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镜花辞树》彩色莲花

90、九月九日长生殿

　　兴庆宫内，乐声袅袅。
　　梨园子弟老了，稀稀拉拉地弹奏着《霓裳羽衣曲》。
　　李隆基靠在卧榻上，似睡非睡，似听非听，他老得更厉害。
　　高力士弓着身子站在一旁。
　　几个姿色平平的宫女伴着音乐跳舞，不停地旋转。
　　李隆基突然伸出手挥了挥，示意她们下去，估计是嫌旋得乱糟糟，看得人眼花心烦。
　　宴堂上热闹不再，凄清得很。
　　突然，陈守礼急步走进来，跪地禀报道：“禀太上皇，您要我去请的仙道已经请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李隆基一听这话，欢喜得立马坐直了身子，笑道：“快请进来！”
　　陈守礼行礼道：“是，太上皇！”说完又急步出去了。
　　李隆基冲高力士笑道：“守礼还是那么健步如飞！”
　　高力士笑着点点头，太子李亨趁乱上位，得亏有陈将军极力维护唐玄宗，自己这些老家伙们才不至于太落魄。
　　一个满头银发的道长随着陈守礼飘然进来。
　　是寻常。
　　他也老了。
　　我的眼睛有些潮润，果然还是做鬼比较好，永远都不会老。
　　寻常向李隆基行礼道：“东岩子拜见太上皇！”
　　李隆基笑道：“仙人免礼！仙人可真能唤来死去之人的魂魄？”
　　东岩子淡然答道：“我虽有法术可招魂，但也要看被招之人是否肯来。”
　　高力士立马接嘴道：“太上皇您这么思念贵妃娘娘，她知道了肯定会来的。”
　　李隆基满怀希望地点点头，然后邀请寻常去寝宫。
　　长生殿内高悬着杨贵妃的全身画像，宛如牡丹仙子降临人间。
　　李隆基站在画像前静静地欣赏美人。
　　天暗下来，高力士命人掌灯。
　　寻常真能招鬼魂？
　　我怎么没听说过人类还能指挥鬼？
　　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虽然老了，可是鹤发童颜，看起来还是那么俊逸秀雅，似乎确实是个得道之人。
　　天完全黑了，东岩子命高力士等人都出去，然后让李隆基坐在床榻上静静地等候。
　　他拔出一柄桃木剑，咬破手指在桃木剑上写着血符咒，血字渐渐没入桃木剑中，旋即开始发出微光。
　　他将桃木剑抛入空中，桃木剑便悬在虚空里，发出血红色光芒。
　　突然，房中烛火都灭了，我看到杨玉环真的飘进来，只是毁了容，形容可怕。
　　“这幅模样只怕会将那老皇帝活活吓死！寻常干嘛帮他召来真鬼？看杨贵妃那模样，根本就不是来会情郎，反而像是来索命的……”我心里惊异道。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拔出珠钗扔向桃木剑，桃木剑被我的珠钗砸到地上，法术破了，杨玉环停在半空，旋即便消失了。
　　我飘过去准备捡起我的珠钗，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朱颜？”寻常轻唤道。
　　我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他，他不是凡人吗？怎么能看见我？
　　我一时六神无主，呆在原地，任由他拉着我的手腕。
　　这时紫阳真人的紫玉拂尘拂来，将我拉了过去。
　　东岩子打了个激灵，似乎清醒过来，然后默默捡起地上的桃木剑。
　　我早被紫阳真人拉着飞远了。
　　果不其然，我脑门上被他狠狠砸了一下。
　　“朱颜！你再这么恣意妄为，就离开阴律司！”紫阳真人生气道。
　　我知道自己坏了规矩，低着头，不敢吱声。
　　紫阳真人应该是真生气了，紫玉拂尘上微微泛起红光，我心里挺害怕的，他不会真的赶我走吧？
　　他悬在空中静默了一会，然后命令道：“随我回阴律司，将阴律令抄十遍！”
　　还好！
　　这个惩罚不算太重……

