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一颗茶

1、前路迷茫

　　六月是个考试季，而这个时候也恰恰是学生心情浮躁的时候，因为过后有着长达两个月的假期。课间初三（1）班的学生在讨论着考完试的聚餐，外界的气温似乎不足以让这群学生们畏惧，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天花板上的旧风扇咯吱咯吱试图融入学生的话题。
　　杨逸面朝桌子趴着只露出一个耳朵尖儿，手里拿了块橡皮贴着桌面翻转，他没有参与讨论，脑子里想着的是一个月前父母打来的那通电话，父母告诉奶奶，让他考完中考高中去他们那边读。
　　杨逸的父亲是当时村子里少有的大学生，还是名校毕业，和杨逸的母亲是高中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从高中，一直到大学成为校友才在一起，大学毕业他们就结了婚，他们结婚的时候村子里可热闹了，乡里邻里都说老杨家有福气，出了个大学生还娶了个城里的媳妇。
　　他们结婚后杨逸父母就提出外出创业，当时的创业基金还是跟亲戚们借的，一直到第三年生意有了点起色的时候，杨逸的母亲怀孕了，生下杨逸不久父母公司就出了问题，父母二人抽不出时间来照顾杨逸，于是就将杨逸带给在乡下的奶奶照顾，其实按照母亲的意思是想把杨逸交给娘家照顾，可当时娘家人闹出了不小的状况，杨逸的舅舅跟一个男人好上了。这件事闹了不小，所以就将杨逸交给了奶奶来照顾，而舅舅也被赶出来家门。
　　所以这么多年杨逸都是跟着奶奶一起长大，小时候他还幻想着能够跟父母团聚，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以为那股子情绪会淡不少，但这只是他以为的。
　　当奶奶告诉他中考完之后就可以去父母那边住的时候，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过，那是种难以抑制的欣喜，却也莫名的存了点害怕在心里。像是冥冥中的预感，将会有什么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一步步地将人推向深渊。
　　“杨逸，你去不去？”一个女孩轻轻推了推杨逸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期盼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手指紧张地蜷着。
　　杨逸闻言还是趴在桌上，只不过露出了眼睛眯着看女孩，声音闷闷的：“不去。”
　　“啊……”女孩失落地叫出了声，“不去啊。”
　　“没意思，就不去了。”
　　说完杨逸就转过头不去理会女孩，那女孩张嘴还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上课铃却响了，只得讪讪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老师进了教室走上讲台，看着地下 一群稀稀松松的学生忍不住开口：“你看看你们，成什么样子，只有三个星期就要中考了！你们还这么懒散着，不想读高中了是吧？”
　　听到老师这么说，坐在杨逸前面的同学翻了个白眼，语调怪里怪气的学着老师的话：“不想读高中了是吧？”然后用手拐捅了捅杨逸的桌肚，“哎，杨逸，你真不去啊？”
　　杨逸百无聊赖的转着笔：“不去，没意思，离别是愁，不如不去。”
　　“哎哎哎，你怎么总是爱扯得文绉绉的，就去呗，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了，到时候就班上这些人能不能上高中都还难说，将来再见就难咯。”同学还不依不挠地说着。
　　“许汀！你扯着杨逸说什么呢，我刚刚在说什么你知道吗？”由于许汀的动作太过明显，老师看了过来，又开始长篇大论的训起话来，杨逸又将头埋在双臂间。
　　其实，也不是杨逸觉得没意思才不去的，他只是不太想接触同学，不想过分的亲密，仿佛那样做了就会让他们发现自己的秘密，然后转过头来嘲笑他、厌恶他。
　　初二那年他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同的时候，惶恐了一个夏天。那时起就常在夜里梦见家人朋友发现自己和舅舅一样，被发现然后被疏离。
　　尽管自己在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同过后上网搜索过，这其实是人与生俱来的存在于生理上的不同，就像生来男人和女人就不同一样，没什么可耻的，但有舅舅这样的前车之鉴在，他真的会害怕。
　　就算快要十七岁了，他还只是一个生存在较封闭的社会的一个初中生而已。
　　“杨逸！你在干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睡，成绩好就可以不在乎是不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能保证你到时候不会落榜吗？”讲台上老师的怒吼将杨逸的思绪拉回，他坐直身子假装认真听课。
　　大不了瞒着一辈子不让他们知道，他如是想。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老师下课前让杨逸去办公室找他，许汀幸灾乐祸地看了杨逸一眼，然后嚷嚷：“哎！又是开小灶上政治课，回来分享分享啊！”
