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暹罗》繁世砂

11、第11章 谋心

　　杰邦透露苏家可能有麻烦。
　　“什么麻烦？”
　　杰邦神色有些为难，说：“我了解你想要知道事实的心情。但是曼妮交代过我，她怕你担心，让我不要告诉你。我来广州，一来是受父亲之托，考察市场需求，与医药企业谈合作事宜，二来……是充当护花使者的角色，曼妮怕你自己一个人有危险。”
　　“谢谢你们。但是我想，知道了真相，我反而更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杰邦点头赞同：“我本来想陪着你待一段时间的。今天发现了你手机上的窃听芯片，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危险早就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种下了。最近苏家陷入了麻烦。苏家的苏白距有个儿子在清莱买了一块地，被举报在种不法作物。”
　　“没过几天，苏家的一艘货船在昭披耶河上自燃，清理现场后搜出了整整五十箱的武器。”
　　“苏家陷入了风波，各路媒体的采访报道铺天盖地，苏家的声誉一落千丈。而且苏式集团持股百分之十的彭世洛王家，也就是你大嫂的娘家，准备取消与苏家的合作。股市一落千丈，你大哥正在想办法挽救危局。”
　　“你觉得会是谁动的手？”她问了很关键的一个问题。
　　“不好说。清迈的何家，素察，也拉市的巴坎，都有可能。”
　　“素察？”
　　“素察是何家的姑爷，泰国人，他娶了何家最小的女儿。虽是外人，但是二十多年来依旧在何家呼风唤雨，何家的大部分生意都是他在操控。”
　　乐薇看向不远处的花瓶，目光落在花瓶里的满天星上。这种花能放很久，即使枯了也能做成干花，延续着美好的生命。
　　“我大哥他，不会任由苏家败落的。我以前不了解我大哥，现在了解了。我大哥，他在乎苏式企业的利益，胜于一切。就连我也可以为他所用，为此牺牲。”
　　杰邦皱着眉，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大哥，非常重视家族利益与声誉。我是苏家收养的女儿，我养父在世时，大哥就和父亲多次意见不合。养父对我大哥的态度很差，有很多次，大哥都是带着伤从养父的书房里走出来的。但是他只有大哥这么一个儿子可以倚重。我大哥碍于父亲的威严，总是不得不听命于他。现在养父去世，我大哥终于可以不受拘束，自由闯荡。他蛰伏多年，还未大展身手，是不会任由苏家在风波里沉沦下去的。”
　　经过绑架事件之后，她曾反复回想这当中的细枝末节，越想越恐惧。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待价而沽的商品，大哥需要用到她的时候，就轻易地交付出去，不需要她的时候，就放在玻璃罩里，细心呵护，用温柔的假象去掩饰他的伪善。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杰邦很心疼这个善良又坚强的女孩，轻声安慰道。他不知道当初她被绑架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但能让她下定决心逃离泰国，必定是历经曲折做出的慎重又艰辛的决定。
　　第二日早晨，杰邦早早地就来到乐薇的小楼前等候。乐薇起得早，开门出去倒垃圾时，看见有个高挑身影倚在门边，差点吓了一跳。
　　杰邦的身上有些发湿，似乎犹带朝露。
　　乐薇问他怎么不敲门或者给自己打电话。杰邦有些不好意思道：“怕扰你清梦。”
　　“我向来早起。”她一向自律，也不赖床。杰邦在她的邀请下进屋，虽是古老的小楼房，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简洁。昨晚灯光黯淡，并没有很仔细地看，今天在斜射入户的晨曦下，小楼越发显得古朴素雅。
　　杰邦看见她打了一半的奶油，一旁的玻璃碗里还有没来得及搅拌的鸡蛋和面粉。
　　杰邦有些激动地问她：“你要做蛋糕？”
　　“是啊。”
　　“今天是你生日？”
　　“嗯。”她给杰邦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时。
　　杰邦双手接过，面露不可思议：“天啊，生日快乐！”琥珀色的眼眸洋溢着惊喜，杰邦没有想到自己的中国之旅，竟然能赶上她的生日。他很开心，自己大概是今天第一个和她亲口说生日快乐的人。
　　今天是乐薇的生日，她真正的生日。
　　家里没有搅拌机，她只能手动把蛋清打发，杰邦说这样太辛苦了。二话不说把她手里的碗和筷子拿过来，帮她打了整整一个小时。
　　乐薇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笑了笑，杰邦的到来让她的生日不至于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
　　她爬上二楼的小房间，那里供奉着奶奶、爸爸和妈妈的神位牌。洗干净手后，她分别给三位亲人上了一炷香。正是十五年前，父母为了给她庆祝生日，把她接到了泰国，生日过后没几天，父母殒命于出了事故的游艇。
　　心里最深的地方隐隐发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把那股痛意生生压制下去，再抬首，已是泪眼朦胧。
　　洗了把脸，收拾干净自己，确定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乐薇才款款下楼。她不想把自己的悲伤带给杰邦。对她来说，杰邦是一个很真挚善良的朋友。
　　果然，这位真挚善良的朋友已经帮她把打好的蛋液放进了烤箱。闻到厨房里飘来的奶香味，乐薇很讶异，原以为沙瓦罗家的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竟是个下厨的好手。
