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一章:死士(二) ...
-
想是只难得的边塞小野狼,相处下来,才发现本质是只耍小聪明的狡兔,往后训练里,九辩有阵子注意力全在项随一人身上,招募的三十六名死士,那个孩子最与众不同。
不过就因九辩特殊的眼神关照,项随倒霉,开始那会体罚一个皆一个,几乎每日,他都要因为九辩的细心留意加重惩罚。
再往后,项随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在九辩眼皮底下安然度过了三个月。
别看屁丁点儿大,但特爱记仇。
有阵子九辩留意到项随休息的时候总爱离群,经常会到谷中一块风化的石碑后边坐着,用怀里的小清刀在石上刻字。
有次等到他走,九辩摸到石碑处瞧了一眼,其实刻的都是些鸡毛杂碎的事,诸如,“倒立十一次、饭少九顿、罚站十三次,破口大骂六次....”
巨石上的次数,都用加刻一竖累积。
就这歪歪扭扭的刻法,他居然看一次就懂。
九辩对着石碑,他的样子很显然是在思考,但他思考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就像他行与坐时、思考与对谈之间都是一副冷面孔,此人很少皱眉,也不爱笑。
兴起,他用箭头在巨石上补了几个字,等下回项随瞧见,便知他的秘密基地失守,于是对方打算来个死不认账,毕竟碑石也没刻着是谁人手记,不过也不排除是刻字的时候恰巧被九辩撞见。
项随想个法子,不求蒙混过关,只求对方蒙在鼓里,原是盘算着另学一门字体,真要问责,也能插科打诨混过去,不过好像就是打那时候起,九辩再未给他施过重罚。
一晃六年。
这天,项随嘴里叼了根枯荣的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躺在赤水浚谷底晒太阳,日光如旧,只是晒太阳的人心境不一样罢了。
他莫名的,讨厌起了高高挂在苍穹上的日头,于是紧闭双眼,发现脑子里回想的,尽都是一些烦心事。
再睁眼,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向着蓝天,做着一次次的冲击,桀骜而顽强的翱翔天际,留下掠过的星星点点轨迹。
就在三个月前,项随终于又见照了九辩的神秘主子,这几年,他们一群死士皆是靠此人的钱财养活的。
虽然他早些年就明白,上渊说到底只是个小部落国,一个资源匮乏、经济拮据,很穷很穷的小部落国。
这个小部落国缺食的时候,有时还会赖皮的趁邻国国庆的时候顺点东西回来,没物资就打仗,穷国专挑穷国欺压,通过日积搜刮以充国库,地方呢是半寸没扩,打了胜战照例分点钱财,邻土不占,这里的人只会打战,但不懂如何生存,也就难怪南方的中原人,都喜欢管南境为蛮夷之地。
且说平日里训练,九辩在伙食上克扣些那也就算了,居然连武士请求私有一把随身兵器,还得自个花钱到铁匠铺子打。
大伙每日训练艰苦,偶尔休息的时候通常都将食杂费花在消遣上,破洞的兜里也掏不出几个子,背后指不定还有一家子要养,于是一群人凑一块合计,这合计的结果便是称手的兵器必须人手一把。
这
边九辩负责出大家买铁的钱,至于造兵器的事,就拜托项随的阿姐项源源,一来她打的兵器比集市上卖的好,二来也能省下不少工钱。
辛苦归辛苦,项随的二姐倒也乐意,她和别家女郎不一样,平时没事就爱窝在火炉旁打铁铸器,因为三十六名武士需求各异,送来的兵器图纸,她刚好可以拿来做下参考,借由打造玄兵利器,结合各家特点,研制一把适合项随的佩刀。
另外武士们每月都会进行一次切磋,原本得赏的前三名可分得五两的月钱,后来这五两的月钱变成了三两加一袋干粮,再后来直接变成了三袋干粮,这干粮分了出去,往后那些得干粮者,日常的伙食份量就比旁人的少,总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边待遇日渐缩水,武士们体能跟不上去,便自发组织了夜猎活动,所谓的夜猎活动,便是每晚分三人结伴,天黑就去打野,打到的猎物就集一块烤食,十二天轮一次。
项随打野的时候通常喜欢一个人,虽是一个人,但他拖回来的猎物体型通常较大,你很难想象一副瘦弱的身躯,居然能拖着一头猛虎回来。
每次夜猎,项随打的猎物几乎每只都是森林里的猛兽,他好像是为了挑战自我而去捕杀,慢慢的夜猎成了部分武士们私下暗自较量的比试,但即便如此,以饱腹之乐的人还是占大多数。
