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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天地孤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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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天气微凉,沈清秋翻身下马,敲开了茶舍的门。虞伯正在给院里的花浇水,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活计给沈清秋沏茶。明前的茶被热水冲出茉莉的香气,沈清秋抱着茶杯坐在檐下,面前是数排半开的朱瑾,红得如同一片朝霞。“烦请侠士稍等。”沈清秋嘬了口温热的茶水:“虞伯似乎很喜欢朱瑾”“我夫人很喜欢。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要翻墙出门,遇到了站在墙下的我。我以为她是受府里欺压的小丫鬟,帮着她逃跑,没想到却在晚宴上见到她。原来她不是丫鬟,是霸气宗上任宗主的女儿。后来,她大婚时我受邀奏乐,却不想竟被她拉着私奔了。”沈清秋不禁笑起来:“您与夫人的相识倒也算是一桩趣事。”“是呀,”虞伯将工具收好,弯腰在缸边洗手:“她生性跳脱活泼,最喜欢这些明艳的颜色,她说与我初见时恰是日出时分,故而偏爱朱瑾。”“那这些花…”“夫人过世之后,每年她的生辰我都会种一株。”沈清秋似乎是有些触动:“岁月无涯,前辈夫人早夭,自己孑然一身,这些年孤独一人,实在是辛苦。”虞伯道:“老朽一个人倒没什么,早年未曾遇到恩师之前我亦是孤身一人。与夫人一同的时光虽是短暂,但就算如今回忆起来也足以慰藉平生。”沈清秋感叹道:“前辈夫人过世多年而不忘情,实在是难得。”“情之一字,也不是说谁离了谁就不能活。”虞伯去到里屋抱出自己的琴,微微躬身:“侠士,久等了。”
朝阳的金箔慢慢褪成了银白色,沈清秋自后山救人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宁,心中郁结困顿,故而来找虞伯听琴。琴声温和婉转,一如他现今的生活,安逸而平静。洛冰河在中原武林的威望如日中天,北疆魔教也唯他马首是瞻,就像洛冰河自己说的那样,他想要谁的命,洛冰河都会替他去取,包括洛冰河自己。他可以轻轻松松拥有一切,地位,权力,且不会有任何的非议传到他耳中。只要他依附洛冰河,放下手中的剑。可他却还是在迟疑。世间路有千万条,如今洛冰河挑出最简单的一条拱手送上,代价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要交出自己。真是个简单又安逸的活法。却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活法。
秋剪罗一死,沈清秋习武的最后一个目的都达成了,确实再也没有想过自己为何要执剑,他连兵器都收起来了。洛冰河待他的情意就如同一把软剑,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挑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骨头,将他捆缚。修雅剑卧在腿上,似乎已经失去了昔日剑意,沈清秋若想回到当初,难的何止百倍。他纠结徘徊,感到苦不堪言。一如现在的琴音,嘈杂无序。乐音戛然而止,虞伯并未奏完一曲就已经按弦了。“您的心乱了。”“是。”沈清秋点头坦白:“晚辈贪恋当下又遥奢未来,心中苦痛不知如何是好。”虞伯起手新拨了一曲,开解道:“这世间万事,每一件看起来似乎总有千万条解决的路可以走,但其实方向只有一个。侠士不如静下心来,随心而为,虽然前途困苦,但总是知道路在何方。”沈清秋受了开导,似乎朦胧之间寻到大致方向,作揖道谢:“前辈高见。”“不过是当年离开师门时师尊给予的告诫之言罢了。”虞伯点头受了他一拜,道:“侠士若通晓音律,不如用手中青锋与老朽合奏一曲。”沈清秋知晓虞伯是想以琴音引导自己悟道,他抽出修雅,又行了一个全礼。“弹铗问道,你要听从自己的内心。你想要安稳的当下,还是期许的未来。”“是。”
洛冰河在北疆迁延了一个多月,眼见时限将至,只得把事情丢给漠北君匆匆赶回。此时的沈清秋正在园中练剑,他荒废了不少时日,想要重拾起来并不容易。好在他心中通明,没了心结虽然练功费力也不过是一些皮肉之苦,没有什么大麻烦。沈清秋舞了多久,洛冰河便在树下看了多久。湖畔的荷花已经开了,晚风送来香气。洛冰河就这么看着沈清秋,垂柳在眼前荡成了一片翠幕,他的手指嵌进树干里,留下五道抓痕。沈清秋轻装薄衣,一套剑法走完,发丝已经贴到了脸颊上。他收起剑,径直转身回望着洛冰河。“你回来了。”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洛冰河却像是瞬间被人划破了伪装,忽然暴怒起来,大喝道:“沈清秋!!”沈清秋抬起垂下的眼睑看着他的眼睛:“论剑大会就要到了,洛冰河。”洛冰河死死地箍紧他,按到树干上,近乎有些疯狂:“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给你了,你要魔教,要整个武林我都可以给你,就差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了!!这三年,只要你不聋不瞎,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沈清秋!!”沈清秋的双瞳如同深潭,似乎有风起云涌,又似乎毫无波动,他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人心都是肉做的。洛冰河,我要的你给不了我,只有我自己可以。哪怕你爱我,疼惜我,这些都不是你可以干涉我选择的理由。”
