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祠纪事》浔阳江月

60、第三章

　　两人陆陆续续赶了一两个时辰的路，官道两旁渐渐有村落人家，但奇怪的是大白日里家家也是关门闭户，几无人迹。

　　又过了许久，小童赶车有些口干舌燥，车上的水罐早已空了，好容易路边出现一座茶棚，茶棚里却不见伙计，倒是一位红衣佳人在座，分外惹眼。

　　小童一眼就看见那茶棚里的红裳女子，正想招呼自家郎君。可不想，小郎君先他一步吩咐道：“停车，停车！”

　　小童刚刚停住车，小郎君已经迫不及待跳下车来。只见小郎君仔细整理了一番仪容，又交待了他一句：“你自己随意走走，不必跟来。”说罢，小郎君径直走向了红衣女子所在，堪堪施了个全礼道：“这位小娘子，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红衣女子正专心盯着手里的物件，头也不抬，只简短应了两个字，“请便。”

　　小郎君得了应允，十分高兴地在女子对面入了座，不远处默默给驴儿喂食的小童见状，不由叹息摇头。

　　小郎君却不管这些，又开口道：“小娘子，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对面的女子似乎终于有了点反应，帽帷之下，她微微抬眼，稍稍打量了他一番，才道：“是你啊，我以为你还在原地躺着呢。”言语里不无嘲讽之意。

　　“咳。”正在喝水的小童被呛了一下。

　　小郎君倒是没有觉得多尴尬，面上依然春风不减，说道：“小娘子说笑了，那匪徒已经被小娘子制住，在下自然没有装死的必要了。说起来，在下还未谢过小娘子搭救之恩呢。”

　　女子没有心思再搭理他，只是轻哼一声，复又低头去看手中的那张图卷。

　　小郎君摸了摸鼻子，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忍不住偷眼瞧了瞧女子手中的图卷，不禁神色微变，迟疑着开口道：“你手上的东西是从何处来的？”

　　红衣女子闻言，见他分明是认得自己书中的物件为何物，不由诧异。但她不动声色，故意慢慢将东西塞回腰间的青玉色行囊里，才冷然道：“关你什么事？跟你很熟么？”

　　那小郎君一改先前傻呵呵的态度，看着女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女子意识到他的变化，默默站起身来，她又看了一眼注意到这边情况而有所戒备的小童，虽然她直觉眼前之人并不会武功，但他们来历不善，还是不宜轻举妄动。

　　一时之间，茶棚里气氛微妙，不过这股气氛没有维持很久，只听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茶棚三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从对面坡上树林子里稀稀拉拉冲出来七八号人，一律灰头土脸，装扮十分眼熟。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一看见他们，抬手就指着茶棚嚷道：“大哥！他们在那！”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茶棚附近，小童见情况不对也已站到了小郎君身前将他护住。来人与他们三个隔着一条官道形成对峙，只见有一人从对面人群之中走到前面来，此人以黑巾蒙面，装扮略有不同，腰间还别着一把软剑。他示意周围的喽啰们安静，然后开始仔细打量起三人，好一会儿才看着红衣女子道：“就是这位小娘子打伤了你？”

　　红衣女子显然也认出了一旁站着的捂着胳膊的那个就是方才拦路的壮汉 ，沉默着没有说话，只听壮汉十分肯定地点头道：“就是她，老大，你可要为兄弟报仇啊！”

　　“哦？报仇不敢说，只不过还要多谢你带路了。”那头领闻言，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转首看向身旁那壮汉，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一把扎进壮汉的腹中，那人来不及反应，闷哼一声栽倒在地，抽搐了一阵便没了动静，很快有手脚麻利的小喽啰上前将尸首拖走。

　　小郎君见状微微挑眉，红衣女子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那为首之人仔细擦拭了匕首上的血迹，又将匕首小心放回袖中，才好心解释道：“无用之人，死了也就死了，怪只怪他……”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最后定在小郎君身上，才换了笃定的语气道：“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

　　“这位兄台是不是误会了，此处并无什么贵人。”小郎君淡然自若，开口说道。

　　“这位小郎君也莫要误会，我说的贵人，是指这位。”那头领又是一声怪笑，才指着红衣女子接着说道：“小郎君恐怕还不知道，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现在的身价，可是值五颗金珠呢。”

　　小郎君心下依旧没有放松，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诧异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那蒙面人抱起手臂，傲然说道：“虽然小娘子一路遮住了真容，但是她腰间这只绣着蝴蝶花纹的青玉行囊却恰恰令其暴露了身份。真是任谁也想不到，横行江淮的蝴蝶大盗，竟然是名女子。我看小娘子好像也没打算继续掩藏自己的行踪。毕竟，这方圆几百里，黑白两道，早已为你布下了天罗地网，逃是逃不掉了，小娘子，我说得对么？”

　　一旁红衣女子冷笑着将手中长鞭一抖，不耐烦道：“哼 ，废话这么多，要打便打！姑奶奶还未将你们这帮臭鱼烂虾放在眼里。”

　　说罢，红衣女子身形一动，已然出了茶棚，那蒙面人见势不对立刻向后退去，几个小喽啰一齐拥上前来，原本纷乱的队伍竟形成了一个里外两层的阵型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几个回合下来，人阵依然严丝合缝，红衣女子无半点可以突破重围的迹象。

　　小童有些担心地靠近自家郎君，小声问道：“郎君，要帮忙么？”

　　不等小郎君回话，对面蒙面首领就对小郎君喊话道：“我说这位小郎君，你便只管看热闹，对这值五颗金珠的小美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么？”

