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21、宴

　　秋末冬初的午后，这座北方小城已初见荒寒。城边村舍的一场婚宴却仍然热气蒸腾。
　　佟怡早已坐不住凳子，瞥了宗俊几眼，对方全然无视。这男人显然是醉了，只顾与人饮酒吹耍，看不出妻子的意思了。
　　佟怡几番抬起手腕看表。
　　大姑姐不住地往她碗里塞着大块大块的炖猪肉。那肉皮厚肉肥，细瞧上面还有未烧尽的白色猪毛和一些黑色锅底灰样的杂质。这些肉对于近些年已经习惯了大城市生活的佟怡来说，实在难以下咽。
　　她越是说：“大姐，别夹了，太多了，真的吃不下了。”大姑姐越是不住地往她碗里夹，“吃，多吃点儿，结婚有些日子了，也不见你长胖点。瞅你这小身子骨瘦的。你又不当模特，还要减肥咋的？快吃，多吃。”
　　“就是，把身子养得好好的，才能给我们宗家生儿子啊。”三姑姐一脸的尊贵模样，说起话来拿腔拿调。
　　佟怡没做任何反应。倒是二姑姐好像哪根筋被弹拨得不舒服了，没好气地怼三妹，“就你事儿多。整天就知道养身子，生儿子。这么多年了，你家姑娘都十岁冒尖了，你倒生一个儿子出来看看。”
　　“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你不就想说咱们家就你生出儿子了？动不动拿这事挤兑我。”三姑姐瞥了一眼二姐，转头又对大姐抱委屈，“你瞅瞅她，老二从小就爱拿捏我。我说什么都好像在刺激她一样。我就是那个心眼儿最坏的人。我就是那个总针对她的人。恶人都是我。”
　　“行了。多大人了，还撒娇。你二姐最没心眼儿。她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大姐憨憨地笑着。
　　“就是。还说我挤兑你？也不知道咱俩谁先牵这话头。”二姑姐天生是个大嗓门。
　　大姐赶紧阻止，“行了，你俩要掐架回家掐去。不嫌丢人啊，都是当妈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呢？在别人家婚宴上，你们不能控制点儿吗？”
　　佟怡闷着头，筷子夹了几粒白米饭，塞进嘴里。眼睛偷瞄左手腕表。
　　婆婆是个聪明人，“小怡啊，你有事就先忙去。农村就是这样，办起宴席没完没了。看今儿这情况，这老老少少聚在一起非得喝到下午不可了。这种事啊，以后还多着呢，你能常回来，也不用次次顾忌。今儿就先办事去吧。没人挑理儿。不怕。”
　　“那谢谢妈。等酒席散了，帮我跟三叔三婶儿还有我哥哥嫂子说一声。”佟怡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放在婆婆面前的桌面，“您顺便帮我把礼钱给了吧。他们还得忙着招待客人，我就不打扰他们了。”
　　“你天天在家呆着，能有啥事可忙啊？”三姑姐撇着嘴。
　　“朋友生孩子。我俩从小玩到大的。她老家也没啥人过来。我得……”
　　佟怡话没说完，婆婆就下了桌，给她让出了挪动的地方，“快去，小姑娘家家，生孩子可得有个放心的人在一旁，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不然容易得那个……什么……产后抑郁症……”
　　佟怡脸上露出谦恭地笑容，与席上长辈道别，急匆匆寻出口方向去了。
　　“妈，你电视看多了吧，还知道产后抑郁症了。又不是你儿媳妇要生。你儿媳妇的朋友生，你紧张啥？”三姑姐嗓子眼儿里挤出细弱的笑声。
　　“就是，你看这小怡啊，这么大人了还剩饭！看，碗里剩这么多肉，瞧这浪费的。倒是吃完再走也行啊。要我说当初就应该让宗俊本本分分找个乡下姑娘，老老实实在家过日子。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我就不爱进城去。你瞅那大街上的小姑娘一个个瘦得柳肩蛇腰的，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只能越学越矫情。”大姑姐边说边拿起佟怡的碗递到母亲面前，“妈，就你不嫌弃你儿媳妇，你替她吃了吧。”
　　“你俩可别糟践妈了。妈都多大岁数了，肉吃多了不好。”二姑姐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下桌了。
　　“就你孝顺！你孝顺，你给过妈几个钱啊？”三姑姐白了二姐一眼，继续吃起来，还跟大姐互对眼神。
　　大姑姐看着老太太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便转移了话题，对着在另一桌喝酒的弟弟喊道，“宗俊，你少喝点吧。快过来，过来，有事和你说。”
　　“啥事啊？大姐，你说。”宗俊喝得满面通红，扯着干哑的嗓音与大姐回话，手里并没松开酒杯。
　　“能有啥事，问你媳妇啥时候生孩子。”大姐不耐烦地吼了他一句。
　　“我媳妇不生了。”此刻的宗俊只想继续喝酒。话音一落，引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男人们继续碰着酒杯，“来，喝，继续……”
　　“没出息的东西。”大姑姐嫌弃地嘀咕了一句，便没再说话。