“从来没有人说过,你爱着我,我就一定要爱你。洛冰河,你的剑还是破不开你心中的执念,以你现在这样的剑术修为,虽然在江湖上罕有敌手,可是你也无法真正窥得无上剑意不是吗?”沈清秋按住他的手,道:“我们都没有达到至臻之境。”
“我要的不是剑道独尊,我要的一直一直只有一个人,你懂不懂”洛冰河俯下身,迷恋而不安地亲吻着沈清秋的唇:“一直,一直,只有一个。”“可我最想要的,也是这个。”沈清秋定定地看着他。“我要我自己,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不依附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的沈清秋。”“这个你给不了,谁也给不了,只有我自己可以。”
多年的恐惧成了现实,洛冰河抱着他,亲吻着他的眉眼他的脖颈,他所有的美梦破碎,显得脆弱又卑微,他近乎祈求地询问:“那我呢?你想过我吗沈清秋想过我吗?哪怕一天,哪怕一刻”沈清秋的十指勾勒着他的轮廓:“洛冰河,你设计我的时候有想过自己喜欢我吗?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仅仅在享受我属于你时的快感”“你想过吗,自己究竟为何出剑”似乎有一泓清泉从沈清秋眼中淌出来,融化了他的曾经棱角与冷漠变成了另一副陌生的模样。不再是当初洛冰河日日夜夜诅咒迷恋的刻薄,变得莫测,却还是让他神魂颠倒,无法放下。洛冰河脸上尽是纠结苦恼地神色,没有了最初地桀骜。那双眼睛看着沈清秋,就像是把所有的夏雷冬雪都装在了一起,潮湿而复杂,像是之前被他搭救的男童,像是最初他站在山门前望着他的模样。沈清秋发出无声地叹息,轻轻抱着他。或许此时的他在洛冰河面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个师父。
亲吻来的突然而缠绵,两个人跌到了藕花深处。沈清秋觉得有些好笑,每次与洛冰河做这种事,似乎都没有什么合理的开端,但也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讨厌吗?其实并不。只是想为这样困苦的状态找到一个出口。两人的肌肤在浅水中摩擦着相互温暖,发丝与衣袂纠缠堆叠,就像是各自难解的心事。沈清秋的喘息被花叶遮挡,只能从中望见一截白皙的小腿。洛冰河吻着他,痴迷又疯狂,就像是最后的狂欢。沈清秋被来自腰腹的酸麻挑逗着,眼前一片朦胧水光,像是清晨迷雾中的一叶扁舟。洛冰河低沉的嗓音近在耳边。“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你也喜欢我。”就像当初沈清秋质问他一样。沈清秋没有回答,翻身跨坐到洛冰河身上,按着他的后颈吻下去。沈清秋想,他和洛冰河为数不多的相似之处大概就是喜欢询问一些显而易见的答案。洛冰河的头埋在他的颈间,呼吸急促而粗重:“我不会,不会……”不会什么呢?他没有说完。
天将明。沈清秋知道,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洛冰河就醒了,他侧过身,伪装成尚在梦乡的样子。两人各自无言。论剑大会三年一度,从前朝延祚至今,是沈清秋眼下唯一的机会,此去金兰城大约还有几日路程,他不熟路,难免会有所耽搁,必须要尽快启程了。可他还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思绪缥缈不定,又想起虞伯的琴声。“你想要安稳的当下,还是期许的未来。”沈清秋没有再看洛冰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将修雅挂回腰间。花瓶中插着昨天折回来的那支荷花。一夜之后,几片花瓣凋落到桌上,如同粉色的小舟。沈清秋又看了好一会儿,将其中一片收进了随身香囊,一片放到了香炉上。沈清秋甚至连告别的话也没有说,直接推门离去。他觉得,洛冰河应该也不想听。
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沈清秋勒马停在一个岔路口,有些不太确认方向,只得询问路边的茶馆的小二。“店家,金兰城可是这个方向”“是啦!”小二看到了他背上的修雅剑,笑道:“这位侠士可是要去金兰城参加论剑大会祝您旗开得胜,一战成名!”沈清秋从怀中摸出一粒玉籽丢到了桌上的空碗中。“借您吉言~”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路,提缰跃马绝尘而去。旭日东升,染开半边朝霞。远处山中苏醒的飞鸟一声清唳,往天尽头飞去。
————【沈清秋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