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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动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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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并没有进入大殿正门,而是进入了左侧的偏门,见到了船主。此刻俞三娘坐在榻上,两边侍坐着昨日见过的两名青衣,床榻两侧,站立着与俞天明同样装扮的近卫。
俞三娘装容整肃,面施淡淡脂粉,额头点画梅花,眉描翠黛,比昨日卸妆之后,另是一番姿态。她头梳倾髻,庄重而不失俏丽。头上捆束的发髻偏压右侧,发髻以锦带金钗收束。刘海在左侧额角斜分,一朵蔷薇偏插在右侧发髻之下,中和了左侧额角凸起的突兀感。头上首饰简单,整体简洁大方,令人心生敬畏同时亦心生亲近之感。
俞天明对她行子侄辈礼,进来之后,在坐席上行拜礼问安。两人年纪相差不大,看着这俞天明拜地,对俏佳人口称侄儿,赵一鸣将笑声都忍在肚中。
赵一鸣和太平道三头领各自一揖。
俞三娘子起身分别回礼,与两方人员分宾主落座,俞天明则和其他护卫站成一列。
“少年郎缘何到此?不速之客,不觉失礼吗?”俞三娘子开门见山。
赵一鸣又拱手道:“在下并非有意唐突,而是追随这一伙水盗而来,不周之处还请船主海涵。”
那三头领却怒形于色,大声道:“什么水盗?我等是替天行道!”
黄渠帅喝止了他三弟,转而对俞三娘拱手道:“张家兄弟到此不久,规矩尚未熟悉,村鲁习气未改,还望船主见谅!”
俞三娘挥手道:“无妨,不过下不为例。”
那张三怒气顿消,惊惧满脸。
俞三娘子看向赵一鸣,示意他继续。
赵一鸣拇指横抹鼻尖,接着说道:“我先在扬州水村,碰到这张三率领众多水盗,劫夺都省驿车,后又在茶商船中,碰到他乔装成北来茶商,又要抢夺财物。”
俞三娘娘子尚未出声,那黄渠帅却似乎忘了前情,开口怒骂道:“三弟,收回朝廷所夺的不义之财,乃是我太平道早已定下的义举,而劫夺客商,却犯了我道条规,不说船主,就我也难以容你。”
他转而又对俞三娘说道:“所有罪责,都是黄某御下不严,愿一力承担!”
好一个有情有义,公私分明的豪杰!
张三见状,忙不迭辨道:“俞家三娘容秉!不是这小子横加阻挠,我早就能将不义之财夺回。鄙人新到此处不久,蒙船主收留,众兄弟看重,然寸功为例,一时急切无法,听了副帅的主意,才去劫夺茶商,不想又碰到这个煞星!”
二头领听罢,就地一拜,分说道:“刘二也是为娘子船众人着想。船主派下这损补令,于我道宗旨契合,是我等主动请缨揽下,若没个结果,无法对船主交差,更对不住这船上供养我等的众多商户。历来行义举都未有参差,不能在我等手里堕了威风。”他转身对俞三娘一拜,口中告罪道:“劫夺客商茶船,是在下自作主张,授意三弟。船主倘要降罪,刘二责无旁贷,不敢推卸。”
这太平道副帅歪心眼不少,但还算有个头领的模样!只是昨夜茶肆中刺杀自己的手段实在歹毒了些!正面埋伏不成随即布下了暗杀的圈套。
不过,最让赵一鸣吃惊的,是这劫夺官府的活计竟然是俞三娘派发的!与太平道契合的话,其称呼显然是出自“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
赵一鸣听众人言语,包括俞三娘在内,都将官府所得,看作不义之财,心内不以为然。
不怕她威势滔天,只要她道理比我大。否则,就先比过再来论理。
俞三娘子开口道:“此次‘损补令’回缴不成,你等敬献,就加一成吧。我为这商船之主,蒙船中商户推崇,将‘损补令’授予你太平道,孰料你等转而又侵害客商,却不显得我俞三娘忘本!你内部事务,回去自行处理,只将结果告知即可。”
侍女取出一应文书,让太平道三人确认,又重新署名画押,一式两份,两方分别收了。
黄渠帅辞别前,昂然对赵一鸣拱手道:“听闻郎君昨夜在我太平道茶肆遇袭。我等明人不做暗事,虽然与足下有些龃龉,但不至于行此下作手段,黄某一定与众兄弟追查此事,早晚给足下一个交代。”
这黄渠帅的磊落风度,让赵一鸣自动将其从嫌疑中摘了出来,越发肯定,必然又是他旁边的副帅自作主张。
这人实在阴毒,黄渠帅难道就不怕哪天变生肘腋吗?
