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两个月亮

33、33

　　我在医院门口盘桓许久，等着静竹下班出来。
　　“盈茵，怎么上这找我来了，你又没生病，没事不要往这边跑，晦气呀！”
　　“原来你这么迷信啊！”
　　“有信无累吗，我们到草坪那边坐坐吧！”
　　“嗯！”
　　草坪中间有一口喷泉，喷出来的水柱飞花凌空，宛若天女散花，风景不错。
　　这里有许多靠背的长木椅，我们在其中一张坐下来，不时有医务人员与病者从我们身边走过，这晨很清静，静得可以听到风从哪边来，往何处吹去，病房上的窗子大多是半开着，一排排地，似一扇小门，一扇通往生命与死亡的出口，那帘布鼓动着，如招魂幡般，让人不爽与窒闷。
　　我将注意力转向喷泉，那喷泉的外面有一圈小圆，中间的管口喷得最高最大，小圆圈的水柱是一齐射出的，水花很细，很精巧，就像金鱼吐出的气泡一样，透明而素洁，如抛起的雪沙与银渣，泻到水里，很有动感，很绝美，让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
　　“你不会就这样坐着，看喷泉到日落西山吧！”静竹说，指指天空。
　　我仰起头，让脸在阳光里浴着，柔丽的光线使我的眼睛眯起来“他来找过我”
　　“谁？”
　　“我不想提起他的名字，你猜得到的”
　　“他找你做什么？”
　　“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
　　“是的，我与他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学校，他要复合，我对他是严词厉批，并失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有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只是默默承受着”
　　“以前你们交往的时候，也是这样，常常一言不和，或意见不一致的时候，都是你主动出手，他也不以牙还牙，老是一副逆来顺受的苦模样”
　　“那时是我太善良，心肠太软，才会受他外表的利诱与蒙蔽”
　　“他还不死心吗？”
　　“他在桥头等我，说了一些酸情肉麻的话，无非是要我重拾旧爱”“你拒绝了？你让他颜面无光，窘迫至极？”
　　“他跟随我不放，说着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他说了什么话？”
　　“他说要重新追求我，不是以吕凡的身份，而是一个独身男人”
　　“独身？盈茵，冒昧地问一句，现在你们不再是夫妻，他已从愚孝的牢笼中飞出来，如果你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他，或许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我是现代都市文明人，不会去住草屋茅房”
　　“在你之前，他已找过我很多次，也证实了很多事情”
　　“他都告诉我了，到如今，都是于事无补的”
　　“那就不要补，你不要说你只谈一次恋爱，结一次婚吧！”
　　“再婚的女人是宫廷花，开得再艳丽，也只是孤芳自赏，没有自己的阳光与土地”
　　“你对婚姻心灰意冷了？摸熟看透了？”

　　“以前我把婚姻诠释得太完美无暇了，完美得已经脱离了现实生活与人间，追忆我的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空中楼阁，过眼浮云，峦山雾罩，刹现的虹桥，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不是说，婚姻是天国里的花园，美仑美奂吗？你不是说，婚姻是永久的宫殿，牢固辉宏吗？你不是说过，婚姻是太阳，暖意无止境吗？你不是说过，婚姻是银河，浩瀚万丈吗？”
　　“是我言过其实了，那是我说过最夸张，最不负责任的话了，为了那句话，我是死过千百回了，我是个活教材，活版本，活范例，这个代价太惨重，太没有人道了，婚姻是一次大整容，整得花容月貌了，两相欢喜，倘若整得乱七八糟，缺鼻少眼，有手没脚的，就会落下终生的残疾与悔恨了”
　　“都时过境迁了，就让去的去，来的来吧！”
　　“你话有深意！”
　　“盈茵，头发长了就要剪掉，但并不表示头发剪了不会再长，你有过一次挫败的婚姻，你就得了过敏症？拒绝婚姻？轻视婚姻？害怕婚姻？抹杀婚姻了？你的影子留在了茑侣国，相同地，凡也会把他的孝衣扔在吕家，你们之间没有了吕太太，没有了障碍，没有了东征西讨，你们可以无拘无束，无所顾忌地再热恋一次，再重组婚姻，也未尝不可”
　　“婚姻是没有生命的死海，你以为我还会招蜂引蝶吗？”
　　“你得有个家！”
　　“不是他才能给我家，静竹，你要做红娘吗？他的虚情假意你也信以为真了”
　　“盈茵，每个人都有经历，不要以为只有你才经过千锤百炼，百年磨一剑，榕树可成林呀！”
　　“我不会浪费时间去观察他，认识他，他成虫成龙，是他自己的造化，与旁人无关”
　　“你可以去留意他，他是今非昔比，更上一层楼了”
　　“怎么今天的话题总离不开他”
　　“是你先开尊口吗”她朝我狡黠地笑笑“是你说起他，提起他的”“嗳，你抓到话柄，揪到我的小辫子了”我一个猎豹纵扑，欺向她“看你还怎么得意忘形，趾高气扬地”
　　她做垂死状，不挣不抗地“不用你动手，让我自行了断吧！”
　　“好，那你就跳到那喷泉池里去”
　　“你要我变成美人鱼呀！”
　　“你没资格”
　　“做咸鱼总没问题吧！”
　　我们在草坪上追来逐去地，和风徐缓，流光砾射，我们似两头奔乐的小鹿，心怡着，意满着，可乐着。

