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3、3、忆

　　腊月二十七，到达东北老家。
　　萧宛已经在家中包好了白菜冻豆腐馅的饺子。她还记得田歌不吃肉馅。

　　田歌从小不吃肉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吃肉馅饺子，就莫名呕吐。小时候，常常因为这件事被一大家子人数落。那个时候，许多亲戚凑在外婆家吃饺子，一定是有开心的事情，或者过新年。她总在那个时候哭。她越哭，大人们越责怪她。萧宛也和大家一起责怪，甚至比她们更凶。
　　田歌高考前那段时间，萧宛才开窍。她不再跟其他人一起数落田歌，而是把饺子皮剥下来给她吃。萧宛认认真真把肉馅刮得干干净净，一丁点儿肉沫不留，再夹给田歌。田歌看着母亲的动作，心里有温暖浮动。
　　田歌的小姨说，“那样还能好吃吗？没有馅，吃什么饺子？能吃出什么味儿来？”
　　田歌的三姨也对说萧宛说，“你就惯她。在家不吃，出去还能不吃？你看她一个人出去读书时饿死不？”
　　“就是，也不知道田歌像谁？从小就特性，不合群。问她话，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从来没见她有过一点儿小孩子的活泼，怪癖倒是有的。就这样，考上大学又能有什么用呢？她这种三天两头哭一次的人，脆弱得跟林黛玉似的，还能指望她出息喽？能不能把书念完都很难说。”这是谁说的，田歌已经不知道了。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没抬眼看。姨妈们开始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脸就已经胀得通红了，好像是她错了一样。她闷头吃萧宛夹给她的饺子皮。只想把头埋进碗里。
　　“她吃肉馅会吐。”萧宛淡淡地说，继续剥着饺子皮。
　　“这么多年，还这毛病？你咋不早说呢？咱给孩子包素馅饺子不就得了。这么简单的事，干嘛年年难为孩子？”二姨突然把脸凑近，叫着田歌的小名，“玲玲，咱不吃这个了。二姨给你包素馅吃。”
　　“不用了，二姨，我……”田歌话没说完。萧宛抢断了她的话，“二姐，你吃你的，别忙了。她爱吃饺子皮。”萧宛边说边舀了一勺蒜酱放在田歌碗里，“蘸着吃好吃。”
　　田歌身旁坐着的是五姨。五姨歪头仔细看她。她鼻子一酸，一滴泪珠圆滚滚的，掉在碗中，溶入蘸料，正巧被五姨瞧见了。五姨摸摸她的头，起身走到洗菜池旁，“二姐，我帮你。我也想吃素馅。今天我借小玲玲的光。”
　　田歌记得上次家族聚餐时，二姨和五姨还因为外婆的养老问题，大打出手。两人都把对方的手臂挠出许多条血印子。可这会儿却有说有笑的并肩站在洗菜盆前。这就是亲情。情绪来的时候，肆意地发泄。情绪走后，又能为丁点儿小事不计前嫌。她们平日里，看似脾气火爆，凡事据理必争，但却潜移默化地教着田歌原谅。
　　那顿饭是她从小到大，在外婆家吃过的最饱的一顿饭。以前没有人关注她吃没吃好。对她只有数落。她总是小心谨慎地看人脸色。因为她们都是言辞犀利的人。情绪上来，毫不顾忌他人感受。和她们在一起，田歌内心怕极了。从有记忆起就已经这样了。第一次被数落就是家族聚餐时。她们讨厌她像小猫一样细嚼慢咽，嫌弃她做任何事情都慢吞吞的。她们觉得田歌所有的行为都在印证一个天理，那就是她天生命不好，注定会是个穷困潦倒的受气包。这个思想最初也是从萧宛开始的，她们就一直这样说，从田歌有记忆起，就被贴着标签成长。
　　高考是田歌唯一的机会。萧宛的转变，可能也是被她临考前那段日子的态度震撼到了。全家人都说她考不上大学。他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上一代只出了萧宛一个大学生。这一代到田歌以前，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田歌是老七。姨妈们已经失望过六次了。何况，田歌看起来，方方面面都是整个家族里最弱的那一个。她们说，再往上数三代，她都是最窝囊的。萧宛也已经跟一位就职于白城一所技校的同学打好了招呼。如果田歌考不上大学，就送她去读技校。那个时候，在她们眼里，她从技校毕业后在家乡勉强找份糊口的工作，嫁个普通人，就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了。可她心里一直不服。
　　多年压于心中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一天，萧宛又因为想起田宏，情绪失控，对田歌发泄。田歌终于反抗了，“我不是你们口中的谁。你们从来没给过我机会做个活泼、快乐的孩子。我从没有过一丁点儿机会。一直都是你们在说我，不断地说。因为我生来不幸运。没有一个好父亲。也没有一个好奶奶。我要替他们受过。但我一定会撕了这从出生起就贴在我身上的标签。”
　　田歌的反抗对萧宛起了作用。虽然萧宛依旧经常情绪失控，有时候夜里睡着睡着突然起来，翻箱倒柜，找出田宏的照片和旧衣物，手撕它们，然后大哭……但她开始关注田歌了。她偶尔会在凌晨一两点钟，推开田歌的房门，说：“不要又打着手电筒看书，眼睛会坏。”她说完，打开房间的灯。田歌把手电关掉，从被子里爬出，拿着书本回到书桌前。她们母女默默对视后，萧宛关上房门。
　　在那以前，没有萧宛的允许，田歌不敢在夜里开灯学习。因为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情绪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就会以费电为由，对着正在复习的田歌大喊大叫，并揪出许多陈年旧事，开启对田宏和田歌奶奶的声讨，又哭又怨。当然，这些声讨，是由田歌代替父亲和奶奶承受了十几年。所以，她复习的时候，都是躲在被窝里，用小手电照着书本。她不敢招惹母亲。
　　她们母女的关系从萧宛支持田歌备考开始得到缓和。萧宛开始学着做个好妈妈。有时候，她会给田歌准备一顿早饭，或者留5元钱在书桌上，并写字条，“去学校路上，买点吃的。”田歌也会留字条给她，“谢谢妈妈。”可能萧宛也想做个好妈妈，只是一直不会。她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是个只会读书的天真姑娘。她在不懂爱情和婚姻的时候，被一家人七嘴八舌地推入了婚姻的大门。她同意跟一个大家都觉得适合结婚的男人结婚，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在自己还是个不懂得如果料理生活的孩子时，怀上了田歌。她也没有地方去学习。她们姐妹六人都是被田歌的外婆从小打到大的。
　　田歌的外婆年轻时喜欢说伤人的话，做伤人的事。直到田歌出生，她眼里才有了怜悯和慈悲。但那个时候她已经太老了。她的性格、习气早已传给了她的每一个女儿。田歌的几个姨妈都过着大致相同的生活。没有一个婚姻生活幸福的。那次，萧宛看到二姐和五妹给田歌包素馅饺子之后，学会了变通，她尝试做各种素馅饺子。田歌说最爱吃白菜冻豆腐馅。萧宛也许至今都不知道原因。那时，田歌发现母亲洗菜很慢，一个菜叶一个菜叶仔细洗，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白菜和冻豆腐相对好洗，做这个馅比做其他馅更快、更轻松。

　　这段记忆，田歌对胡生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