俞三娘沉默不语,饶有兴致的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赵一鸣。
黄渠帅纳还了‘损补令’,一声惭愧,领着弟兄两个,别了船主。
那‘损补令’是一块方形的黑色木牌,两面各书一字。字迹与底色黑白分明,两面刚好对调。
俞三娘子起身,着青衣女童送下了殿前石阶。
她又坐回榻上,向赵一鸣问道:“我说官府所取,多有不义之财,郎君似有不信之意?”
赵一鸣回道:“朝廷若无万民供养,如何守土安邦?就算有些个贪官污吏,酷虐百姓,诈求非法,也自有国家法度惩治。”他说到此处,突然想起来杨县尉临别言语:朝廷法度会有良臣彰明,但是枉死者已经无法复生。
赵一鸣不觉心虚,住了口。
俞三娘子微微一笑,悠悠解释道:“郎君从何而来,沿途所见所闻,难道都是太平世道?”
赵一鸣又要争辩,被俞三娘子挥手拦下,那船主继续开口道:“商人为利奔忙,往来四海,消息最是灵通。郎君可知我这船上商户,都是从何而来?”
赵一鸣回想昨夜经历,这才察觉道:“果真四海皆有,却为何而来?”
俞三娘子继续说道:“都是被官府催讨,诛求无度,从陆上不得安生才聚来此处。其中不乏巨商大贾,曾一度也是四海鱼跃,财路广布,称得上网罗天下,却不想鱼养肥了,一口被蛟龙吞入肚腹。‘借商钱’之事,郎君可曾听闻?”
赵一鸣茫然道:“不知。”此时他已经完全找不到作道理处。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巨商富豪,竟然只是个守财的掮客,一切装箱入笼,只为夺取者行了方便。
这般情形若属实,当今圣人岂非大盗头子!
俞三娘子笑笑,又说道:“朝廷向商家借钱,五取其一。到了州县,又层层加码。郎君若未经商可能没个真切体会,商户多的是货品,少的是现钱。限时强逼,少不得贱卖亏损。你可见过债主被欠债的催钱,最后催的倾家荡产?不瞒郎君,我这船上,所在多有!”
赵一鸣好容易抓个破绽道:“州县私自加码,岂不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将御史台视如无物!你莫不是大处说个道理,细微地方欺我不明究竟,哄骗于我!”
俞三娘子笑道:“船中各色人等,郎君尽可去问。”
她停了片刻,继续说道:“此船淮南江西,每年往返一次,船中商户,以此盈利,因地处船上,常年行舟,少了许多赃官随心盘剥巧取,所以获利颇丰,但都是正常经营所得,掺假售劣者,亦不容于船中。
虽然此处自成一方,妾勉力而为,官家并未在此置官设县,但仍然受朝廷管辖,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每年到了扬州,都会有州府转运官员登船,挨户收取租税。租税数额却连年翻番。——州县自行征取,朝廷为何不加惩治?因为这已经是风行天下的惯例,天下官员,多于过江之鲫,朝廷出公廨天职分田以养官员,那些地方官吏,不伸手向朝廷索要,皇帝高兴都还不及,哪里会管!更何况,他还要靠着州县配合,才能将天下贡赋收入囊中!”
赵一鸣一时被这俞三娘说的心灰意冷,谁知那船主见他垂头丧气,并未放过,继续道:“郎君若还不信,可以去市井中问个明白。”
赵一鸣听她提到职分公廨田地,被她勾起前事,更加忧闷,眼见得天下皆是这般模样。
太平道那两个头领不知底细,赵一鸣猜测,也是吴县逃兵的情形,只是有幸躲在这大船之中。
他确实有心想问个清楚,希望能听到相反的答案,否则又该如何揣度当朝天子。
看到赵一鸣沉吟不语,俞三娘似乎非常满意。她等了片刻,又开口说道:“话已至此,郎君应该明白,你在扬州水村之举,其实是将本应属于船中商户的血汗脂膏,这官府盘剥的不义之财,彻底夺了去。”
看赵一鸣神情窘迫,俞三娘又说道:“当然,郎君是出于侠义之举,只是不明内情才被表象蒙蔽,所以,我愿提供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还望郎君接受。”
赵一鸣此刻哑口无言,只得应势拱手,开口道:“愿闻其详!”
