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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翠微仙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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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灵君垂目看着沉沉睡去的重翊,心头如狂风暴雨般难以平静。
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他一直在寻找的人,终于回来了。
他略一沉吟,唤了声“赤炎”。
赤炎就是朱雀,是清灵君的护体灵兽,自上古时代便一直跟随着他,与他虽无契约,但为他赴汤蹈火倒是从不推辞。
此刻他听见主人呼唤,立时化作人形,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红衣红发,整个人像着了火一般艳丽耀眼。
“这就是你寻找多年的人?”朱雀好奇地探头看了看沉沉睡去的重翊,“长得是不错,不过也太弱了。等等,他这个气息……该不会是……”
“他体内魔气紊乱,我方才用气强行压制了片刻,但只能缓解,无法根除。”清灵君微微蹙眉,“你去一趟北辰宫。告诉羲泽,就说,我找到了。”
“不是,你该不会要把魔族带回去吧?”朱雀心下一惊,立马反对,“你不是最恨魔族了么。况且天宫那边要是知道你把魔族带回去,恐怕又要找麻烦。本身他们就把你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你把他带回去,被人发现了,有理也说不清。再说,也不知道羲泽那个家伙在不在,他从来都没个正形,指不定躲在那个旮旯喝酒快活呢。”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羲泽带来。天上地下,数你脚程最快。”清灵君垂头看了看重翊,“这里我来想办法。”
“可是可以,但你也不许逞强。”朱雀插着腰,板着一张俊脸,一脸严肃地警告,“才用过一次返魂珠,身体什么样不用我提醒。凡事量力而行。”
“好了,快去。”
朱雀双眉一竖,瞪起了眼睛,“才找着这家伙,你就凶我?!”
清灵君抬起头,微笑地安抚他,“没有的事,快去快回。”
朱雀嘟嘟囔囔地应下,一转身,化出原身,火红的巨大双翼展开,一声长啸,瞬间消失在漆黑的夜空里。
*
清灵君扛着谢云枫,抱着重翊,一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南华宫。
南华宫坐落在南天柱的山腰处,不过普通人不知内情,把南天柱叫做长右山,一来二去,清灵君便也习惯了这个称呼。南华宫是清灵君的师祖所建,整个宫殿由玉石砌成。远远看去,仿佛一座白色殿堂漂浮于云端之上,极其恢弘壮美。
他落地之后,将重翊和谢云枫安置在客房内。谢云枫本有顽疾,胸部又受了重击,肋骨断了数根,伤势很重。虽在玄机阁时已经服食过一粒归元丹,但并不够。
他取来一只不大的白玉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喂他服下。又屏息运气,助归元丹以最大效力疗伤。不多时,谢云枫面色终于好转,睡得踏实多了。
清灵君将谢云枫安顿好,这才来看重翊。
重翊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身体是凡人,元神却是魔族,且内丹全无,两相对冲,身体无法承受魔气,也不相容。再这样下去,这个身体很快就撑不住了。
他思索片刻,到底有了主意。
须得潜入他的识海之中,寻找他的原身所在。若能在识海中寻到他原本的身体,助元神归位,或许还有救。否则不出五日,他便是肉身陨灭,元神溃散的下场。
他打定主意,随即闭上眼,一只手放在重翊额头,缓缓潜入他的识海。
凡人的识海要么是空白一片,要么如广袤的草原,全不设防。有修为傍身的仙族或妖族魔族则会设置不少禁制,防止人随意入侵。禁制又分不少种类,不过在清灵君看来,都并不算太难。
他闭着眼,任自己轻飘飘落入重翊的识海之中。几经沉浮,总算落到了底。
待双脚落定,他方才睁开眼睛。极目四顾,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吃了一惊。
