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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有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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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三次来这里了,说来神奇,三次来三次不同的心情,姑且柳家还是一成不变的静。
“您今晚住这个房间。”
常香岚领着沈昱到一间客房。
房间完全不亚于五星级酒店,沈昱丢下书包就在床上滚了两圈。
“长钧,你也来呀。”站在一旁看着有什么意思。
这床软得很,让他想起游乐园的蹦蹦床,不过他是不敢乱蹦乱跳的,就平躺着用力地压下去弹起来。
闻声,柳长钧才悠悠爬上床,盘腿端坐。
却因为个子小,被弹得左摇右晃。
心觉不甘,便爬到床头,抱起了一团被子,借此增加重量。不料半路身形一晃,踉跄地摔在沈昱身上,被子把他捂了个结实。
沈昱啊了一声,柳长钧两眼一转,干脆跨坐到被子上,彻底压住那人。而且他笃定沈昱不会把他掀下去。
“唔!”沈昱扑腾着胳膊寻找被沿,一通瞎摸后,终于从被子里冒出来了,“你要闷死我啦!”
“哼,让你乱动。”
柳长钧示威性地拍了拍被子,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沈昱哭笑不得,“我错了,小少爷,您快下来。”这一个小孩儿附加一床被子的重量还真不轻。
“哦?”
柳长钧夹紧双腿,眯起眼睛凑到沈昱面前,用一种和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语调说:“叫声钧哥哥听听。”
他不知怎么地,就想起来黎珈吟,话一出,自己都傻了。
“你小子……”沈昱若有所思地咂舌,忽地冷笑一声,“我还治不了你了?!”
“痒!痒!哈哈哈哈哈!”
柳长钧一边笑,一边从沈昱身上滚下来,软软的一团缩在被窝里,辛苦抵制沈昱的攻击。
“臭弟弟,还敢不敢乱说话!”
啪啪两巴掌,就打在柳长钧的小屁股上。不疼,却很响亮,脆生生地砸在柳长钧心里,让他心都打颤了。
沈昱无知无觉,有一句没一句教训着,又突然嗷了一声,表情变得惊愕。
“起来!你给我松口!!”
沈昱吓得破了音。
柳长钧本就埋在他腰间,这一咬就是腰上的嫩肉。
那里的肉怎经得住啃咬,沈昱连连向后缩。柳长钧两手怀着他的腰,一起被拖走,就是不肯松嘴,急得沈昱又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哇啊!”叫声更加惨痛。
沈昱掀起衣服瞅向腰间,发誓一定被咬破了。
柳长钧小脑袋抬起,望见那人眼角发红,像是能落下泪水。于是心底一软,撮了一口就放开了。
沈昱连生气的心思都没有了,慌里慌张地察看。
水光光的一块,又红又肿,没有破皮,也没有出血,只有一圈相当明显的牙印。
但那种发麻发痒如触电似的感觉,却留下不小的撼动。
那怎么这么疼呢!沈昱宁愿相信自己皮糙肉厚,也不愿意相信柳长钧留了情。
“哥哥,你看。”
“啊?”
沈昱委屈巴巴地抬头,下一秒又狠狠地扭开,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他眼前晃过小孩白屁股,本来都是男孩子看了也没什么,但那红红的手印就很难堪了。
“我们一人一个,不挺好的?”
柳长钧提起裤子,掰过他的脸,笑盈盈地说。
这时,响起叩叩的敲门声,常香岚在门外细声道:“晚饭备好了。”
两人同时望了一眼,柳长钧抓住沈昱的手,“走吧,我饿了。”
沈昱嗯了一声,下意识隔着衣服摸了摸腰,等到那怪异的感觉消失了,才移开了手。
亮堂堂的餐厅里,一张能坐下十个人的餐桌上,摆着两份餐具,六道精致的菜式。常香岚布置好餐位,没有像平日一样地守在旁边。
相隔甚远,沈昱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近来一看,顿时两眼发光,“哇!太好吃了!!”
“你都没吃,怎么知道好吃?”柳长钧说着,夹到沈昱碗里一块糖醋排骨。
沈昱迫不及待地塞到嘴里,一边吧唧吧唧地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赞美。见柳长钧一直含笑地看着自己,尴尬地递去一块排骨。
除了四道正菜,还有两叠甜点,沈昱注意到,便问:“长钧,你喜欢吃甜点?”
“喜欢。”柳长钧想起在青石巷的冰室,不由露出甜甜的笑容,“很喜欢吃。”
“那你跟着我,我的都让给你吃。”
在沈明安的管教下,沈昱悲壮地戒了甜食。
“唔??你不喜欢甜点么?”
