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43、暂别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眼前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多数是风景照，也有几张人物背影。他也起得很早。她听见厨房的水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他在煮饭。
　　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爸是这样一个男人，我妈应该也不会活得那么失态吧。

　　早饭后，他要带她去山上一座香火不太旺盛的小寺院。他说，“那里很僻静，没有什么商业气息。你会感觉心静。”出门时，他背了个运动挎包，里面塞了件外套。“山上可能会冷，给你带件衣服。”他说。
　　上山的石阶路有点儿陡，但很干净。空气格外清爽。他一只手臂一直呈保护状地伸在她的身后，但并没有挨到她。她很安心地爬山。
　　路上遇到两处卖水和茶叶蛋的摊位。他问要不要休息。她说不用。继续走。在一个卖小手串和小挂饰的摊位，他选了个有小狐狸吊坠的挂饰送给她。付过钱后，直接挂在她随身的单肩包上。他说：“你小时候不是莫名喜欢狐狸嘛。”她点头。
　　进入寺院，没怎么见到人。只有两位僧人，一位扫院子，一位守在正殿。他们各自请了香。她学着博文的样子，也在功德箱捐了10元钱。她问：“就这样，用不用请灯那些……？”僧人说：“心诚则灵。”博文说：“我们无所求。只是来讨个清净。”僧人说：“心净，世间静。”他们双手合十，谢过师父。僧人笑而不语。
　　寺院外乞讨的人就那么两个，确实残疾，一个一只手残了，另一个坏掉了一只眼睛。博文给每人的碗里留下五元钱。她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摸着挎包拉锁，犹豫着。
　　他回头握住她的指尖，对她说：“没事。我替你给过了。以前我只给两块的。”
　　“谢谢。”她脸上又露出恬淡的笑容，将指尖从他手中抽回。
　　他说：“即使初一、十五来上香的人多一些，乞讨的人也不会多到令你避之不及。他们更不会为了要两块钱而纠缠你，是真的你给口饭就会知足的人。过会儿，你走得远远的回头看一眼。会发现他们依然在磕头叩谢。你要看他们的眼睛，他们不只谢你，还会谢苍天大地。他们抬头看天，然后叩拜，虔诚感激。”
　　她按他说的做。回头间，眼中有热泪涌动。那两个乞讨者与他说的一模一样。
　　小时候，遇到乞丐，她会把零花钱都给他们。经常为这事挨家人的教训。她们说她天生愚痴呆傻，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萧宛也常说：“你妈一个人养家容易吗？有点儿零花钱你就给乞丐。没良心。”她也不知对错，只是一面觉得委屈，一面又觉得确实对不起母亲。
　　大学的时候，第一个暑假后返校，她在长春站因为给一个小乞丐钱，被一群乞丐团团围住，连行李箱都挤丢了。是两位好心的路人将他们驱散。她们对她说，“小姑娘来读大学的吧？”她点头。“别傻了。以后见到这些人，躲远点儿。父母养大你不容易，他们才是大菩萨。好好学习比积这点儿德强。老天爷让他们遭多大的罪，就能赎多大的业障。知道吧？”她点头。
　　回到学校，她跟同学说了经过。她们说自己也遇过，吓惨了。于敏返校的时候路遇一个老乞丐，她没给钱，给了包路上带的食物。老乞丐拿过食物，叽里呱啦、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于敏听着不对劲儿。当时一股火上来，冲过去追问老乞丐，“你刚刚说我什么？你不是该跟我说吉祥话，感谢我吗？”老乞丐清清楚楚吐出一句，“我感谢你妈。”然后就开始装疯卖傻，在人前装出恐惧的样子，躲避于敏。
　　自那以后，她们几人见到乞讨者就绕着走。
　　可这一天，她看到的情景与过去完全不同……心中又一次柔软起来。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泪水不可控制的流着。
　　他转到她面前，给她擦眼泪。
　　她控制了一下情绪，说：“没事。”
　　他们一起下山。小狐狸吊坠挂在她的单肩包上，一路摇摇晃晃。
　　在山脚下，她回头向山上看了一眼。
　　回头间，博文突然与她贴得很近，他对她说，“我喜欢你就用了一眼。说出来，别人都不信。”
　　“其实我也不信。”她这样说着，心里却小鹿乱撞了。她默默告诉自己他是开玩笑的，不当真。她对他说，“我该回去了。”
　　“好。我送你。”
　　在车站分别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睛又红了。
　　他说：“田歌，我是孤独的人。有一个阶段，我喜欢与人密切交往。经常组织聚会。常常在次日醒酒后，突然莫名其妙感到看清了一些人和事。但还是那样循环往复。经过很久，才看淡这种与人相处的模式。开始能够接受独自一人生活。我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要有能力独处。但我依然抵抗不过孤独。强烈的孤独。你能懂吗？”
　　“懂。我也曾有段时间，如蛮荒之地的怪物，无论见到什么都想要吞进自己肚子里一样。或者说，像荒野兽类般饥不择食。只需填饱肚子。对食物和感情都是如此。有极大的勇气和无知无忌。后来见过的世面多了，便开始有了选择和取舍，越来越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能要什么。反而不那么容易开始一段感情了。”
　　博文点头，“行。我懂了。”他红红的眼睛已经快要溢出泪水。但他克制住了。
　　她用身份证刷开电子闸门，进入安检区。回头看他。他跟她摆手。但她没听清他说什么。他挥动的手里握着手机。她想，他说的大概是回去以后会继续给她发淘气的视频吧。