四周一片昏暗,四个方向分别有四堵墙,高得看不到顶。抬头看去,自己仿佛身处一口方形的水井井底,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他蹙起了眉。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识海。
仔细一看,四面墙上都刻着不同的禁制。
靠北的那一面上刻着一只巨大的龙爪印,爪印深深地刻入墙体,清灵君抬手一探,立刻被一阵无形的壁障弹回,指尖灼伤,隐隐刺痛。龙爪印下面还有一个不大的圆形印记,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蛇身人面像。
乍见这个标记,清灵君怔住了片刻。
东面那堵墙上印着一只巨大的朱雀展翅图案。
西面则是一道不设防的大门,大门里隐隐能看到重翊自遇上谢云枫以来的种种经历。看上去是他的一部分记忆。
南面这堵墙上则镌刻着一段铭文,大意是只有他本人方能开启。
清灵君四面看了看,最后转到刻着朱雀的那面墙上。
朱雀是他自己的灵兽,自上古以来就从未离开过他身边半步。这道朱雀符印看上去十分眼熟,但他自己并未用过。他沉思片刻,大胆地走到符印跟前,抬起了手。
若他猜得不错,这道符印只有他才能解开。
指尖一触上墙体,那火红的符印就像突然活了过来,一丝丝朱红色的光晕将他的手紧紧缠住,脑中一阵激荡,忽然听到了门背后隐隐传来的哭声。
*
重翊做了一个梦。
他不常做梦。
在魔界时,天色黯淡,星辰全无,时常令人分不清晨昏。久而久之,他就淡忘了睡觉这件事。偶尔睡着,也总是一些或悲伤,或绝望,或遗憾的往事入梦。
就如此刻一样。
梦里,他又回到了自己的阎魔殿,静静地倚着御座的靠手,慵懒地撑着头,手里捏着一只琉璃酒盏。
魔族的舞娘为了迎合他的口味,还特意换了仙族的白衣裙,将天界时兴的歌舞跳得妩媚妖娆,与魔界森冷的大殿格格不入。
咿咿呀呀的歌声在耳畔回响,胸口处的旧伤又开始钻心地刺痛。
他心不在焉地抚过杯身上的雕花,闭上眼,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拜那人所赐,这份日日深入骨髓的疼痛将会伴随他一生。
“尊上!不好了!”黑甲魔兵跌跌撞撞地闯进殿内,噗通跪倒在地,吓得舞娘们连忙退到一旁。
“血冤池……血冤池出事了!仙尊他恐怕……恐怕撑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掌中的酒盏啪的一声被捏碎,大块的碎片刺入掌心,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
血冤池是六界出了名的极阴之处,也是世人谈之色变的魔界禁地。
据说早先无数人命丧于此,血流成河,淤积不散,造成池内冤戾难遣,魔气冲天,方圆数里几乎寸草不生。
血冤池中有一株余生木,一半浸没在血水里,一半伸出池面,树干有数人合抱粗细,光秃秃的,不长枝叶,是魔界唯一能抵御魔气的植物。
清灵君便被重重铁链锁在树干上。
远远看去,那人的头无力地垂下,长长的乌发一丝丝缠在肩背处,面色惨白,嘴唇皲裂,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双臂被重重铁链绞紧,筋肉撕裂,肌骨尽断,大半个身子浸没在血水里,几乎看不到呼吸。
清灵君是六界唯一不老不死的仙尊。他体内藏着的返魂珠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就算受伤濒死,也能在极短时间内自愈,可保主人无虞。
只要返魂珠在一日,但凡他还有一丝修为,都不会死。
正因为杀不死,重翊才将他锁在此地。任他受尽血池蚀骨之苦,却死不了。
重翊张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曲了曲手指,难以动弹分毫。
他用力挣扎,身体却不能动弹分毫。
他挣扎的间隙抬起头,一个戴着斗篷的青衣人轻飘飘地飞到清灵君面前,抬手拔剑。
剑光冰冷地划过他的双眼,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顿时血污迸流,飞溅的血一滴滴落在血冤池中。
他吃痛地拧紧了双眉,呼吸沉重,“是你……”
“是我。想不到么?”青衣人轻笑。
清灵君摇摇头。
“今日之后,六界都会知晓,是魔尊杀了你。你说,若有一日他得知真相,知道自己认贼作父,害你惨死,会是怎样的表情?会不会原谅自己?”