俞三娘粲然一笑,开口道:“此次船中众商户的损失,就着郎君身上取回。见你少年英雄,就让太平道众人,与你作帮手,再行物色标的,如何?”
赵一鸣还想推辞,俞三娘似乎能见他心中所想,拦下他话头,柔声道:“放心,所取皆应得,不会全然搬回,我等又非强盗!就之前郎君若无干涉,扬州水边财货,太平道也会留下官家应得的那份。”
赵一鸣还是难以接受。左思右想,还在搜肠刮肚寻一个正当的理由。俞三娘微微叹气,问了一句:“郎君可曾见过那卖花的孩子?”
赵一鸣心头一动,想起来他父亲似乎重病,刚得了李仙寻两颗明珠。
又想着,原来自己刚登上沙船的情形,已经被俞三娘得知。
他想到这里,开口回道:“见过。他现在身怀宝珠,我还怕他被人惦记。”
说道具体人事,氛围轻松了起来。
俞三娘子笑道:“妾虽无才,但作为沙船之主,打理得还算不错。这船上,多少人生老病死,终生未登土岸!但唯独没有横死枉死之人。此地皆为工商之徒,盗窃诈骗之辈,早已逐出。”
赵一鸣奇道:“娘子为何不直接助他?听闻他父亲卧病在床!”
俞三娘子坦然道:“有道是‘大仁不仁’。他父亲身患重病,若要医治,须花费十户中人之财。我若直接相助,必然是非蜂起。这众多商户,却如何再约束他。而且终究财力有限,帮了这家,却帮不了那家。倘若前番‘损补令’顺利缴回,倒是有些腾挪的办法。郎君看见的,这孩子得了宝珠,父亲医治就望;郎君看不到之处,多少人无法医治,恰恰就是少了官府盘剥的那份不义之财,只能生生等死!”
“娘子休要诓我!”赵一鸣登时惊呼站起,想了想又颓然坐下,“我应了你便是!”
俞三娘拍手,一名侍女捧来和雇文书,放在赵一鸣桌案上。
此时俞天明走出行列,对俞三娘一揖,起身道:“家主,依着前例,理当由天明率领太平道众人,将损失补回才对!”
俞三娘子让他起身,开口赞道:“阿亮如此担当,身为宗主,吾深感欣慰。”
她略作停顿,又说道:“只是我辈皆商贾出身,不屑那些虚虚实实的口头文章,这刀光剑影中作的买卖,没有十分本事,万一有个闪失,伤了性命,却教我如何与你父母交待?”
俞天明继续道:“侄儿自幼师从名师,就是为了今日,能有一番作为!已劝说过父母,求得同意,方才敢说与宗主知道!”
俞三娘闻言,开口道:“难得你早有此心,但是我方才许了这少年,不便反悔,如果收了成命,急切间如何再为他寻一个出脱的差事?”
赵一鸣心道:原来这俞三娘其实不想俞天明领这差事!
俞天明一时支吾。
俞三娘见此,又说道:“这少年的手段,十分厉害,你既然要替他行事,我却不好改口,不如你与他较量一番,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如何?”
果然,该来的免不了。
俞天明正中下怀,开口应道:“正该如此!如果此番输与他,天明自当心服口服。若赢了他,还请家住做主,将‘损补令’交付于侄儿完成。”
赵一鸣心道:你也是死心眼,一起来助力不好么?就站在后面出工不出力随便射两箭,也算一份功劳。
俞三娘笑道:“就如此吧。”
赵一鸣重提黄巾之事,俞天明难堪之余有些恼怒,口不择言道:“你怕是言过其实,就算真的,若换我与太平道众人对战,不见得就输给你!无需赘言,手底下见真章吧!”
赵一鸣正要开口应承,突然一道中年男子声音从外面传入:“谁家子弟如此狂妄,将我太平道看轻!过手的没过手的,两位郎君可愿一起,与贫道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