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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鬼上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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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须弥菩提
小县城里的批发街是十几年不变的景儿。
轿车和三轮占满叵测的街道,街道两旁是斑驳的楼,窗与窗之间吊着老旧的电线。行人川流不息,卖炸鸡柳的小贩在街角大声吆喝,店铺的老板穿着棉睡衣,抄着手跟来进货的人聊天。
郑欣裹着羽绒服,提着一盒老君眉,身边跟着她穿黑色大衣的战友李荣,两人开的车被堵在批发街外头,不得已哈着白气,步行找人。
“应该就是这儿。”
李荣瞟了一眼门面房上“武汉周黑鸭”的招牌,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旁边筒子楼黑黢黢的楼道里,正赶上一个提着暖壶的大爷从二楼下来,很慈和地对他们笑了笑,又跺跺脚,楼里感应灯似乎坏了,大白天滋滋啦啦响,明明灭灭的。
郑欣给那大爷回了个笑脸,继续跟着李荣往上爬。
楼道里还存留着老式的水泥滑梯隔断,二楼牛奶箱被安置在门铃左侧,脱色的蓝铁皮上贴着标了姓氏的白布,廊下堆着些杂物,等上到三楼,一切都豁然开朗,一边半道楼梯通往天台,一边是三楼唯一的住家户,崭新的不锈钢门锃光瓦亮,跟老旧的筒子楼格格不入。
“你说队长回这儿来图什么?”郑欣嘟嘟囔囔,李荣没搭理她,四处扫了一眼,没看到门铃,就上前准备敲门。
“你们来这儿又图什么。”低沉的男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李荣一惊,下意识去摸以及身侧,什么都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出来探亲没带枪。
“队长。”郑欣回头惊喜的喊了一声。
一道人影站在通往天台的半截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出人意料的是,这样老旧的筒子楼,住的却是个稳重的年轻人,一米八几的个子,穿着高领黑毛衣,身姿板正,眼珠子黝黑,头发剃得很短,衬得脸上的轮廓愈发锋利。
“队长。”李荣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见青年一步步下来,有眼力劲儿地稍微让开,方便他开门。
“别叫我队长了,叫名字就行。”顾赫拉开门请两人进去,一居室的开间,四十几平,一个人住刚刚好。
郑欣和李荣没看到鞋架上有备用拖鞋,两人对视一眼,大大方方进门,坐到一看就是新买的沙发上。
顾赫把两杯白开水放到他们面前,瞟了一眼桌上的礼品盒子,又看向郑欣,没什么表情。
郑欣不怕他,捧着水杯开起玩笑:“顾哥,你这养老生活过的不错啊。”
李荣默默打量着顾赫,他进队时间短,就跟着队长出过一次任务,印象里顾赫一向是不苟言笑,肃着脸让人不敢出大气,但现在他的脸色远比那时候要差。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不过来烦我我过的更不错。”
“顾哥,怎么说我们也有这么多年共事情意,你这也太无情了吧。”郑欣笑眯眯的,好奇的四处张望,正看见一株仙人掌在阳台上开着花儿,不由得说:“您这养花种草的,再来条鱼就完美了。”
顾赫不搭腔,阖上眼皮:“走的时候把盒子也带走。”
“逐客令要不要这么明显啊……这是吴参谋长从牙缝里省出来,让我们带给你的。”
顾赫听到这里,才稍微恢复了点生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吴师叔还好吗?”
“也不那么好,为了从十五中队借个队长来跟上面吵了一天一夜,黑眼圈都吵出来了。”
顾赫喝茶的动作一顿,深深的看了郑欣一眼,“是吴师叔让你们来的?”
“不是。”李荣抿了抿嘴,说道:“李参谋长让我们来的,队长,小方出事不是你的错,方家也不应该把气撒到你身上。”
郑欣在一旁点头。
顾赫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沉吟片刻,说:“你们觉得我是被迫退下来的?”
郑欣愣了一下,“不是吗?”
“当然不是。”
顾赫端详对面的白墙,“小方之前跟我说他退伍回去就结婚,但是……那次任务我跟他只离了三步远,对方狙击手瞄准的是他的头……”
李荣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顾赫说到这里顿了顿,喉头滚动,停了几秒才继续说:
“做任务生死不论,但是那一次之后,我竟然觉得有些发怵。”
“吴参谋长觉得我有点问题,让军医给我做了队里基础心理测试,试了几次,我全都没通过。”
顾赫的声音压得很低,呢喃着,像在自言自语:“几次没通过,队长大概算废了。队伍交到我手上,就是对成员性命的不负责任。任务结束后我就打了退伍报告,好在参谋长理解,批复了。”
郑欣和李荣面面相觑,他们俩当时被调去其他组,换了老人补位,所以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段官司。
顾赫按了按太阳穴,像要把那些景象赶出自己脑子:“总之,你们回去告诉李参谋长,我顾赫愧对他的期望。”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好一会儿,郑欣和李荣才默默地站了起来,郑欣深吸了一口气,诚恳地说:“老大,李参谋长说什么时候你愿意见他,就去跟他见一面,不回部队转到公安系统也行啊,你不能一直就靠收租这么过吧?”