“你……莫要动他。”
“你以为如今的你还是那个战无不胜高高在上的仙尊?睁开眼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吧。我忘了,你现在看不见了。”
青衣人哈哈大笑,毫不犹豫地再度举剑。
重翊见此,目眦欲裂,“住手!”
锋利的剑刃深深没入那人胸口。
青衣人握着剑,来来回回地不断拧绞,像是在寻找什么。
不多时,他猛地拔剑,顺势向上一剖。
那人发出一丝吃痛的低喘,口中殷红不断溢出唇角。
青衣人利落地收起剑,伸出右手探入那人胸口的血洞,从内里取出一枚带血的圆珠,小心纳入怀中收好,随后一声冷笑,绝尘而去。
他挣脱禁锢,扑到他身边,将他放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纤长的睫羽微微颤了颤,那人低声问道,“是……重翊么?”
“是我。”重翊浑身僵硬,声线发涩,“我来晚了。”
清灵君虚弱地闭着眼,满脸的血污让他看上去甚是狼狈,“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重翊没有说话,看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肝胆俱裂。
那人白皙的胸口破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伤口撕裂胸腔,浓稠的血如泉水般涌出,浸湿了衣衫。血洞的边缘有一圈黑色的印记,隐隐渗出淡紫色的光晕。胸腔内,返魂珠已不见了踪影。
“是谁干的?”
清灵君摇了摇头,吃力地抬起手拉住他的衣袖,微笑道,“你能来……就好。”
“别说话了!”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可自从你离开南华宫,便一直……避而不见。”清灵君抬手抚上重翊胸口的旧伤处,涩声问,“伤口……还痛么?”
那也是重翊第一次与清灵君在战场上相见时发生的事。
清灵君手下留情,处处相让,不忍下手。
重翊目空一切,拼尽全力,手下无情。
双剑相交,顷刻间雷霆万钧,风云变色。
眼看胜利在望,重翊却因一个失神,未及防御,被清灵君一剑贯穿胸口。
凉薄的剑刃透体而过,寒彻肺腑。
清灵君仿佛也怔住了,身体僵直,半晌没有反应。
他索性将计就计,装作重伤濒死,忏悔罪孽,希望得到师父的谅解。
清灵君对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鬼话信以为真,不顾弟子们反对,将他带回了南华宫,尽心治疗。
重翊则趁其不备,以魔药将其药倒,趁势拘禁。
没想到这么久了,他竟还记得。
他咬牙摇头,“你以为那一剑真能伤得了我?”
“你若早些来,我便能在修为耗尽之前……治好你的伤。”清灵君喘了一口气,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不是有意伤你,只是……”
他若是想死,即使有返魂珠在,他也能死个无数次。
但即便此身如此惨烈,他还是顽强地撑着一口气。
就像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重翊心下剧震,“就为了这……你一直撑到现在?”
“是我不好,不该下那么重的手,我——”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紧紧蹙起眉,艰难地握住重翊的手,嘴唇翕动着,止不住地呕血。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身体因剧烈的疼痛不断震颤。
“元……盛……”
他嘶哑的口中不断有血滑落,含糊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一片血红之中。
他就这样看着那个霜雪般冷清的人一点点自内而外生生化为一滩血水,尸骨无存。最可怕的是,整个过程不紧不慢,哪怕内脏碎裂,肝肠寸断,他都始终清醒。
无论这个梦重来多少次,结果都一样。
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垂目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无助地哭了。
*
清灵君听到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微微蹙起眉。
胸口处如压着一块巨石,险些喘不过气来。不知是怎样的梦境,会让他如此悲伤。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抬起被缠住的指尖,轻轻捻了个法诀。
若用返魂珠的力量,这块朱雀符印应当可以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正要动手,身后突然冒出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你是想害死他,还是想害死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