　　杰邦对她的惊愕表示微微的得意，看着她的眼睛充满柔情：“我还有很多隐藏的技能，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我会在以后的岁月一一让你发现。”
　　她听了以后微笑转身，避开身后那道炙热的目光：“我身边真的很需要你这样能上厅堂能下厨房的朋友。”
　　杰邦听到“朋友”两个字，眼里的光像黎明时的星星，徒然寂灭了下去，但脸上依旧温润如春风：“让我送你个特别的生日礼物吧。”
　　杰邦所说的生日礼物原来是为她在院子里砌一个小水池。忙活了一整个早上，等水泥干后，杰邦才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引水，灰头土脸，但依旧神采奕奕。
　　“这个小水池底部我做了个水槽底塞，要换水的话直接拉动这根小绳子，水就会流到外面的沟渠里。很简单的，来，我教你。”他很耐心地为她示范了一遍，继续说道：“以后你可以在里面养几条小金鱼，放一些浮萍，或者种荷，夏天的风一吹，满袖荷香气，这样的生活和你很相衬。”
　　杰邦的礼物让她很开心，她问：“杰邦，你怎么会做这些活呢？”
　　她一直以为杰邦向来是养尊处优。
　　杰邦无奈地笑道：“大小姐，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就读的是园林设计方面的专业。显然你并没有记在心里。而我，可是把你说的每句话都牢牢记着呢。”
　　“真的吗？我那天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乐薇笑着反问道。
　　杰邦模仿她兴趣索然的样子，说道：“你说，我，苏简简，二十四岁，女，中国人，目前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大概情况就是这些。”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口气也分毫不差，这让乐薇被那例行公事一样的自我介绍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连你自己也觉得很有趣对吧？那天我就深深地记住了你，心里想的是，怎么会有一个女孩，连敷衍都免了，那么努力地表现得想让相亲对象厌恶自己。后来跟着曼妮和你又见了几次面，才发现，原来你真的是个好女孩。”杰邦看着她的脸变得有些微红，轻轻笑了。
　　“你喜欢在中国生活，就好好地留在这里。我只是希望这个小水池能给你以后在这里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杰邦很真挚地对她说道。
　　“谢谢你，杰邦。”乐薇重重地点头，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下午他们一起做了一个小蛋糕，在雪白的奶油上点缀了两颗红红的樱桃。
　　杰邦为她点上蜡烛，让她许愿。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一股冷风忽然迎面吹来。须臾间，身边的空气像是忽然被渡上了寒霜，气温骤降，她不安地睁开眼，小院的铁门被推开，她看见多日不见的大哥苏子曜，带着几个人，正缓缓地走进小楼来。
　　“简简。”苏子曜含着宠溺的微笑向她走来，仿佛与她分别已久，思念心切要和她上演一场兄友妹恭的戏码。
　　“大哥？”乐薇的心里袭上一股敲骨吸髓的冷意，浑身几欲发抖。
　　杰邦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苏子曜的时候，两人都微微惊愕。
　　“沙瓦罗家的二公子也在这里？幸会。”苏子曜看着杰邦，眯着眼睛道，“看来你很喜欢我妹妹。”
　　杰邦看得出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和乐薇谈，他对乐薇说：“你们聊，我先出去。”
　　待他走后，苏子曜这才在屋里坐了下来。
　　“简简，不是让你等着大哥来接你吗？你怎么自己跑来这里了？”苏子曜环视了一下这栋小楼，目光最后落在乐薇身上。一个多月不见，她瘦了，一身白色的棉麻长裙，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回到当初刚来苏家时，那个老爱生病的长不大的娃娃。
　　他也真希望她永远长不大，一直被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而不是现在这般浑身戒备，像积蓄着怒气的小兽。
　　“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乐薇冷冷道。
　　“这里怎么会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南邦。”
　　“你来是要带我回泰国？”
　　苏子曜点点头：“是，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妹妹一个人住在外面。”
　　乐薇心中悲戚，可笑她的大哥到现在还在她面前演戏。
　　“苏子曜。”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喊他的名字，“我被绑架的时候，你派了警察来，是不是打算连我也一起解决掉，这样你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去讨伐何家？而且，就算我没死，你也可以利用我被何家绑走的事情，去达成你的目的？”
　　“简简，报警是担心你的安危。”这个解释很无力，鬼听了都会笑，乐薇估计他已是黔驴技穷，如今不知哪里出了差池，需要用到她，才会亲自登门。
　　“你不是当着何湛的面承认在警局有内线？警察能不能在路上先救了我，或者……”乐薇犹豫了一秒，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或者杀了我，都是你说了算。”