她直视着顾赫,眼圈有一点红:“队长,你一身本事,难道真要窝在这个小县城里碌碌无为过下半辈子吗?”
顾赫看着她,眉目微动,可到最后也没给她个确切答复,只是说:“知道了。”
这句话三个人都晓得没什么实际的表达意义。
郑欣转过身,和李荣一起离开。
青年望着批发街上那一对年轻男女渐行渐远的背景,又看向茶几上摆着的茶叶礼盒,半晌嗤笑一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厉害。”
顾赫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两个月前的那次解救人质的任务失败的莫名其妙,从一开始就情报泄露,定位埋伏,六个狙击手,一共5发子弹穿透了他的左右肺叶和右心房,连带着废掉他的右胳膊和右腿,他队里的爆破手小方不过是条被殃及的池鱼。
然而五个小时后,他从死亡的黑暗里醒来,致命伤消逝无踪,只留下左肩的贯穿伤,军医说他因为大出血加上情绪刺激,才陷入了昏迷。
只有顾赫自己知道,根本不是这样,肺叶被破坏后的窒息感还残留在他的感官里,更何况病房墙壁上那只有他能看见的几排字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产物。
【婆娑118号世界净士顾赫
编号87
死亡条件已达成,死因:枪伤
评价:暗流涌动总伴随着炮灰的死伤,您和您的战友不过是死的格外惨一些而已
身份资料已录入
菩提子3358号为您服务
您还有两个月时间进入须弥菩提
鉴于您第一次体验须弥之旅
自动进入倒计时模式
您还有5184000秒准备时间
5183999
注意,当倒计时归零,您将立刻开启须弥事件,请珍惜您得来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一旦在须弥菩提中完全死亡,婆娑世界也判定您完全死亡】
鲜红的倒计时即便是闭上眼也能被他“看见”,顾赫把手掌放到胸口,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砸到他的手心,他在病房里枯坐了一天一夜,然后问了来看望的吴参谋长一个问题――
“师叔,从我进队的第一天起,我就牢牢记得军人的价值不是追求荣华富贵,而是恪尽职守、报效国家、服务人民,哪怕为此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是这次任务,参谋长,你给我个实话,小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吗?”
站在病床旁的中年男人听完他的问题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岁,他们沉默相对,两个人都知道点内幕,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明说,最后吴参谋长只是拍拍顾赫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说:“你退伍吧。”
这个提议本身就是吴参谋长的答案了。
顾赫没有拒绝。
退伍程序走得很艰难,远比正常情况要艰难,然而吴参谋长想保他,所以最后还是办成了。
顾赫离开军营时吴参谋长来送他,多方扯皮几夜未睡的中年男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狠戾,他终究是被吞了兵士性命的猫腻任务触怒了,顾赫理解参谋长的心情,但他只是个棋盘上的棋子,甚至只是个弃子,帮不上什么忙。
而能帮上忙的――顾赫坐在父母留给自己的楼里,盯着墙壁上从十开始倒数的数字,深深的把冰冷的空气吸进自己的肺叶――能帮上忙的或许只有这个让人毫无头绪的须弥菩提。
“十”
“九”
“八”
他调动人脉查了能查到的所有资料,蛛丝马迹隐藏在语焉不详的记录里,其后透露的血腥气铺陈开来犹如冰山一角,只有一样事情是确定的――
“七”
“六”
“五”
“四”
“三”在弄清楚是谁把他和战友的命碾进土里之前
“二”哪怕前方是十八层地狱
“一”他也得活下去
“倒计时归零,须弥事件正式开启。”冰冷而无感情的男声响起,顾赫眼前一黑,无边无际的黑色巨浪汹涌而来,转瞬间将他吞没。
他闭上眼睛,仿佛坠入深渊,深渊底下的虚无黑色中,一条绿色的银河蜿蜒而去,宛如深黑色幕布上华丽的翡翠流苏,穿过无边的黑暗,从这一头,一直甩到另一个尽头。
繁星在夜幕上闪烁,照亮了幽深的黑暗,黑暗中无数巨大而无形质的阴影们窃窃私语,“又来了,又来了,这次会是谁的译者?”
无数星星亮起又陨落,而绿色的银河永不停歇,
顾赫向下,向下,终于坠入一颗星星。
他嗅到了,熟悉的烟草的味道。
顾赫睁开双眼,鱼龙混杂的大上海在他面前铺陈开一幅生动的画面。
石库门、老虎灶、小阁楼、洋装男、细眉女、大卷发、花旗袍、黄包车、老爷车、老线杆、拉洋片、小木偶、皮影戏、扁担戏、刀剪行、筷箸行、洋布庄、竹篾坊、绣品庄、洋纸行、团扇庄、小报童、巡街阿三、卖花姑娘。
西洋乐伴随吆喝声,幌子林立,人头攒动,好一首十里洋场市井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