柳长钧既惊讶又好奇,在他看来,甜点是唯一能让人开心的食物,那甜滋滋的味道简直太幸福了。
沈昱摇头,又点点头,“都给你就对了。”
话是这么说,还是破了戒地吃了一盘。晚饭后,两小孩躺在沙发里懒懒地打着饱嗝。
“我肚子要炸了。”沈昱道。
“炸,你炸我也炸。”柳长钧道。
“那我数一二三,一起炸。”
“一……”柳长钧歪倒在沈昱肚子上。
“炸啦!!起来起来!”沈昱推搡。
“咯咯咯。”
柳长钧乖乖将毛茸茸的脑袋挪到他的大腿上,小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沈昱,我不在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瞧你说的,开学不就回来了吗?”
柳长钧似是不满地嘟起嘴吧,鼓着腮帮子。
沈昱刮刮他的鼻子,胸口有点闷。
“会想!”一旦有了念想,真的很难再忍受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啊……
常香岚叮嘱几句,就早早回了卧室。一个晚上,柳家果然都没有人归家。
到了睡觉时间,沈昱洗完澡,却犯起愁来。
他没带衣服!
正披着浴巾站在镜子前苦恼,浴室门被轻轻敲响。
“沈昱,洗好了吗?”
“好了。”就是没有衣服穿……
浴室门开开一条缝,从那里探出一只小手,和一件衣服。
“给我的??”沈昱迟迟没接。
“……你先穿上。”话里似乎有几分犹豫。
“哦。”
沈昱接过,在摊开衣服的一瞬间,烧红了脸。
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的裙子啊??!
“……”
“我不穿。”
柳长钧无声叹了口气,道:“睡袍,新的,你先穿上。”
“不穿!”
“我找不到其他衣服。”
“……不穿。”
“那你光着吧。”
“……”
过了好几分钟,浴室门被推开,沈昱磨磨蹭蹭地从里面走出。
良是柳长钧做足了心理准备,摆出一张面瘫脸,在看清沈昱的同时,还是抽了下嘴角。
这是柳璃的睡袍,他特地挑了一件不会很女气的,除了灯笼袖就没有别的装饰。
只是,柳璃穿着垂到脚踝的宽松睡袍在沈昱身上彻底成了过膝裙,尤其是束腰的地方,几乎是贴合着腰线。
滑稽,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特……
“咳,舒服吗?”
柳长钧强行憋住笑意,故作一本正经地询问。
“睡袍……有点小。”布料是肯定舒服的,但是,这已经不能称作袍子了吧。
“穿着吧,舒服就行。”柳长钧继续平静地说。
沈昱低头看了一会,道:“有全身镜么?”
“没有。”
“骗人。”
“嗯。”柳长钧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沈昱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他又道:“我屋没有。睡觉而已,家里也没人。”
沈昱一不做二不休,“那你用手机拍照给我看看。”
“好。”
柳长钧顺利地答应,嘴角憋不住地扬了起来,可惜沈昱专注自己的衣服,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于是,柳长钧手机里就存下了这难得的时刻。而他一见沈昱扭曲到极致的表情,淡定道:“要不现在把校服洗了,一会就能穿。”
“快点。”沈昱想都没想就脱了睡袍。
柳长钧指指自己的床,“你在这儿等我,冷就盖被子。”
沈昱点头,虽然不冷,也钻进了被子里。
只是没想到,柳长钧就一直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拿着烘干的衣服。
“谢啦。”
沈昱从被子里跳出来,三下两下就穿好了衣服,校服粗糙的布料确实很不舒服。
柳长钧把睡袍简单整理,道:“挺晚了,困吗?”
沈昱卷在被窝里,眷恋地蹭了蹭枕头,道:“嗯,我回去了。”
“晚安。”
“晚安。”
客房离柳长钧的卧室挺远,要下一层楼梯,通过一条走廊。即使有照明灯,但这寂静的大房子还是让沈昱心里发怵。
这种环境下,他是怎么睡着的……?
