先人斜中找了一角作为广宸的栖身之地,便着手挖坑,清风则在一旁举着火把。
“他怎么殁的?”
“唉,人人都羡慕广宸有福,能拜入玄衡师祖门下,却不知登高风大,玄衡师祖虽平日和蔼近人,可是对待内门弟子最是严苛狠辣,每日光是习武就要四五个时辰,常常练得浑身是伤,身体差些吃不消就殁了的也不止广宸一个了,这些年玄衡师祖收徒渐少,听闻十几二十年前他的徒弟每隔几年就会殁几个,甚至还有因此叛逃师门的。”
清风怔怔地听着,待他们挖好了坑,清风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席子的一角,广宸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依然透着苍白,干涸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清风轻轻扯开广宸的领口,瞥见胸前满是淤青,拉起袖口,已经僵硬的手臂上也爬着长短不一的伤痕。
清风的心像是被刀扎着一样,五脏六腑浸泡在一域冰凉的酸海中,就这样看着那三人把席子卷好,抬入坑里,将土一锹一锹地往坑里填,那卷席子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泥土中。
清风将火把递给了一个小道士,自己则为广宸撒上了最后一抔土,环顾四周,这就是广宸长眠的地方,心中凄凄。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送送他。”清风说道。
待到那三个小道士离去,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哭出声来。他在先人斜里找了一块木片,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一边用袖子擦着泪一边镌刻了一块简易的墓碑,正正地插在了广宸的坟前。立好碑后,起身再看了看这片野草丛生的墓地,方才转身离去。
秋日的残月如霜一样寒凉冰冷,蓝色的背影也一点一点走远,消失在苍凉的夜色中。
清风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也没出去砍柴练武,今日难得出来,杨如揪着一根草,坐在树上看他,见他不言不语,眼睛像一潭死水,不复往日的清澈明亮,就直愣愣立在溪边,脚边只有几根柴火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
杨如把草结成一个环向他丢去:“喂,要不要报仇啊。”
清风眼里一动,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你想不想帮你那师弟报仇,杀了那个老道。”
清风一怔,赶忙摇头:“不要胡言!”
杨如撇了撇嘴:“你杀了那老道,既可以为你师弟报仇又可以正式拜我为师,一举两得,你要是觉得我教不了你呢,我还有兄长,他武功高强,就是性子清冷些,还有一个穆伯,我们兄妹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在我们家你可以专心习武,不用天天干这些磨人苦累的活计。”
清风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捡起地上的那几根柴火就要走,杨如立刻从树上跃下,跳到他面前:“你别走啊,你今天什么都还没练。”
清风绕开她继续往前走,杨如追上去拉住了他:“我前几日跟我阿兄新学了一套剑法,使给你看看。”
杨如看他眼圈发红,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想来真是伤心得狠了,便说:“算了,你还是回去歇歇吧,这里落叶也不多,我也没带剑,明日吧,明日你到那棵树下等我,那儿落叶多。”
清风答应了一声就离去了,杨如在他身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清风回到厢房中,房里空无一人,一个人兀自躺在床上,一会想着广宸,一想到自己曾经对广宸的嫉妒,便羞愧而悔恨,一会脑子里又冒出杨如的身影。
“你要不要报仇啊?”杨如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余音绕梁,久久在心头盘桓,但一想到这句话清风就吓得赶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暗暗骂自己怎么可以有这样欺师灭祖的想法。