　　杨逸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往办公室去。这节课的老师并不是初三（1）的班主任，但是杨逸实在是过于优秀所以不得不过分注意，毕竟他们只是一个乡镇中学，却诞生了杨逸这样的全县第一，这是在乡镇中学万般难遇的人才，所以不得不重视，特别是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
　　“报告！”
　　杨逸站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然后走进了办公室里。
　　“老师，你找我？”少年有些习惯性的勾着腰背，刘海垂了下来，一双眼睛晦暗不明，端的一副乖巧模样。
　　老师抬起头看着他。
　　“杨逸你说你最近怎么回事，上课总是不认真听讲，准备干什么？还想不想读高中了，你成绩虽然好，但是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你先说说你最近怎么回事吧。”
　　老师的声音尽量放柔和，不去刺激这个关键时期容易敏感的少年。
　　杨逸没有及时回答老师，默了默低下头。
　　“因为一些家里的事情。”
　　“现在这个年纪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这些需要交给大人处理，你还小，该是认真读书的时候，只剩这几个星期了，不能懈怠知道吗？”
　　老师继续念叨着，杨逸默不作声的听着，思绪却已经飞远。
　　大人总喜欢说这不关小孩的事儿，但从未正视过孩子的内心，有时候一些细微的可能在大人眼里微乎其微的事情，都有可能刺激到孩子柔软的内心。
　　时代已经不同了，曾经属于大人们的时代一去不复还，在面对教育孩子的时候总是会存在代沟，所以不关孩子的事儿，其实也就是说出来的屁话。
　　不过适当的听取大人的意见也不是不可以。
　　且只是巧妙的运用了语言漏洞而已，并不全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其中参杂的个人观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希望有人知道。
　　因为近几年，杨逸他奶奶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每况愈下，所以杨逸的父母才会提出让祖孙俩跟着出去一起生活。
　　杨逸的爷爷去世得早，在他父亲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杨逸奶奶把孩子拉扯大的，早年又因产下杨逸父亲而落下了病根。
　　一个农村女人，丈夫去世了，把孩子拉扯大，让他一路读到大学是如何的不容易，经常操劳过度，到了晚年身子骨就不行了。
　　半年前才因为一次在田间打菜而摔倒进了医院，杨逸父亲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乡下继续生活，也考虑到县城里的高中教学没有大城市里的高中教学好，才提议让祖孙俩人一起出去生活的。
　　不过杨逸的奶奶不愿意一起出去，她老人家说，人都这么老了，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接着去城里生活，这儿不适应，那也不适应的，倒不如守着乡下的田过日子，让杨逸出去跟着他们团圆也好。
　　“老师，我会的，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回教室了。”杨逸不卑不亢。
　　老师慈爱的看着他：“好，你去吧。”
　　杨逸出了办公室，伸出左手捏了一下自己的左耳垂，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总喜欢捏一下耳垂。
　　许汀已经等在教室门口了，看见杨逸从办公室里出来，立马就上前准备勾杨逸的肩膀，杨逸侧过身躲开了。
　　好在从初二开始许汀就习惯了杨逸这般，他自然地收回手。
　　“我说，你怎么从初二开始就变得这么鸡毛啊，都不让碰的。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洁癖。也没看见你亲近什么人，有漂亮妹子告白也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哎，你该不会是玻璃吧？”
　　杨逸听见他的话捶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整个人都顿住了，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
　　他，发现了？
　　“哎，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我说对了吧？”许汀继续说着。、
　　杨逸周身的气息变了变，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唇都在颤抖，刺骨的凉意从足底一直蔓延到天灵盖，只在短短的呼吸间。
　　他捏紧拳头，利用指甲刺入手心的疼痛来让自己清醒，许汀只是开玩笑而已，他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
　　“谁是恶心的同性恋了？！”
　　杨逸压低声音，声音里是压抑不住地怒意。