　　每个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是我的必修课，未婚时是自然而然，结婚后，在吕家行动受到多方面的限制，就很少去了，不过我还是会在家念祈祷文，唱赞歌的，到了茑侣国，去学校上课，我是有一阵没一阵的，为了那些孩子们，我连手珠都碰得屈指可数了，从分居到离异，到又是孑然一身，教堂是除了学校与家之外的另一个可恋的地方；有时我会邀上静竹，但她对于圣母，十字架，圣经根本就是在听老和尚念经——晕头转向，几次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去虔诚朝圣了，做礼拜都是在下午，午餐一过，我就怀揣着厚重的圣经出发了。
　　我来迟了一点，整个教堂都是座无虚席地，后排还有一个位子，我坐过去，翻开圣经。
　　神父在台上口若悬河地说善言真，信徒们凝神听着，不时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
　　神父言毕下台，我合上圣经，很自然地说声阿门，再划上十字。
　　女修师打开钢琴盖，教着新的赞歌，她先说着旋律与音调，然后我们在齐声地跟着念。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个男性的、动听的、有些耳熟地、让人心荡神驰的声音响起来。
　　“当然”我往旁边挪了挪，把圣经放在膝盖上“你也跟着一起念吧！”
　　琴声叮叮咚咚地在座位中回漾着，女修师唱起来，大家和着拍子，没有一个跑调的。
　　“耶稣为什么会被钉在十字架上？”那个声音在问。
　　“因为他博爱无私，他是在拯救世人”
　　“世人？不分国家，种族，年龄与穷富的吗？”
　　“是的”
　　“那犯过罪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宽恕吗？”
　　“犯罪并不可耻，不知罪，继续犯罪才是可怕，不可轻恕地”
　　“那他知罪了，不犯了，会上天堂吗？”
　　“天堂在每个人的心里”
　　“听说，天使是睡上云层上的，而魔鬼就住在云层之下”
　　“这是在告诉我们，做人要本份守信，有时候一子错，满盘皆输，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之下便是万劫不复”
　　“上帝这样安排，是不是预示着天使可以成为魔鬼，而魔鬼也可以变成天使呢！”
　　“是，这就是天理循环，你想，妖能成人，人能修仙，心有所想，就有可能”
　　“这样说来，你也有可能接受我了？”那声音高亢，嘹亮着，让前排的人都投来怨异的目光。
　　“你要捣乱吗？”我愤愤地站起来，又坐下“这里是教堂，你不要乱来！”
　　“我什么时候乱来过？”他吐吐舌头，一脸无辜样“我和你一样，是来‘修身养性’地”
　　“你出去！！！”我推他，搡他，扯他“你这个花花肠子，你这个败类！”
　　更多的人把目光投来，不过却换成了我。

　　“主啊，请原谅他们的无心过失吧！”神父手托着十字架，轻轻祷告着。
　　我有模有样，有规有矩地端坐着，心跳大增“仁慈的主，慈爱的主，我向你认罪！向你忏悔！”
　　“你又没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只不过是有些小错，大庭之下，行为稍微放纵了一点而已，就要请罪，要忏悔的，那要是卿卿我我的，岂不是要滚钉板，浸猪笼！？”他把十字划成了叉，还自喜不知地。
　　“你应该上刀山，下火海，被蚂蚁一寸寸地咬死，啃死，噬死！”我暗忖着，说着毒咒。
　　“怎么不说话？你也觉得我说得有理是吧！”
　　“你这头头是道，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巴，满脑子都是垃圾”
　　“不要把眼睛瞪得那么大，天使的面孔可不要变成魔鬼的恶容啊！”他说，把腿绕过来。
　　“把脚放下去！”我说，手心冒汗地“不要说话，跟着唱歌！”
　　“可我五音不全啦！”
　　“那就默哼着”
　　