就这样思绪飘荡地躺着,月光透过纸窗照进来,清风看着窗纸上的纹路,听着滴漏传来的水声,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梦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是虚无一片,没有故人,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
秋天的夜总是寒凉如水,清风不覆衾被睡久了,被一阵寒冷给冻醒,他打了个哆嗦,吃力地睁开眼睛,口里干渴得很,许是刚刚那一盹张着嘴,进了好多风吧。
他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水,看看房里明月还未归来,想来自己这一觉应该也睡得不长,但却恍如过了一世,人生匆匆,混沌中来,又回混沌中去。
走出屋外,清风突然想着广宸的遗物可能还在凌虚殿没人收拾,赶着现在观中正在晚课,观内四处无人,便趁着月色往凌虚殿去了。
凌虚殿是太清观的主殿,虽是经过多年风雨的古殿,却依然宏大巍峨,面阔九间,进深六间,粗壮的殿柱,纵横成行,梁上与檐柱都刻着精细的纹饰,飞鸟,走禽,日月,云彩,无一不古朴精美,栩栩如生。殿外立着一个巨大的铜鼎,铜鼎后是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道法自然”四个大字,字写得苍劲遒健,据传这是当朝天子的手笔,六藩之乱时,素来不理俗务的太清观领全观上下百名子弟助力朝廷,击退叛军,洛阳能失而复得,太清观功不可没,故而天子赐字,以嘉其功。
清风绕过凌虚殿的正殿,来到了弟子们所居的耳房,最靠近凌虚殿的两间厢房是玄衡与玄微两位师祖所居,玄嵇师祖素来只关心武学道法,不喜人多,故居于凌虚殿后面的三味殿的厢房中,除了两位师祖的厢房,其他房间按着地位高低住着观内的其他道士和子弟,而广宸这样最低等的弟子则住在东西两侧的耳房中,但一眼望去,光东配殿后面的耳房就好几十间,哪一间才是广宸的呢,这让清风皱起了眉头。
清风顺着耳房延伸的方向一路向西,目光刮过一扇扇房门,大多房间都暗着,偶尔有一两间房内还透出一星明明灭灭的灯光,不知不觉清风就走到了玄衡的房前,屋内明黄的灯光透出来,光斑深深浅浅映在清风,更显得清风的脸满怀心事。
站在窗前,清风想叩门进去,问问玄衡师祖可知道广宸生前住在何处,但耳边又回荡起杨如那句“要不要报仇”,清风摇摇头,定了定心神,正要叩门之际,忽觉身后有微微的风声掠过,回过头,月下松柏清清,视野内空无一人。
翌日,杨如睡到巳时才起,打开房门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环顾屋内无人,想来杨素早就出门练武去了,穆伯应该也在房前屋后忙着什么活计。
梳洗过后,杨如选了一条月白的齐胸襦裙,这是她在洛阳城西市里的铺子做的,面料轻柔飘逸,上面用别样的白色丝线浅浅绣着花草,鸟兽的图案,丝线在阳光的反射下才能隐约看到,清新脱俗,不似一般贵妇人的衣裙那样花团锦簇。
杨如坐在铜镜前用一把漆梳轻轻梳着头发,铜镜是穆伯刚磨过的,明亮清晰,杨如对着镜中端详了一番,还是像往常一样半挽了个髻,挑了支亮丽的金簪插在髻上。
梳洗打扮好,杨如去杨素房中随意挑了把剑,杨素房中陈设简单,只一张竹床而已,墙上挂了两张长弓和几柄剑。
杨如提着剑往林中走去,满心欢喜,想着清风今日看到那招“落木萧萧”该有多惊讶,定能将近日烦忧尽数抛却。
待到了约定好的那棵树下,杨如踩踩踢踢脚边的落叶,够厚,手上略比划着剑招,想着再熟悉熟悉剑法。可绕着树来回踱了好几圈,清风一直不见踪影,等到了太阳渐西,杨如在树下打了好几回盹了,看向清风平日来的方向,还是不见清风的身影,心中微微升起了怒意。
正等得不耐烦,杨如要离去之际,足下却似踩到了什么,堆积的枯叶中露出了一片蓝色,杨如蹲下拨开树叶,是一块蓝色的残布,上面还有着点滴血迹,再拨一拨,又一只古簪露了出来,这不就是清风平素里束发的那只簪吗。
杨如心下一沉,四下环顾,发现叶片上其实有着不显眼的血迹,只是刚才未曾发现,顺着丝丝点点的血迹看去,正是太清观的方向,杨如收起古簪,提着剑向太清观跑去。
杨如虽不曾到过太清观,但也隐约知道太清三子武功修为颇高,不敢随意闯入,待到夜幕降临,观中只有三三两两道士在外头走动,这才取下腰间银铃,越过墙进到观内。杨如轻功极好,奔走飞跃,足下不发出一点声音。
由于第一次进到观中,又是黑夜,杨如在凌虚殿附近兜兜转转好几圈,没发现清风一点人影,心下不免有些焦急,想起清风似是说过他是个低等的杂役道士,住在伙房附近,于是往观的后面去了。
经过一条长廊的拐角,忽觉另一头似乎有人经过,杨如跃上房梁躲藏,虽看不到转角那边走过的是什么人,但耳中听到似是个年轻的道士说着:“那个叫清风的杂役也是够倔的,至今还被罚跪在三味殿正殿后面的小阁上......”