说来孟陬这几年,撑死也就豢养了三十六名死士。
先前神秘主子的来历,九辩一直守口如瓶,九辩这人嘴巴一向不漏风,他要保密的,那无论项随耍什么阴招,多半是套不出话的,不过能私下豢养死士的,必定都是上渊的贵族,贵族们在财力上也有分个三六九等,以项随每月到手的例钱来看,猜测豢养他们的贵族多半是个没落贵族。
当然,这贵族的定义,自然也包括上渊的世子孟陬。
直到三月前,项随总算明白了一些,为何这些年神秘主子豢养死士的钱财,份例是一年比一年悭吝,想必其中大部分是给主子自个吃喝玩乐挥霍无度去了,这才每月只能支些散碎的钱财,用来养人罢了。
有传,世子宫门口,挂了块大匾额,上边写着:“谏者不入”四个大字。
同第一次见到孟陬,如今项随的心境起了很大的变化,他好像错看了一点,万万没想到这个长久以来的神秘贵族,原是个喜好躲在深宫,整日不是田猎饮酒,把酒言欢,便是外出骑马打猎,揽尽城中美食,政事从不理会。
前阵子汉江战役,上渊败北,眼下世子要被孟渠王送到李朝当质子,听闻近几日,世子在寝宫,是既未大悲也未大喜。
因为出户的少,殿外的侍从婢女不知殿内情况,但几位歌姬还是照常于府上出入,门外耳语欢笑,偶尔还能听到几句,只不曾见屋中人悲伤。
想想,这都马上要离乡千里,少见哪位做质子的,出行前不痛哭流涕几场,也就上渊的世子看的开,等到了李朝,兴许不消几日,便能忘了这渡江之辱。
项随捕了只蜻蜓,将狗尾巴草吐出了三尺有余,小声犯了句牢骚,“唉,真是看错了人喽。”
九辩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接话道:“看错了谁?”
他机敏,转移了话题,“当然是看错了李朝的国君了。”
谷中风大,项随注意到来人九辩身上穿的还是旧布袍,当年裤脚处被他撕裂的洞口,常常有风钻进去,项随后来带着十足的歉意,为九辩缝补了缺口,虽然线头歪歪扭扭,好在结实,六年不坏。
前些日子,孟陬给他们三十六名死士,每人赏了一身新衣裳,九辩当然也不例外,所有人都穿上了新衣,独独九辩还穿着六年前就穿着的破衣裳。
心想,那个洞口当初若没给补上,岂不是要天天漏风?
项随噗嗤笑道:“九辩,这大家都换了新衣裳,你是舍不得穿,还是要等着娶老婆的时候再换上哈哈哈。”
九辩先是看了一眼裤腿,之后又摸了摸,“不是还能穿?”
都说不管高低贵贱,古来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九辩估计是没有的。
项随抬头起身,两人坐到一块,先是缄默了一会。
就在月前,李朝的新君李丸王兴致大起,率领着国中旌旗马车,铠甲鲜明的整齐六师,召集了兵力南下攻打上渊,耳闻丸王此番御驾亲征的目的仅是因为今年上渊未守朝贡之礼,没有按时向大朝进贡,要说这泱泱大国,哪会在意上渊的一点点贡品,此事听来就觉得好笑。
不过于项随而言,这觉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李朝的大军都要到边境了,此处南郡清江宫门里的世子,居然还能继续沉湎于声色犬马,外面惊雷,里面雷打不动,可怜上渊王生了这么一个废材,还是独苗废材,暗养着一群散士,敌军都火烧屁股了,还要这些死士们同他一起坐以待毙。
“我不懂世子养死士的作用何在?”
九辩迎面对着山谷里的风,他道:“与光明外,都不是你们出没的地方,暗夜,才是你们的主场。”
早闻李朝有一支强盛的家军队,主帅惯使长柄斩马大刀,军队分四师,由其三子分别统率。
当年旧朝的国君荒淫无度残害百姓,在诸国联合讨伐中,裴家的统帅裴上,就为拥有宗室血脉的李氏一族立下赫赫战功,其本人三十年驻北平乱,许多边境部落族骚动,一听是裴将出征,便削了半成的士气,裴上膝下有四子,四子在战场上皆是骁勇善战,威震中原各个诸侯国。
当初两军交战,项随虚长十来年,一直没瞧过正经场面,贪着好奇之心,便偷偷的跑到李朝和上渊约定的渡江之地,当时两军集结人马蓄势开战,项随就躲在边境地带某处隐蔽的山谷,伏击山顶观望。
两国之貌大相径庭,这李朝的军队开战前士兵皆要修整礼仪,随之摆好阵型,但上渊人打战是不守礼节的,任西风吹他个蓬发遮面衣袂翻飞,老子憋屎憋尿不为别的,就为跟你打个战,打完就回去磨牙。
虽然在礼俗上,上渊抢了个便宜,可最后还是半点好处没捞着,反被李军打的个人仰马翻,在战场上若讲李朝的原则以仁为贵,这重伤后的战士,原则上李军是不能继续攻击,不仅不能继续攻击,反而还要留足了让敌军撤离战场疗伤的时间。