窗帘的遮光性很好,屋子里是深沉的黑暗,充斥满整个房间,那感觉,快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逐渐蜷缩起身体,抱紧被子,僵硬地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大半夜了,沈昱终于还是睁开双眼,认命似地叹气。大概是他水土不符,明明脑子困得乱糟糟,也难以入眠。
他悄悄下床,打开了卧室的门。
好在别墅里总是亮着灯,微弱,也给沈昱莫大的安慰。
还没胆大到一个人黑灯瞎火地走在人烟稀薄的陌生房子里呢。
也正因如此,他想去看看那小孩。
沈昱蹑手蹑脚地来到柳长钧的卧室前,打开门,借着走廊的微光,偷偷朝里边儿看。
小孩裹在被子里,大床中间隆起一团被子,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立了几分钟,屋子里安静,他应该是睡着了。
沈昱这样想着,打算关门离开。
“呜……”
一声细小的呻吟。
沈昱一呆,屏息凝神,屋子里依旧安静。
又过了几分钟,确认是幻听了,他准备关门。“呜呜……”
长钧??沈昱走进屋里,这次绝对不是幻听,而是那声音太过压抑,短促而低哑。
沈昱一靠近,不知梦里的人是有了感应还是怎地,翻身面对着他,同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凑近一看,那小脸蛋上沾满了泪痕,还有眼泪从眼角挤出,细长的睫毛时不时地颤抖,双眼却是紧闭。
做噩梦了吗……
昏暗的光线下,小孩的脸蛋覆着均匀的光,但沈昱此刻脑海中浮现他白天看见的小孩,那实在不好的气色。
难道是,经常做噩梦?
沈昱不敢再想,他伸手擦去小孩脸上的泪水。小孩哭得更加厉害,从刚刚一声不吭地默默流泪变成小声抽泣,睫毛抖得剧烈,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沈昱微微一笑,哭吧,总比压在心底强。
手上的动作情不自禁地温柔,一点点抹去他的眼泪。
直至他眉头放松,呼吸平顺,沈昱才打算起身回房。
他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被抓住了,那拳头捏得发狠。
双目沉沉地徘徊在手和脸蛋之间,最后脱掉衣服,摆脱了小孩后走向房门。
关好门,没有出去而是留在卧室。
见小孩还是抓得很紧,便放弃了拿回衣服的想法。转而掀起被子,躺到他旁边。
沈昱刚一躺好,小孩就像明白了什么,扔下衣服就钻进沈昱的胸膛中。小小地蜷缩在一起,两只手环绕住沈昱的胳膊。
身体格外僵硬。
小孩湿热的鼻息喷在脖颈间,一两滴眼泪偶尔落下,可怜得令人心如刀割。
长钧,别哭。
沈昱一遍遍地念,在混沌的黑暗中清醒,意识了然。
长钧,别哭……
耳边幻出滂沱的大雨声,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棵大树下躲着一个小孩。
画面一晃,是隔着层层雨幕,模糊的校门。
然后乍起一道惊雷,小孩哭声震耳——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
……
现在想来,那股折磨他的情绪,大概是太害怕失去……
他应该是不孤独的。他不缺玩伴,还有许靖华这个不靠谱但是很仗义的家伙。应该会一直满足这种生活,将夜深人静的孤独感视为矫情。
如果不曾相遇。
一个比他小,比他优秀,比他坚强的小孩,出现在他的生命。
傻傻地对每一个并不起眼的细节敏感,藏在孤僻下一次次意外的脆弱。
于是渐渐地,想尽办法地逗他开心,费尽心思地感受他细微的变化,再也舍不得看他难过……
怜爱吗?悲悯吗?
都不是吧,只是对自己的一点同情……
找到一个人,会渴望他渴望的,珍惜他珍惜的,会让那些在其他人眼里平平常常的事情变成了彼此之间无比可贵的记忆。
就好似自己。
然后他的伤,只会再次确认自己的懦弱。
沈昱想,他会懂他的。
光是这一份情感,就足以让所有没意义的事情充满了意义。
好奇怪……
沈昱喃喃自语,努力甩掉如潮水涌来的念头,“长钧,别哭。”
拇指抹去眼角又溢出来的泪水,臂弯越发收紧。
嗅着鼻尖好闻的奶香,陷入睡梦之中。
他呢,是不是和自己有一样的感情……
睡意缠绵。
这一觉太舒服,卸去了所有的疲惫和不安,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真实的体温是怎么回事?左右摸一摸,手底滑溜溜的触感……
柳长钧动了动身躯,大眼睛费劲地睁开,一张睡颜映入眼帘。
……沈昱?
自己,趴在他的身上??