待到脚步声远去,杨如跳下房梁,顺着太清观大门的中轴线,一路向观中深处探去。
凌虚殿后面便是三味殿了,三味殿比凌虚殿小了一半,主理人是玄嵇道长,他素喜清净,没什么弟子,每日也只有白天会有些人进来洒扫,到了晚上殿内常常是一片灯火阑珊,殿后也只有玄嵇一人住着。
三味殿暗红色的大门只是虚掩着,杨如去推右边那扇门,刚推了一下,门枢似是有些年头了,发出吱呀一声,惊得杨如不自觉紧闭了双眼,见殿内没有什么光亮透出来,杨如又将门推开了一道小缝,她就趴着缝向内窥去,窥见殿内只有昏暗的几盏烛火,并无一人,杨如这才侧着身子,跨过门槛,从那道小缝滑入殿内。
三味殿虽小,却没什么摆设,显得比凌虚殿还要空旷,殿内中央只供着一座两人高的神像,殿内灯火太暗,杨如也看不清是什么神像,只隐约看到神像通体金色,但却有些斑驳。杨如在殿中近似摸黑游走,突然脚底踩到一软物,心头一麻,向后退了一步,屏住了一口气。拿了殿中一盏烛火,凑近一瞧,原来只是个蒲团,当下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紧张过头。
杨如举着这盏小灯在殿内探来探去也不见清风,忽忆起那个年轻道士似说什么三味殿后面的小阁,于是绕到神像背后,神像背后果然有一木梯,木梯顶端是一扇小门。杨如提着裙角登上木梯,那门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门上的红漆掉了不少,门上的铜环已经有了锈迹,杨如见门上也没挂着锁,暗骂清风这个笨驴,既然没有锁为什么不逃呢,还在这白白受罪。
推了门进去,却是一片漆黑,杨如轻声喊着:“清风,清风。”黑暗中却无人应答,她拿着那盏小灯四下摸索,却什么也没发现,心下疑云顿生,这小阁只是一间小室,如果清风真的跪在这里,早该触到他了。
杨如狐疑之际,却听见殿内传来了一片嘈杂之声,似是涌进了许多人,当下她心中又揪了起来,立在那间小室中不敢妄动,心下祈祷着这些人赶快离去。
只是不遂她愿,殿中之人不但没有离去,还向这小阁里过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木梯被踩得咚咚作响。
门被推开,几支火把涌入小阁中,狭小的小阁登时被照得通明,只见一个白衣少女握着一把剑,托着一盏灯站在室中,她的身后是一座齐腰的牡丹高台,台上空无一物,台下则碎了一地的琉璃。
“何方女贼,竟敢夜入太清观盗宝!”一个胡子颇长,身形削瘦的中年道士喝到。
另一身材稍壮的道士则带着温和却威严的语气说道:“还请归还我教法器,不然善女怕是不能走出我观。”
后面的几个小道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杨如,杨如听着他们的责难,心下反而镇定了几分,冷冷说道:“我是来寻人的,没有见过你们的法器。”
“寻人?寻人寻到藏宝阁来了?”
那位稍壮的道士福了一福:“那善女恐怕不能离去了,待我等去禀明观主,再做裁决。”说完转身就要离去,离去前一个手势,身边的小道士就人墙似的堵在门口,看样子是要将杨如就地软禁。
杨如被他们激得有些怒了,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我要走!”
话音未落,那几个小道就纷纷倒地,一片哀嚎,杨如已经像一道闪电似的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