　　地府阴律司。
　　我趴在桌子上喘气，手都快断了。
　　地府阴律令居然有一万六千条，十遍就是十六万条，每一条还那么长……我抄了三天三夜，才抄写了一小半……看来这个惩罚也不算轻！
　　紫阳真人坐在旁边悠然喝着茶，顺便处理唐朝的阴阳簿。
　　唐朝架子上的阴阳簿已经积攒了许多，唐朝还真是兴盛，值得上架的人物那么多。
　　可惜我早早就死了！
　　“颜儿，好好抄写！”紫阳真人批评我道。
　　“他气性还挺长久，干嘛这么生气？上次我帮骆宾王也没事……”我嘟囔道。
　　我坐直了身子，继续认真抄写阴律令。
　　幸亏做鬼可以不吃不喝，我不停地抄写，不分昼夜，抄写了大概半个月，终于抄写完了，地上散乱着一大堆纸张。
　　写完最后一条，我将笔搁在笔架上，就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床榻上，吓得我赶紧翻身起来。
　　直到看到那十六万阴律令齐齐整整摆在桌子上，这才放下心来。
　　“颜儿，你将这些阴律令署名签章送往鬼王宫，鬼王殿下要将这些分发给各位鬼公子。”紫阳真人从书架里飘出来吩咐道。
　　我立马点点头，乖巧地答道：“是，紫阳真人。”说完继续去干活。
　　鬽公子看到我，非常高兴，想留我说会话，可是陪我去的紫阳真人替我拒绝了。
　　“唐玄宗将归天，我们还有职务在身，先忙去。”他不热不冷地说道。
　　我见鬽公子很是无奈地点点头，心里暗乐，“这鬽公子性子太软了，谁都不敢得罪似的……嗯，除了魇国公……可怜的鬼王！”
　　紫阳真人拿着紫玉拂尘早就飞出鬼王宫，我赶紧跟上他，他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
　　我们飞到大唐长安的西内宫。
　　应该是刚刚下过雨，宫内花落了一地，满地残红，却无人打扫。
　　几个苍老的宫人聚在一起掷骰子。
　　宫内显得极其安静。
　　“才退位几年，这太上皇待遇咋就这么差了？”我惊讶道。
　　“人本就是如此，前半生不积福积德，后半生哪来福气可享？”紫阳真人随口答道。
　　我“噗嗤”一笑，暗道：“他一个鬼判官怎么相信‘善恶有报’这种虚言？”
　　他看了我一眼，懒得理我。
　　我跟在他身后慢慢飞。
　　突然前面房间里传来杯盏掉地的破碎声。
　　两个宫人赶紧起身往房间跑去，我俩也立即飞进去。
　　只见一个干瘦的白发老头晕倒在桌子旁，地上确实是一个杯子摔破了。
　　宫人慌忙扶起躺在地上的太上皇李隆基。
　　“太上皇？太上皇？……快去禀报郕国公！”一个宫人对另一个宫人说道。
　　剩下的这个宫人将李隆基抱到床榻上。
　　李隆基从昏死中醒过来，嘴里轻声喊道：“力士，力士……给我倒杯水……”
　　“太上皇，高大人已经离开京师了。奴婢去给您倒杯水。”宫人答应道。
　　宫人将茶水端给太上皇李隆基，他伸出干枯的手想接住茶盏，没接住，茶水洒了一床，宫人不悦地将他抱到一旁座榻，然后重新换褥子。
　　李隆基蜷缩在座榻上，枯白的嘴唇嗫嚅着，不知在说什么。
　　没人去听，也没人来看望他。
　　他躺在床上昏昏睡睡，呼哧着嗓子，似乎有未了的心愿，迟迟不肯闭眼。
　　宫人们也懒得管他，时不时过来瞅两眼，看看是否断气了。
　　“李辅国够有胆量，居然敢这样冷待唐玄宗！当年他多么精明能干、风流倜傥，想不到晚年如此凄凉，真令人感慨啊！”我叹息道。
　　紫阳真人正色道：“你不是人了，你是鬼。他前半生争权夺利，后半生耽于享乐，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和造化……你呀，总爱伤春悲秋……来吧，填写他的阴阳簿，就判他下辈子投胎做一个和尚，他这辈子欲望过盛，下辈子该收收心。”
　　我点点头，掏出阴阳簿快速记录起来。
　　一阵凉风吹过，院子里的枯叶飘飞落地。
　　“走吧。”紫阳真人唤道。
　　我毫不犹豫地随他飞出这座破败的皇宫。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自然之道。
　　路过忘川，我看到一身缟素的杨玉环站在奈何桥上排队领孟婆汤。
　　“下辈子可别太天真了……傻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