　　佟怡出门后，没有直接离开。本以为在窗前晃两圈，宗俊看见了，能出来……谁知宗俊压根就没发现她离席。窗子里面的话倒是句句被她听得清楚。
　　这时有人从背后挎住了她的胳膊。她回头一瞧，是二姑姐。
　　“你咋还没走呢？身上没零钱打车啊？二姐给你拿。”二姑姐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摸着。
　　“不用，姐。我有钱回市里。”佟怡握住二姑姐的手臂。
　　“那咋了？等小俊啊？他都醉成那样了，等他干啥？快别让他去添乱了。女人生孩子是大事，赶紧去看看你朋友。”
　　“我也急。我就是想跟他商量一下随礼的事。我俩现在手头紧，往出拿钱还是得跟他说一声，毕竟钱是他赚的。”
　　“跟醉汉能商量啥？你该随礼随礼，不用管他。回头他要不愿意，你就告诉姐，姐骂他。”
　　“他倒不至于不愿意。只是我觉得这个朋友特别好。平常随礼200元也就够了。这个怎么也得500元。我还是觉得破例的事该告诉他一声。但像这种有人情来往的朋友，我一共也没两个。”
　　“该花你就花。别跟我学那么扣。朋友还是要有一两个的。我给你二姐夫生俩孩子，每天就顾这一家老小，节俭一辈子。如今儿女双全，孩子学习也好，都不用操心。他给我啥了？买件衣服还得问他同意不。在我们家，凡是给我花钱的事都叫浪费。这年头的男人都懂得疼老婆，还有几个像你二姐夫这样的男人了？这种人就是被咱们惯出来的。要是能重来，老娘可不惯着他。姐是老了，但你还年轻。你一个读过大学的姑娘，也是有见识的，怎能让我们这些老婆子带傻了？”
　　佟怡看着二姑姐的脸，皮肤干皱，没有任何光泽，很健康的黑，典型的农村持家过日子的女人。整个人呈现出的年龄比真实年龄老了许多……她心想，幸亏自己当时坚持在城里生活，虽然是借钱并贷款买房结婚，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二姑姐这样。
　　“你又没喝酒，怎么总傻愣着，快去吧。”二姑姐又催促道。
　　佟怡看了一下时间，估摸着这会儿，莫尔已经进了产房。她告别了二姑姐，急匆匆跑到路边拦车。

　　司机是个女子。看衣着打扮，年龄与佟怡相仿，却一脸的稚气，模样古灵精怪。腕表熠熠闪光，还配了两条垂着坠饰的细碎手链。笑容甜美。小脸很瘦，鼻梁高挺，面部轮廓分明。睫毛很短，却直直的，毫不卷曲，看起来就是个脾气倔犟且有个性的人。
　　“去哪里啊？”女司机问。
　　“安儿妇产医院。”佟怡爽利回答。
　　“哪一家啊？”女司机歪着头看佟怡。
　　“哪一家？难道还有几家吗？”佟怡突然心中一惊，自己竟不知……
　　“你不知道？那没事，反正我闲着无趣儿，带你一家一家找喽。”
　　“别，我还是问问吧。”佟怡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却又迟疑了。此刻怕是莫尔正在生产，都怪自己事先没了解清楚。
　　“怎么，怕我坑你钱啊？”女司机打量着佟怡，接着说，“怎么？看新生儿啊？小孩子最烦了，有什么好看的？人家当妈的激动得忘记告知具体哪家医院，你一个不相干的也跟着瞎激动？”
　　“我压根就不知道妇产医院还能同名。”
　　“哪里是同名，只不过是多设了两家分院罢了。”
　　“哦。”
　　“喂，你到底问不问地址？进了城我就乱开了。”
　　佟怡向窗外看去，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四环桥头的巨大伞状造型，鲜橘色，很醒目。果然要进城了。这是她每次回乡下婆家的必经之路。这个标志性建筑就像一条分界线，在她心里隔开了两个不可调和的世界。每到此地，敏感的她便心有波澜。可她要渡的劫，便是来来回回地将心中那些不可调和一一踏平。她要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原生家庭中周旋。
　　“你到底问不问啊？不问的话，我就先去最近的一家了？难道当司机有时候还得面对选择的考验？这是我开出租车几个月来遇到的最莫名其妙的事了！”女司机看了一眼倒车镜，并道去车流较少的一排车道等红灯。
　　“我也想问，可这个时候，她怕是正在生产……”
　　佟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司机噎了回去，“你直接打她电话啊。她生，她老公又不生。她老公是弱智吗？老婆生孩子，电话还没人接了啊？”
　　“是我跟她婆家不熟。打通了，怕人家都不记得我是谁。况且是我事先没问清楚，让她婆婆抓住了话柄，我这朋友也不是好样的，感觉不太好。”
　　“你这朋友本来也不是好样的。你们平时不联系啊？她连孩子都要生出来了，你还跟人婆家不熟呢！既然关系并没有那么好，去干嘛呢？你家在哪？我给你送回家得了。”女司机的话出口后，心里有些虚，感觉自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毕竟自己平时跟谁都不主动联系。若没人主动问她近况，她也从来不会问别人，更别说认识朋友的家人了。可人在说话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经过大脑。说别人很容易，却常常忘记自己什么样。
　　佟怡沉默……在佟怡心里，莫尔自然是最好的朋友。
　　许是自卑，佟怡自出嫁便很少主动与好友联络。看着莫尔嫁得好人家，心里虽然高兴。可是彼此的差距也越来越明显。
　　莫尔的公公婆婆都是事业单位的小领导。他的老公自己做生意。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平日里，莫尔的朋友圈发的大多都是电影、旅游、大餐、演唱会……白天在外面有玩的，晚上回家有一大桌子好菜，还有大盆的樱桃、芒果、美人指葡萄。吃不完的东西经常拿去楼下喂养流浪的猫猫狗狗。看照片就知道那些流浪猫狗都被她养得很好。
　　而佟怡，已经不敢想樱桃什么味了。每次买几个芒果都得数着数，给公婆以及姑姐家的孩子们。孩子们见她回去，都要抱大腿喊“小舅妈最美”，生生地气得他们亲妈嫉妒地说上几句不咸不淡地话。每次婆婆叫佟怡也吃芒果。佟怡都说自己不爱吃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