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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京途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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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朴素无华,质地上乘的马车行走在阳新城的青石板道路上,速度缓慢平稳。
温煦柔和的阳光爬上了车顶一角,笼罩着顶端那一串黄铜制成的鎏金红铃铛,精致华美,耀眼无比。
这驾车的小厮很有两把刷子,黝黑的双手强劲有力,却像拿捏绣花针般灵活的握住缰绳,一收一拉间尽是行业风情。
“老爷,咱们进了阳新城嘞!”
驾车的小厮名唤平贵,是谭家大管家的二儿子。
因平日踏实能干,处事机灵。便特地被老夫人安排了个美差,与谭大夫一道回杭州,去接回悉心将养在旧居的嫡女。
平贵心想这是个露脸的好机会,一路上小心谨慎,殷勤周到,伺候得谭大夫十分满意。
闻言,马车上的窗帘被人撩了起来。
这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若修竹,气似泊海。细看之下,凌眉星目,笔挺秀拔,如刚出鞘的骁龙宝剑般熠熠生辉。
没错,这就是谭毓书的父亲。
大骊朝青云榜八大名士之一,不过,那也是在十多年前了。
他轻启薄唇,淡淡吩咐道。
“天色也不早了,找家客栈住下吧!”
平贵得令后,甩起马鞭,轻喝一声,马车便晃晃悠悠地跑动了起来。
道路倒是宽阔平整,周围也没多少行人,毕竟这才刚入城门一刻左右,偶有零落摊贩铺设于路边,间或少许行人驻足歇坐,丝毫不会影响到马车的前进。
马车内,一对父女,围矮几而坐。
谭毓书看着阿爹如松般的端庄坐姿,讪讪地闭上了嘴巴,默默地收回露出裙外的小腿。
这是她心心念念盼了几年的父亲,终于来接她了。
似乎是不敢相信,玉白如葱的手指不安分地绞起了手帕。
那段独处杭州别院的日子,安静落寞。虽有丫鬟仆妇满屋环绕相随,却在深夜孤枕难眠。
每逢时令佳节,他人团圆喜色难掩,自个儿只能对着母亲的牌位默默垂泪……
那时经历丧母之痛,身边又无亲人陪慰,除了伺候母亲许久的居嬷嬷和自己的贴身婢女流萤,她对谁也不太亲近。
生母离世不久后,谭大夫就立马请来临安神医禇夫子,诊疗病理,悉心调养三余载,且珍稀补品不间断,这才养得她
越来越珠圆玉圆,熠熠生光。
可是父亲没有来参加母亲的丧葬之礼,连一封家书都未曾写过,对此,她的心里是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在这一点上,大哥谭柏川就远胜于父亲。
她摸了摸珍藏在怀里的物件儿,稚气未脱的小脸上露出了期待满满的神情。
这是要送给大哥谭柏川的及冠礼。
大哥这几年虽没陪在她的身边,可托人捎来的书信礼物却从未停歇,就是这种信上的安慰鼓励,融入骨髓的血脉之情,她苦苦熬过了三年。
谭大夫微微抬眼,瞧向自家姑娘,内心五味纷杂。
这个嫡女是在杭州做官两年后所出,当时喜爱的不得了。可惜娘胎里先天不足,将养到十来岁时还是汤药不停,曾有人断言活不过及笄之年。
恰逢朝廷擢升,填任京户大夫。
举家搬迁至京城,嫡女体弱,不宜远行,若擅出,恐有性命之忧。故留妻柳氏相顾,未曾想没出几月,柳氏操劳过度竟仓惶病逝。
是年京州大旱,西南叛乱,朝野动荡不安,百官忙碌非常,他临危受命前往西南辅助粮草一事。
这一去就是两年,军营中事务繁忙,劳心劳力,也就无暇顾及家事,而得知发妻病逝的消息也是数月之后。
西南风沙,刚劲如刀,毒猛异常,数次战场生死间回忆起爱妻柳氏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却意外早逝的惨痛消息,就不由自主地迁怒于这个病丫头。
若不是她缠绵病塌,柳氏又怎会劳心劳力猝然长逝?