　　许汀没想到杨逸会是这样的反应，愣在了原地，杨逸已经撞开他走进了教室。
　　许汀好像意识到自己开玩笑有些过分了，但他没想到杨逸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好像有些恐同？
　　巧的是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站得有人，他跟杨逸的对话都被人听了去，有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站在走廊上的几个女同学就开始讨论了起来。
　　同性恋这个词有时候在人眼里就是拥有恶心的含义，况且这本来就是不受欢迎的东西。
　　杨逸趴在桌子上，他身子有些颤抖，鼻尖有些酸。
　　明明是大夏天，他却感觉好冷，刺骨的冰寒。
　　他咬紧下唇让自己不要害怕，告诉自己许汀只是在开玩笑，他没有别的意思，他不知道他的秘密，他藏得很好，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吗？
　　他怎么会没有错呢？他就是错了啊，像舅舅一样不耻不干净不受人待见，喜欢同性就是错了啊。
　　杨逸收紧自己的手臂，深呼吸着。
　　“对不起啊，杨逸。我不知道你的反应会这么大，我就是开个玩笑。”许汀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对着杨逸，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道歉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杨逸？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我的道歉啦？杨逸？”
　　许汀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杨逸重重地呼吸慢慢地平息下来。
　　他顺着许汀的话安抚自己。
　　可尽管这样，他还是难以平复。那一刻他多怕啊，被掩埋在极地冰川下也不过如此吧，又冷又慌。耳边还响起奶奶和外祖家评价舅舅的声音，很嘈杂，很烦，很难受。
　　许汀跟他家住得比较近，况且一个小小的县城，就算网络不发达，七大爷八大姑的总会有一些事会流传开来，流传不广，但总归是会听见的。
　　许汀知道杨逸舅舅的事情，所以才会知道有同性恋一说，知道杨逸舅舅在大人们眼里是有多么深恶痛绝。
　　但他真的没想到杨逸会是这样的反应。
　　杨逸一直是个比较乖巧的人，他不太爱说话，不太爱与同学过多的接触，但偶尔有时候还是能够跟他开开玩笑的，今天是他许汀没把握好度，他诚恳地道歉。
　　上课铃响了之后，许汀担忧地看了一眼杨逸，然后转头坐了回去。
　　一天下来杨逸没在理会过许汀，总是躲着，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的表现很不正常，但是他暂时说服不了自己。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中考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开始放松了，毕竟能够玩两个月啊。
　　班长站在讲台上统计到时候参加聚会的人数，许汀带着愧疚死皮赖脸地劝着杨逸一起参加，他表示杨逸可以不交钱，只要杨逸去了，他会把杨逸那部分钱也一起交上去。
　　杨逸实在被烦得没有办法，几个星期前因为许汀的话而生闷气到现在，许汀给了个台阶，他也不好意思不顺着这个台阶走下去，毕竟许汀差不多是杨逸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杨逸点头示意可以，许汀忙招手示意班上记上他和杨逸的名字。
　　杨逸托着下巴看着周围的人，几个星期前的不安已经经过内部消化暂时地按耐住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许汀！可以啊，不愧是你，跟杨逸最铁，之前已经有好几次有人找杨逸让他一起去了，他都没有同意，还是你面子比较大啊。”同学说着。
　　“那是，我跟他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许汀眉飞色舞地说着，丝毫没有不好意思。
　　“好，就这么决定了，到时候你们把钱带上，□□群里通知你们地点。等下老师会来说一些事情，然后就可以回家了。”班长统计完名字之后说完就走下了讲台。
　　班主任走了进来，把住宿生的手机发了下去，然后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许汀拿着一张纸跟杨逸聊着天。
　　【怎么终于消气啦？】
　　杨逸接过纸条，嘴角微微上扬，他确实因为反应过激而显得小气了些。
　　【嗯。】
　　【不是我说，你有时候真的像个妹子，就没见过你这么鸡毛的人】
　　【嗯。不要再传纸条了，有什么想说的等下班主任说完再说吧。】
　　把纸条传回去，杨逸单方面的结束了聊天，端坐着听老师说着注意事项和什么时候返校拿通知书，越说到后面就越感性，班上一些女生都开始哭了起来。
　　这一刻，杨逸好像才意识到，他初中毕业了，也意味着他将要离父母、弟弟越来越近了；也意味着某些东西好像越来越容易浮出表面。
　　他将迎来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