　　“简简，这些话是何湛跟你说的？你怎么能相信那种人的话？他就是东南亚的一条毒蛇，你宁愿信了他的挑拨离间，也不相信自己的亲大哥？”
　　亲大哥？
　　乐薇露出一个讥诮的微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我的生日。”
　　“简简，你的生日在五月。”
　　“不，那是苏简简的生日。不是我的。”
　　这话让苏子曜内心大骇，仿若掀起滔天巨浪：“简简，原来你一直都记得，你……”
　　“不要叫我简简。我不是她，我是乐薇。”
　　苏子曜很快淡定了下来，他早就有预感，简简一直和苏家若即若离，从小不愿意亲近苏家，一个人在外求学、生活。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苏家的孩子，也一直记得自己的来处。
　　苏子曜忽然想起那日简简被困在何家别墅，对他说已经决心和苏家脱离关系。看来不是为了让他摆脱受制于人的困境，而是她蓄谋已久的真心实意。
　　这样一想，苏子曜终于决定狠下心。
　　而眼前的她仿佛洞穿了他的想法，冷冷开口：“如果你还惦记以前那点兄妹情分，不管我们是不是亲生的，请你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简简，苏家遇到了困难，你大嫂又和我有了分歧，回了娘家。大哥身边空无一人。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回来，帮大哥把苏家的招牌重新挂起来。”
　　“祸不入慎家之门。”乐薇淡淡道，“如果苏家安分守己，何来飞来横祸？”
　　苏子曜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发冷，他太熟悉简简的性情了。此时她虽表面冷淡，但心中必定已受撼动。简简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他只要抓住她的善良，攻其不备，就能大获全胜。
　　“简简，你大嫂的娘家人怕苏家的祸事牵连他们，劝她和我离婚，听说他们还要你大嫂把我的孩子拿掉。”
　　乐薇抬头看他，向他确认：“你是说，大嫂怀孕了？”
　　很好，她还愿意叫王帆大嫂，说明在她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大哥的。
　　苏子曜点点头，凄然道：“你不愿意插手苏家的产业，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大嫂那里，我希望你帮我，劝劝她不要离开我，把孩子留下，我们苏家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
　　苏子曜看着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戒备，到如今的全然忧心，知道自己的心理战术成功了，他成功地抓住她性格里的亮点，也是她性格里的弱点，即使现在她不答应和自己回去，以后几日也会寝食难安，终有一天会自己出现在南邦，出现在自己面前。
　　乐薇答应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她的善良过于泛滥，反而衬得他面目可憎。
　　苏子曜在心里默默和她说：对不起，简简，你再帮哥哥最后一次。
　　刚有了一点人间烟火气，小楼又要陷入沉寂。
　　门口早已停了两辆黑色的轿车。苏子曜出了小院，给乐薇打开后面那辆车的车门。他看着站在门边的杰邦，问他：“二公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泰国？”
　　“不必。我想在这里多留几天，让我跟简简单独说几句话吧？”杰邦问他。
　　“请便。”
　　杰邦把她带到小巷里的角落，问道：“真的打算回去？”
　　“嗯。苏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我希望至少可以挽回我的大嫂。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说道，其实她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什么，也许是又一次的利用，又一次的欺骗。但她的良知和盲目的善心却催促她去以身犯险。
　　杰邦回答她：“中国有句俗语：顾不了自己的菩萨，怎么能救凡人？简简，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如果有需要就打给我。我的电话号码非常好记，13141314。千万不要觉得会麻烦到我，我是一个可以让你随便麻烦的人。”
　　最后那句话说完，他的内心充满了酸涩的感伤，这几日的相处历历在目，他真的很不愿意让她回到那个充满危险的苏家。在他看来，她就应该在南国小城里过着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还会回来，在小池塘里种荷花。”她笑容嫣然，希望他不要担心自己。
　　坐在行驶的汽车里，小院离自己越来越远。
　　苏子曜对她说：“简简，回泰国的时候能赶上水灯节。”
　　“嫂子要和你离婚了，还要打掉你的孩子，你还有闲情逸致过水灯节？”乐薇并不看他，垂着眸子冷言。
　　笑容逐渐泯灭，苏子曜哑然了。多日不见，他的简简竟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
　　下雨了，雨点被风吹得在车玻璃上乱爬。她看见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脸，心情像那天被绑架时一样沉沉浮浮。
　　心底有个声音在对她说，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