　　小郎君给小童使了个见机行事的眼色，朗声笑道：“兄台说笑了，且不说兄台这东南角缺一块的阵法着实巧妙，在下从未见过这位小娘子的真容，兄台怎么知道她便是个美人呢？”

　　小郎君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鞭响，他循声望去，只见红衣女子似乎已经找到阵法的破绽，只见她纵身跃起，大袖一挥，无数细针飞出，刺向四面八方，又趁着这个空挡，找出那阵眼之人，一鞭子将他直接卷住扔了出去，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扔法，颇有几分泄愤的意思。

　　阵眼一泄，红衣女子鞭如龙蛇，一下瓦解了剩下的几个小喽啰。那蒙面人看着四下倒地的手下，居然也不气恼也不惊惶。他退后几步，在红衣女子靠近的瞬间，扔出一颗弹丸，弹丸落地炸开，霎时烟尘四起，只听那蒙面人笑道：“今日只是试探，阳羡城内，恭候大驾！”等大片烟尘散尽，那蒙面人并着一地躺倒的喽啰竟皆消失无踪了。

　　小郎君摸了摸下巴，琢磨着那蒙面人最后留下的话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子转过身来，盯着他问道：“方才多谢了，你是官府的人？”

　　小郎君没想到她问得这般直接，愣了一会儿才浅浅鞠了一躬，笑道：“是也不是，在下马问山，这是我的随从小永，还未请教娘子姓名？”

　　红衣女子并不着急答话，她见马问山如此坦然，心里忽然对他生出一股好奇来。她混迹江淮多年，大大小小的官吏也认得几个，偏偏这个名字耳生得很。还有，他为何会认得那幅图？莫非……思及此处，她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接着她打了一个唿哨，不一会儿，一匹马儿自林间小跑而来，在她身旁不远处停下。

　　女子纵身一跃上了马，才伸手自腰间青玉囊里取出一个卷轴来抛向马问山，说道：“记住了，我叫祝三娘，后会有期！”随后，不等马问山有所反应，她略一挥鞭，驱着马儿再次绝尘而去。

　　“郎君，郎君？”小永伸手在马问山眼前挥了挥。

　　“干什么！”马问山收回望向天边的眼神，没好气瞪他一眼。

　　小永忍着笑辩解道：“我只是怕郎君的眼珠子掉出来。唉 ，别打别打！那个，祝小娘子方才给了郎君什么东西？”

　　马问山收回作势的那只手，将另一只握着卷轴的手摊开，他看着手里的东西，忽然皱眉道：“这不是我们现在用的东西。”

　　“行军图？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小永仔细辨认之后，也十分惊诧。

　　马问山一时也想不明白个中关系，又问道：“你注意到方才那个蒙面人使用的匕首没有？”

　　小永点头答道：“匕首上刻着玄武云纹，是北边边防军的标志。莫非，此事与他们有关？”

　　马问山沉吟道：“先不着急下结论，那人约我们阳羡城再会，到时候，事情自然能见个分晓。”

　　“那我们要查的事情……是谁，还不出来！”小永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话头，警惕地望向茶棚侧边呵斥道。

　　只见茶棚堆柴的地方忽然动荡了几下，隐约可见里头被挖空了，从那空处竟钻出来一个汉子来，一身短衣打扮，样貌十分憨厚，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听见小永的责问，吓得就是一个哆嗦，赶紧非常识相地一瘸一拐挪上前来，又是作揖又是告饶。

　　小永不耐烦地将他的碎碎念止住，才道：“说！你到底是谁，在这躲了多久了？”

　　那汉子咧嘴一笑，不好意思道：“小的就是这山里的一个猎户，平日在这支个摊子，赚点茶水钱贴补家用。说来今天真是晦气，小的一个猎物都没打着，就想着在这里歇一歇脚，没想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呵呵。”

　　跛脚的猎户？马问山视线下移，目光在那人手上虎口处略略停留，那人似乎察觉到马问山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缩了缩手，又露出更为憨厚的笑容。

　　“睡着了？这么大的地方，你非要鬼鬼祟祟躲在柴堆里睡觉？还有，方才这里动静这么大，你居然一点都没听见么？这话谁信啊？”小永继续质问道。

　　“这……小的一向睡得沉，睡着了便是打雷也吵不醒，况且，柴堆里铺了稻草，小人这腿脚不便，睡得也安稳些。嘿，嘿嘿。”那汉子不紧不慢地一一做了解释，只是这解释，怎么都不能令人信服。

　　“你……”小永还要再问，马问山却打断道 ：“小永，算了，赶路要紧。”

　　“……是，郎君。”小永不甘心地应了，他泄愤似地推了那憨厚汉子一把，径直向着驴车去了。
　　那汉子不妨被这一推，眼看支撑不住，就要摔倒，马问山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稳，他将手缩进袖中，忙不迭道谢。
　　马问山再次将那自称猎户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直看得那人不自在地躲开了眼神去，这才说道：“他日你若有事寻我帮忙，去阳羡县衙，用这个就可以找到我，绝不食言，后会有期。”说罢，马问山礼数周全告了辞，才转身爬上了驴车。

　　“唉，大爷，大爷等等……”没等那驴车走远 ，就听那汉子急慌慌跟上来，连声喊道。

　　“还有什么事！”小永停稳驴车，没好气道。

　　“这……”那猎户捏了捏手里的令牌，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憨厚笑道：“呵，小的看两位大爷定是富贵人家出身，小的这茶摊是小本生意，可不容易，还请二位走之前一并把这茶钱结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