柳长钧眨了眨眼睛,瞪大了地看。
被子卷在一起,那人光着膀子地躺在他床上,睡得正香。
他胳膊搭在自己背上,像搂着什么宝贝似的微微弯曲。
柳长钧惊愕,心绪不宁地搜索着回忆,却怎么也理不清,只记得昨天沈昱来了他家。
对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昱腰间,果然还留着一个淡去的牙印。
心里泛起波澜,突然后悔没有再用力一些,烙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永远留在他身上。
似乎想起来什么……昨晚做了噩梦,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需要像之前一样睡到天亮就行了,梦境而已,记忆而已。
但昨晚不一样,好像有人来了。
若一道光划破了黑暗,黎明悄然而至。
那道光,原来真的存在。
他咬着嘴唇,无声靠在沈昱胸脯上。静静地听他的心跳,眷恋他的肌肤,好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偎依不走……
“他们说,定了娃娃亲就是我的人了。”
“你也和我定娃娃亲好不好?”
“沈昱……”
大半个上午过去了,终于常香岚按捺不住地敲响房门,“小少爷,你们起床了吗?”
客房是空的,她看到后大吃一惊。
“啊!起啦。”
沈昱急着接话。
柳长钧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闭嘴。”
“可是已经很晚了……”醒来就九点多了,现在不知道又赖床赖到几点。
柳长钧道:“我说睡觉就睡觉。”
沈昱道:“我想上厕所。”
“……”
笨蛋。柳长钧很不乐意地挪开身子,一翻身也起来了。
沈昱拾起地板上的衣服,套好,进了浴室。
没过一会,柳长钧也进来了。他在台子上放一套牙具,然后拿起牙刷杯。
“为什么是粉红色的!”沈昱严重抱怨。
柳长钧漱口,挤出牙膏,道:“你毛巾不也是粉红色的?”
“我那是……”
沈昱想辩驳,却找不到理由,反正都是没法选。
镜子里塞有两个映像,沈昱一边刷牙,一边观察柳长钧,最后道:“昨天睡得不错嘛。”
“嗯。”
柳长钧拿毛巾擦干净脸,洗了洗递给沈昱,“你就用我的。”
说罢转身离开,笔直地走向客厅,到常香岚的地方。
“常姨,薛老师怎么说?”
“调到下午了,明天组织见面,后天十点的飞机。”
“我知道了。”
不禁回头望向楼梯,生起一股莫名的期待,然后就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柳长钧微笑,“哥,来吃饭了。”
早餐丰盛,吃饭时,柳长钧纠结着怎么开口,不料沈昱率先道:“我一会就回家啦!”
他愣了一下,“嗯。”
沈昱舔了舔喝牛奶的白胡子,笑道:“开学的第一周的第一天,你要来哦!”
“好。”
自然会来,还没过够,怎么结束。
午时,天空中散漫千丝万缕的细云,一轮金黄嵌在一片蔚蓝。
蝉鸣冗长,骄阳似火,热浪从头顶上面盖下来,焦灼,使人恍惚了眼前的景象。
短暂的告别,一如既往地简单。
柳长钧伫立远视,站在沥青路上的一头,望着黑色的汽车驶向另一头。
渐行渐远,化成一个点,消失在地平线。
“一路平安。”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给你摸摸我的玉佩,会保佑你一路平安。”
这是他最后一个动作。
到了美国,才想起来自己换了手机号。
想给那人打电话,才发现那人竟一次也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只有自己告诉了号码,旧的手机号。
束手无策,身处千里之外,却和那人连拨一通遥远的电话都做不到。
等待是如此漫长,殊不知,从异国回来的那一天,才将面对真正的漫长。
他走了。
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地走了。
开学典礼的当天,他守在校园门口,等啊等,不见人影。
于是去他的学校,一周又一周,不复再见。
去到他家,隔壁的邻居说,“搬走了,好像是转学校了。”
“转哪去了?”
“不知道。”
“我以前的手机呢?”
常香岚答:“老爷拿走了。”
他去找柳江权,“我手机呢?”
柳江权道:“注销了。”
“……爸爸,别注销,行吗?”
“晚了”
“你个坏蛋!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碰我东西??”
“知道在和谁说话么。”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你滚!你滚!!”
重贵的花瓶摔破在地上,接着一件水晶工艺品碎了。
“关起来,禁闭七天。”
“坏蛋!大坏蛋!呜呜,你还给我,还给我呀……”
禁闭室很黑,真的很黑很黑,透出棺材里才会有的死沉,在这里面,哭泣声都是多余的。
好想找到他,好想困住他,好想抱着他。
濒临崩溃,永无止境的黑暗,一点点瓦解那牢不可破的、不堪一击的记忆。
一年,两年,三年……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存在过这么一个人。
存在的。
他骗自己说,存在的,只是不小心抛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