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汝于成》提拉米苏白开水

15、十五、病而未愈

　　冬末春初，日昼渐长。
　　陶昱在家休养了约有一周之久，再出门时，道旁的榕树已发了新芽。车行离公司愈近，他的心中愈发不安，那日众人议论纷纷、嘲风弄月的情景还清晰得如在眼前，陶昱只能硬着头皮迎着周围猎奇的目光迈入大门。
　　前日病中他对此便已然释怀了，自卑的心墙、自闭的执念，多年来将他束缚得谨小慎微、自轻自贱，不知人情人事之兴味。直到有容成在身边，陶昱才敢放肆偃意这么一回。
　　明明两人都应该为这一段关系负责，陶昱却始终在逃避。在容成炽烈而义无反顾的热情的衬托之下，自己这般畏首畏尾显得多么可笑。

　　策划部秩序井然一如往常，倒叫陶昱很是慰藉。适时与姚氏地产的合作会议接近尾声，陶昱终于现身以做总结陈述。
　　会后，姚靖找到陶昱，表面寒暄，实际半句不离陶大总监的私人生活。
　　陶昱被他试探得不胜其烦，索性抛了平日温文尔雅的做作模样，直声呛道：“小姚总到底什么意思？”
　　姚靖最见不得他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几乎就要与其针锋相对，只是念及秦彦华殷殷恳切地乞求自己善待这一对怨侣，便又忍下气来，极不情愿道：“只是前几日见容小少爷借酒浇愁实在可怜，便随便问问。”
　　“他借酒浇愁，与我何干？”
　　“人家的愁不是因你而起的么？”

　　陶昱抿嘴，未置可否。
　　姚靖继而不情不愿道：“我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既然说到这事了，我作为知情人少不得要多几句嘴，这事无论怎么看，也确实是陶总您薄情寡义了些。”
　　“何以见得？”
　　“人容小少爷为了你都与家人摊牌了，您居然还有心在外相亲，叫人看了如何不伤心？”姚靖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一个论人家长里短的长舌之妇，心中颇为不畅，“平白拖累我们这些无关之人受气。”
　　“是你看见我相亲了，还是……”

　　姚靖撩了撩额发，郁闷道：“我没事看你相亲做什么，自然是容成看见之后，心里不平，与我们说的。”准确地说，是容成与秦彦华倾诉之后，秦彦华再告诉他的。
　　陶昱听了，心中顿时犹如擂鼓，慌张十足，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姚靖蔑他一眼，想着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实在是很不适应，拔腿便想开走。
　　陶昱忽然大跨一步将他拦下，傲气抛得一干二净，支支吾吾道：“还，还有么，你还知道些什么？”
　　“就这些，我又不是娱记狗仔，打听那么多绯闻做什么！”姚靖别开眼，口是心非道，“容成拒绝了相亲被家里送出国的事，你相亲的事，还有容成误会咱俩有一腿的事，就这些！”

　　“有一腿？我和你？”陶昱无语至极。
　　“谁知道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竟如此没有眼力！”
　　陶昱一时哭笑不得，却又很相信这是容成做得出来的事情，想到容成幼稚莽撞的模样，心中积怨顿时一扫而空。默了片刻，陶昱才小心翼翼地再问道：“你方才说，他拒绝了相亲，所以才出国的？”
　　“是，”这会儿轮到姚靖不厌其烦了，“您还有话要问么，否则朕要休息了。”
　　陶昱不敢再问，却又迫切想要知道更多。他预感这些被容成隐藏的、他所不知的真相，将毫不留情地指控自己当初是多么的错误，将毫无保留地展现容成的真情。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呢？”
　　这话也是姚靖想问自己的，作甚么多管闲事，作甚么替旁人操心。姚靖想了想，心悦神怡道：“不过是应我爱人的话，做些好事，免得他再为朋友费心罢了。”
　　“爱人？”
　　“怎么，就许你有爱人，我不能有？”
　　陶昱连连摆手，好声好气地赔了笑脸才将姚靖请走。最后剩他一人时，陶昱的面上露出一副怅惘的神情，像极了幼时错失了近在咫尺的第一名小奖状的模样。
　　除了失落，大约还有些自责。但凡他肯再耐心些，努力些，他就能发现试卷最后一题的那个小错误，然后及时修正，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第一名。

　　只是有些事，就像命中注定的一般，不属于自己。而有些人，或也是如此。
　　真相大白能如何，此时才知晓对方心意又能如何？那日将话说得如此决绝，口不择言也好，负气斗狠也罢，总之已是伤了两人的心。
　　破镜难圆，覆水不收。陶昱犹记得容成走时那一副怒恨的模样，岂还能容自己挽回？
　　便是容成大度，自己却也没脸再见他了。

　　一股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将陶昱淹没，却不是因他人的眼光和可悲的自尊，也不是因被揭露隐秘的羞耻，而仅仅是因为在意某一个人，在意某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
　　与当初的满心怨恨所不同，此刻陶昱的心中只有哀哀的悔意。
　　岂知悔之或晚矣。