　　回来以后，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出车。在这座城市里看重复的街景、不同的人们。有时候也会出现在新的街景里，她的地图因乘客的目的地扩大着。
　　下班后，独自吃饭，独自看窗外夜色，怀抱布娃娃睡觉。有时候跟博文聊天，反复看淘气的小视频。但大多数时间里，没有朋友，没有室外活动，也无人说话，独自读书。他跟她说过，他喜欢安静读书的女孩儿，而她刚好是。但她觉得这并不是她独有的特点，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理由。长久的生活需要更多智慧，而她知道自身还不具备那种能力。后面的相处中，他也会发现她无趣儿的部分。她能感觉到他急切地想往前走一步，而她想把了解的过程拉长。

　　有天，佟怡来找她，约了莫尔，她们三个出去小聚。
　　一开始，她们一起玩的很开心。佟怡因为田歌不会唱歌，窝在沙发里重复着“田歌不会唱歌。”她笑得不行。但很快，又莫名其妙的伤感起来，对田歌和莫尔说，“这就是天意弄人。”田歌和莫尔都听得糊涂，粗略以为她只是觉得，老天爷给田歌甜美的声音却没给她习得音律的能力。但这并不值得佟怡感伤。只是她们想不出她的另有所指。
　　沉默片刻，佟怡又无头无脑的说起，“田歌，你应该勇敢一点儿。”
　　莫尔问：“发生了什么？”
　　田歌说：“不清楚。”
　　佟怡说：“她该谈场恋爱了。”
　　莫尔对此大为赞同。
　　田歌问：“跟谁谈？”其实她大概猜到了佟怡想说什么，只是不确定。
　　佟怡说：“跟那个聊得来的男人。”
　　莫尔惊奇地问：“谁啊？”
　　佟怡说：“我不认识。你问她。”
　　田歌说：“我还不够了解他。”
　　莫尔点头，“了解一个人是有必要的。一定要了解了才能开始。”
　　佟怡说：“又没说让你结婚。恋爱才是了解的过程。在那以前，什么都是不真实的。没开始的时候，怎么都好。开始以后，不可预料。”
　　莫尔感慨道：“也对。要在一起才能了解到真相，而且需要多花些时间。”
　　佟怡问：“田歌，你不是真的在了解他吧？你是不是在躲避真正的了解。你害怕？”
　　莫尔说：“不会。她又不是没谈过恋爱。她只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佟怡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了，“不试试，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要的能不能得到，都是空想。”
　　“你这样怕我嫁不出去啊？”田歌从佟怡的态度里感觉到了不舒服，她盯着佟怡的眼睛。
　　佟怡抿了一下嘴唇，态度诚恳地说，“不。我是真心为你好。”
　　“哎呀，不就谈场恋爱，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仓促结婚就行。田歌，勇敢点。我挺你。”莫尔举起杯子对着田歌。
　　“我也挺你。我预感会很甜。”佟怡说。
　　“好。”田歌满口答应。
　　“但是千万别因为感觉甜就想着结婚。一定要了解久一些。”莫尔又补了一句。
　　“好。放心吧。你们两个管家婆。”田歌笑着，心里却七上八下。
　　“当然得管你。”她俩几乎异口同声。然后，默契地笑起来。
　　她们从KTV出来，三个人胳膊挎着胳膊并排大步走路。莫尔哼着小曲。佟怡尖叫着“好开心啊。”莫尔也跟着尖叫，“好开心啊。”人行道上，迎面而来的路人看了她们一眼，三步并两步地快速走过。
　　莫尔的婆婆打来电话。莫尔松开田歌的手臂，独自踱步，跟她们拉开距离。
　　佟怡一直目光谨慎地盯着莫尔，带着猜疑的盯着。
　　田歌看着佟怡的微表情，对她说，“夜空很干净，没有云，月牙儿弯弯。”
　　佟怡抬头看天，“哪里没有云？”
　　田歌说：“我心里没有。”
　　佟怡笑道：“胡说八道。”她突然感觉耳朵又红又烫，视线离开莫尔，开始踢地上的石子。
　　莫尔说她婆婆不小心扭到脚，不能看孩子了，她得赶紧回去。急匆匆打了个车，车子驶出，她还从车里探着头，依依不舍跟她们挥手。
　　佟怡说，“出来三个小时，她婆婆就崴脚，你不觉很巧吗？”
　　“别想了。”田歌说。
　　“哦。”佟怡又挎起田歌的手臂。两人同路回家。

　　这天夜里，田歌做了个梦。她梦到和博文在一起。
　　两人在河堤上坐下来，他挽起工装裤的裤脚。山间偶有青烟飘过，空气甘甜清爽。坐了很久，天色渐渐沉下来。
　　突然间，坐在他身边的人又不是田歌了，变成了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姑娘。田歌看不见女孩儿的脸，只有背影。他起身，对女孩儿伸出手。女孩儿光脚沿着河堤走，动作缓慢，在河水里踢出水花。他跟在女孩儿身后。
　　田歌抬头朝山上望去，突然巨大山峰颠倒过来，整个梦境一片漆黑。
　　睡梦中，她眼角溢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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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个章节，可能因为有自己的原型在里面，如今再翻出来看，还是会牵动情绪。后面的章节就开始变得虐了，有好多章我都不愿意再想起，直到结尾的几章我才喜欢，但生活中无论好的坏的都不可避免，那才是完整的故事。哪怕只有两三个人读，我都得更完，并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