　　赞歌结束，神父上台，继续他未完的话题。
　　“主啊！大慈大悲的主，乐于助人的主，请为我开罪，为我说情，为我达成所愿吧！”
　　“主不是万能的！”我有些好笑地说。
　　“那你还信天主教！？不如信自己”
　　“不要亵渎神灵！”
　　“反正我已得罪了你，离死期不远了，再加上几个神啊灵的，还不是小菜一碟”
　　“你想怎么样？”
　　“放了我吧！”
　　“应该是我拜托你，不要再有事没事地在我面前打转啦，我头疼！”“那我不说话，做个隐形人，不让你反感，生气”
　　“有你在，我不反感生气也很难”
　　五点钟，大家站起来共唱一首欢散的赞歌，默念一段祷文，画着十字向圣母诚拜。
　　人们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出，他歪着头，睡意正浓，神态安详地，恐怕是睡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唤他，他不醒，在他耳边大叫，他还是闭着眼，我不再多管闲事，从另一边绕道走开去。
　　
　　
　　我在教堂外停顿着，感慨着，惋惜着，心伤着。
　　“嗨！”他向我招手，连打几个哈欠“你等了很久吧！抱歉，我这嗑睡虫的毛病是很久没犯了，它可真是不配合，会选时机啊！”
　　我一步一回头地，细步而行“不用说抱歉，你表错情，会错意了”“为什么看见我就走？”他叫着，追上来“为什么要词不达意，我不出来，你会走吗？”
　　“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我说，情不自已地落泪“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你不要说东扯西地，你这没心没肺！”
　　“盈茵！”
　　我脚步开始加快。
　　“韦老师！”
　　我小跑起来。
　　“韦小姐！”
　　我由小跑转成大跑。
　　“韦盈茵！”他的手又壮又硬像蟹爪，扼着我的手腕，厉喊着“韦盈茵，我在叫你，你没听到吗？你还穷跑什么？”
　　我只是落泪，肝肠全断了“不要拉着我，不要让我在这里，让我跑，让我回家吧！”
　　“盈茵！”他放开我，满脸愧意地“是我弄疼你了吗？是我的语气太粗暴，吓坏你了，不然你为什么要哭，要流泪，要回家呢？”
　　“我只是睹物思人，偶而为之地勾起伤心事罢了，这教堂，与两年多以前，没有任何的改变与变动，我们以前就是在这里举行婚礼，还记得吗？我们的婚姻还维持不到两年就土崩瓦解了，秋寒叶落了，那场婚姻，是纸盒子，冰圆球，易碎易化，哦！那婚姻，好像是几个世纪，几个轮回以前的事了，如今，却是‘春去花还在’，亲人成路人，你我，已是天各一方，花自漂零水自流了”
　　“花在，春也在呀，亲人成路人，路人还是可以再成为亲人的”他用唇吻去我的泪水，苦悔着脸“我们没有天各一方啊！我在这里，在你面前，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啊，花再怎么漂也离不开水，水再怎么流也要有花相随呀！”
　　“我不屑和你说话”我后退着，手中的圣经掉在地上“不管你是吕凡还是谁，你都没有立场与份量，你没有发言权，结婚只有两个目的，性与爱，你已经有过爱的婚姻，得到一个女人的心，付出过全部的感情，现在你要做的，是再找一个女人成家，你可以不要她的心，你也可以不动真情，你只要她的□□就够了，让她来陪伴你，满足你，让你□□无边，让她为吕家传宗接代，广播子嗣；这样的婚姻，与爱比起来，是丰厚无比地，爱是可有可无，虚而不实，可多可少地，而性，却是看得见，摸得着，享受得到，感觉得到，有滋味，有甜头，有快乐，有回报，让人乐此不疲地，你正是年轻气盛时，不要为了爱而荒废了漫漫长夜，不要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女人，而让枕畔落空，你还有大好时光，甜蜜的日子在后头，不要亏了自己，错失了良辰美景与依伴”
　　“要成家也是你，若是别人，我就出家”他温情地说“什么乐此不疲，什么年轻气盛，什么□□无边，你不能代表我的思想，不能为我的未来作主，不能代为我言，我不是猪狗，不是野兽，我没有那么浅薄与无知，我不敢保证每个男人都只要爱而不注重性，但我却不会，我要个女人还不容易吗，何必要大费周章地来讨好你，受你的奚落与嘲弄，少了你的依伴，就是良辰美景，都是多余地，碍眼地，有却似无地”
　　“女人在男人眼里只有美丑之分，男人可以不爱女人，却不能少了女人，失去女人的”
　　“你在茅头乱指，你在金蝉脱壳”
　　“我就是要脱离你这个笨重的，毫无用处的壳”我说，脸上全是风干的泪痕“男人都是用情不专，负心薄倖地，你就是男人的典范，男人的样板，我已经看够了，听够了，尝够了，也见识够了，吕大少爷，你坐怀不乱也好，你坐拥满怀也好，你言行一致也好，你说一套做一套也好，你是牛郎也好，是陈世美也好，成家也好，出家也好，我与你，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地，你就舍去旧人迎新人吧，别再对我穷追猛赶了”
　　“旧人，新人，都不及一个你呀！”
　　“我只说一次，你要的韦盈茵在茑侣国”
　　
　　