　　陶昱深吸一气，整衣敛容，方回策划部，上头便又来了工作。
　　“本来你大病新愈，不该这么快安排你出差，”王总轻言细语道，“不过这是集团总部直接任命你去东京分社做项目顾问的，也就只好辛苦你一趟了。”
　　这些年上头特派与陶昱的工作不少，他本是见怪不怪的，不过还是好奇多问了一句：“我人微言轻、资历尚浅，总部怎会选我呢？”
　　“你都坐到总监的位置上了，资历还浅？”王总一哂，忽而压低声量道，“听说东京分社那边的贪污问题有些严重，现今的分社负责人很有些背景，你行事小心些。”
　　“我知道了。”

　　陶昱次日清晨便简装出行，坐上了飞往东京的航班。方抵达时，同事甲便将相关文件送至酒店，他是容大少爷的亲信，比陶昱早到一周左右，已将前期工作准备万全了。
　　陶昱望着桌上的一摞文件，难以为情道：“这本该是我的工作，真是有劳您费心周全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同事甲笑道，“能与陶总监您共事，不胜荣幸。不知容总是否与您交代了详细的工作内容？”
　　“容总？”陶昱一惊。
　　“是，容总派我先行筹备，等您到了再做具体的规划。”
　　陶昱暗叹了一口气，才恍然此容总非自己念念不忘的彼容总。

　　寒暄送客后，陶昱一刻未休，坐在桌前审阅文件直至入夜，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待他感受到腹中饥火烧肠，站起身来时，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大病初愈、起早贪黑，身体机能直线下降，陶昱也只能无奈自嘲一番，匆匆应付了晚饭，又是一阵忙碌。
　　翌日，同事甲与一名翻译员驱车而至，接陶昱一通前往分社办公大楼，然而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似乎有些不受待见。负责接待的职员领着他们一直在参观一些无关紧要的部门工作，空耗了大半天的时间，并且参观期间竟无一个相关高层露面，故意冷待之意不言而喻。
　　陶昱还反省自己是否有不当之处。

　　“陶总监也觉得这情况不对？”同事甲趁着休息时间，一边喝着茶水一边优哉游哉道。
　　陶昱略点了点头，微笑道：“虽说我只是一个区区顾问，但好歹属于总部特派，断没有连相关负责人都见不着的道理。”
　　同事甲了然一笑。
　　陶昱见他一副悠闲样子，不忍好奇，问道：“您对此事有什么高见么？”
　　“呵呵，”同事甲再笑，“此事恐怕是我连累陶总监了……”原来他与陶昱虽然同行，做的却是监察纪检的工作，提前至此，也是为搜集情报，探查分社这边某几个高层的底细。
　　可惜他工作能力实在出色，积年累月下来，也招惹了不少人，分社这边自然也有所警惕。

　　然而今早之举也只能算是一个下马威，毕竟陶昱在集团的声望和地位可不低，又是总部特派而来的，若做得过火了，分社这头也讨不到好。
　　于是午后东京分社事业部长刘总便前来接待了：“工作繁忙，实在不得空，请诸位见谅。”
　　这位刘总被外派任职时长四年，前两年业绩一片大好，越往后渐有下滑之势，容大少爷对其早有不满，奈何这刘总的老父亲为集团元老，股份不轻，便不好轻举妄动。
　　陶昱经过同事甲的提醒，已知其中猫腻，便只对其假意逢迎道：“忙点儿好啊，如今经济疲软，分社的工作还能如此忙碌，营业额想必也十分可观，这可是好事，我们又怎会介意。”
　　刘总咧开的嘴角一下便僵住了。

　　陶大总监的伶牙俐齿一如往昔。
　　同事甲躲在背后暗自偷笑，想着容总特派陶总监前来真是高明之举。
　　见无人圆场，刘总只能自行挽尊：“久闻陶总监大名，果然不同凡响。”
　　“过奖。”
　　“话不多言，请诸位移步会议室，听取报告吧。”此后刘总再没给过一个好脸色。
　　单论职位，刘总确实比陶昱要高一级，并且他的老父亲属于集团的核心股东之一，论资排辈都不该被一介年青人压制；若不是陶昱有个特派顾问的职位在身，刘总何至于受气于他。

　　会上的一应报告刘总都没听得进，一心顾着斤斤计较去了。
　　倒是陶昱认真十足，不仅提出了一大堆问题，甚至将解决对策都计划好了，叫在座众人好不惊讶，与之同时，刘总的不悦之情再添了两分。
　　会后同事甲亦盛赞了一番，钦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陶昱只笑笑，谦道：“都是过往的经历积累的经验罢了，不值说道，更谈不上有才。反过来，你能短时间内从那么多账目中寻出一分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掌握证据，在我看来，更是精明过人。”
　　“说得我多不好意思的。”

　　陶昱晚上宿在酒店，一身疲乏得很，想到明天还有工作，便又烦得难以入睡。
　　从大窗看出去，黑夜一片五彩斑斓，那是属于精力旺盛的人们的红尘生活，而陶昱自觉已经老气横秋了。
　　曾经夜潜会所、恋酒贪色、为爱一掷千金的人，才经过两年，就再不复从前的年轻气盛。
　　这种现象，用诡异一点的说法解释，就像是被人吸尽了精气一般。
　　此念一出，惹得陶昱笑不可抑，笑至动情处，却又无端湿了眼尾。
　　情不可追，酸涩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