项随看着新鲜,继而观察到李朝的六师军队里面,虽是整一方,却有两种声音在指挥战斗,一方要求点到即止,一方毫无礼仪约束,继续踏血而行。
鼓声敲击的越加响烈。
李朝有四师队形依旧整齐,带来的车马充足,彼时项随放大目光,注意到李军密处一位年轻的统帅,之所以那地方密杂,是因为周遭围攻的人沸,观望处离的远,外貌瞧不细致,估摸年龄不大,身手却异常矫健,一会的功夫,就从渊军的手上夺了好几把兵器,合着是扫荡库存的,捡几把利器。
几个回合交战,渊军明显不敌。
项随伏地继续观摩,背后冷汗渗透,再有一名身高约莫八尺的红衣统帅,贴谷近的缘故,从山顶俯视下去,无法看清那人的长相,只知他耍刀的动作十分利索,诚然好心的替渊军一名战士挑开了刺向他的剑锋,结果渊军战士不识好歹,转头便用手上的剑反刺救他的红衣将领。
此时伏谷观战的项随,差点因为气愤在山顶大行呵斥,幸亏那人雷动风行,反应迅速,俯下身躯纵身一跃使了个回马刀,渊军的战士当场被钳制。
战士行径卑劣,这在礼法上,既有斩杀的理由,也有不斩杀的理由,剑拔弩张之际,红衣将领仍未取其性命,只在回旋间缴了那人手上的兵器,同时砍伤战士的手臂。
项随当时欣然,翻身默道,“算的上铁铮铮的汉子!”
虽然知道渊军一定会吃败战,可这败的也忒难看了些,掰着手指头一算,不消半日,渊人便开始举着大旗南撤。
李朝的军队先追了五十步,停了一会,按理说本来该止步,后来李丸王下令继续追击,于是将士们又追了百八十步,不过渊军逃的快,两方你追我赶又半日,战就算草草打完了。
隔了两日,上渊王除了双倍奉上今年的贡品,作为止戈条件,不久还会将上渊的世子孟陬送到李朝做人质,以表示附属国对李朝的忠心。
眼看豢养自己六年的世子,马上就要以弱国质子的身份驱车前往李朝,项随长久以来的希望如今已无限渺茫。
还是少年体,却有了老来的叹息。
昨天饭桌上,家中三位姐姐财财源源滚滚都在问他,“阿弟,接下来我们要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
项随也不知世子会如何安顿他手底下的三十六名死士,是随他去李朝消遣个把月,或是磨个几年光阴,抑或留他在上渊待命,或说他老人家贵人多忘事,早忘了他还养过一批活人?
单这几年,项随一家大部分生活来源主要依靠世子给予,如今经济顶梁柱,上渊的世子就要被送去李朝当质子,项随很可能要面临与家人分离的境遇。
九辩忽然开口,“阿来,你知道为何上渊今年不向李朝进贡吗?”
“都说了不要叫我阿来。”
项随不喜欢这个旧名,即便家里人还管这么叫。
小的时候,有一回二娘带着他和滚滚出街,路上碰到一只黑毛杂狗,主家唤狗阿赖,项随记得,那狗的全名叫赖皮,路人招呼狗子吃食的时候,常是一连串的来来来,二娘听了,窝着一路的火,回去便要求他爹给项来改个名字,满本族谱翻了个遍,愣是没瞧上顺眼的,索性随便。
项勇当时说随便的意思,是说让大伙族谱里随便挑个名字,孙氏理解成项勇给小儿子取了个项随便的名字,后又觉得随便这个名字太过随便,而后将便字舍弃,只留一个单名随,取之项随。
虽说名改多年,但家里一二三姐改不了口,仍是喜欢叫他阿来,也不知何人走漏的风声,让九辩听了去,那些平日里叫惯了项随的,都觉得阿随的名字顺耳,偏九辩一人觉得阿来的名字有趣,百叫不厌,尤其在知晓为何改名的由来后。
项随头仰天,继续问:“为何?”
九辩说话的时候,项随能感受到压在对方胸口的一丝怒意,“你可知,在中原人的眼里,我们渊人就是蛮夷,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项随想起,以前在隐国,那里也同样视渊人为蛮夷。
每年的诸国会盟,其实就是各国的进贡之日,虽然南难渊北上李朝朝贡,路途遥远荒僻难行,但上渊历代的王,每年还是会按时行朝贡之礼,要说三十多年前,各国联和助李氏推翻旧政,那时上渊同样是出了力的。
头年的朝贡,上代的开渊王满心欢喜,以为在李朝的分封诸侯名单里面,会有上渊的名字,可事实是所有的贵族,哪怕地方偏远国小,只要稍和李朝有血缘沾边的,皆被分封了诸侯位,独独忘记了上渊和西境漠北的两位王,在中原人的眼里,这两位王,充其不过是蛮夷之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