　　就在那个黄昏，我回家不久，甜草送过来一封信，一封只有收信人而无地址的纸笺。
　　“我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出去看时，没有人，只有这封信”甜草告诉我说。
　　我看着那遒劲秀美的笔迹，用小刀轻轻地把信口割开，里面还有一个小信封，开封后，里三层外三层地用白纸裹得密不透封，不知是何用意，我猜测着，一张张地翻开来，露出长方条片儿，将片儿剥开，用手展平，哗！是他，是他的新郎照，是我们的结婚照，一分为二地合家欢，半张中是他的单影，剪断处有着明显的不规则线条，可以清楚地看见弧线，那些弧线连接着，就像群山的顶头廓影图形。
　　照片中的他，系着可爱的小领结，银色西装，金手链，白鞋白衬衫，俊脸朗目，卓面脱凡。
　　他笑得有些阔气，有些倾心与傻楞。
　　我用手抚着他的脸，摸着他的眉毛，鼻子，眼睛与头发，爱意浓浓。“是少爷，少爷呀！”甜草灿烂地笑着“哇！少爷真好看，少爷是王子，是美丈夫！”
　　我把照片重新叠起来，放进信封里“这件事不要让爸妈知道，你能保密吗？”
　　“姐姐，你也要藏好呀！”甜草古灵精怪地把玩着小辫说。
　　“藏什么？这是个祸害，你去把它给烧了”
　　“烧了！？姐姐，真的要烧”
　　“你这小鬼”
　　“我不是小鬼，我是小丫头！”甜草让辫子在脸上刷着“哈哈……”
　　
　　

　　春天，有草长茑飞，有花团锦簇，有熙阳和风，有五彩斑斓，春天，风清若虫翼，细雨贵如油，春天，是奔腾着万千生命的季节，出门不必远行，就可领略、亲受到它的面容与美妙。
　　学生们在我的带领下，背着简单的行囊，去得郊外游玩，此行没有目的地，纯粹是随性使然，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走走、玩玩、停停，不受任何的限制与催促，野炊是最乐趣无穷的事了，这些孩子们，平日里都是家里的小霸王，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性生活，一旦从家里脱缰而出，就只会玩乐，不懂得动手解决吃喝问题了。
　　喝水的问题还易解决，沿途多的是小溪，山泉，干净又纯澄，而对于吃，他们都是面面相觑，无从下手的。
　　要野炊先要用石块来堆个简单的炉灶，然后堆上杂草枯枝，搁上小铁锅，我在旁边指导，他们则分工守序地，虽有一点手忙脚乱，却也大功告成，这是他们合力做的第一顿饭，就算是半生不熟，有滋无味地，也吃得津津有味，乐意陶陶啊！
　　为了这顿午饭，他们可是解数百出，有功可表地，当然，还有不可忽视的团队精神与有着纪念意义的小花脸，都被我不容错失地用镜头给摄录下来。
　　我们在油菜花地里捉着迷藏，在山坡上做着游戏，也在小路上手拉着手，唱着欢乐的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