战事平息,军功满身,荣归故里,却没有等待他的人儿。
然陛下不知他心中所想,竟又指一门亲事,是以慰功臣之心。他推拒不得,乃受之。
第二任妻子顾氏乃前任大理世卿的嫡女,书香门第,性子温顺知礼,行事妥帖,过门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后察之她待其年幼嫡子谭柏川宛若亲生,且甚爱之。谭大夫就渐渐放下心防接纳顾氏。
可惜新人再盛也不如少年夫妻鹣鲽情深,刻骨铭心。待婚事满三月,谭大夫便立马提出要接回养在杭州的嫡女—谭毓书。
因为他心中始终挂念着发妻柳氏。
如今阔别了四年之久的女儿就在眼前,娇媚单纯,生动明丽。
谭大夫除了愧疚怜惜,竟生不出半丝恨来。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薄情了些,那般情形下竟迁怒于一个病痛满身的女娃子,真真是妄为人父!
这一路上与之相处,孩子品性纯良,伶俐好动。有些规矩须回府后慢慢教起,来日再给她寻个良善和气的夫家。这大概也是柳氏心中所期盼的。
谭大夫微微叹了口气,眉眼深重。轻抬起布满厚茧的手掌,摸了摸自家女儿的小脑袋,疼爱怜惜之情不言而喻。
心口的钝痛渐渐退去,化作了藏在心尖上的一根细刺。
平日里不痛不痒,就怕有朝一日如蚁溃堤坝般湍流直下,摧毁这得之不易的父女之情。
“父亲,听说大表哥一家就定居在阳新城,这么多年没见,我挺想他们的……”
毓书微微发愣,似是不太习惯这种亲昵,但片刻间就调整好了心态。早就听说父亲又娶了位新娘子,可还是想提起与母亲有关的人事。
她扑闪着晶莹剔透的眸子,神情单纯,一丝娇态,两丝想念,三丝埋怨,竟叫人心口堵得喘不过气来。
此时不提,更待何时。毓书心中早有盘算,既已认定父亲凉薄,又怎能不为自己谋划。
柳氏故去后,两家来往不如以前。但看这小辈们的情谊还是在的,先前没打算着在阳新城逗留,但看着自家姑娘期盼殷切的模样,竟不敢说出半分不愿。
谭大夫神情黯淡了下来,半晌,才略有低沉地说道。
“那为父今晚派人递上拜贴,明日备些礼物再前去可好?”
他伸手捏了捏毓书的脸蛋,扯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那眉眼间的笑意恰如漫天星光映照四射于她的心底,这般疼爱呵护像极了逝去的母亲带给她的感觉…
毓书心下漏了一拍,顿时呆住了。
曾经那人儿在病榻前轻轻吹冷汤勺里药液,用丝帕轻轻擦拭她额间冒出的冷汗,一声一声唤她的闺名,毓儿,毓儿……就像是一叶孤舟终于找到了温暖舒适的避风港湾,不胜感激,不胜欣喜。
而如今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内心一阵慌乱不安,手指悄悄扣紧了丝帕,鼻子立即有点发酸儿。
春天的芽儿措不及防的从心口破胸而出,怕人看见眼底强忍的涩意,视线下滑,咬住嘴角不出一声。
早就不在意了,以为不贪图这几分父女温情,便能固守起一片城墙。
却在你开口的那一刻溃不成军,毕竟我的思念早已刻入骨髓,这种对亲人的渴望已如初春后的雨笋,绵密生长。
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回答。
“好—啊—,父亲真好!”
这声音软糯细腻,带着米糕似的香甜话顿时让气氛温馨了不少!
毓书眉眼低垂,强制视线散落低处,硬生生忍住这突然爆发的情绪,终归化为一句女儿家的撒娇之语。
谭大夫似乎来了兴致,之前一路上静悄悄地。如今女儿肯开口,还破天荒地亲近了他一番,倒是心里舒坦欣慰了不少。
平贵听着父女俩开始一路亲切谈话,心情愈发松快,哼着小曲,便沿路细细找寻合适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