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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姚窈最开始的时候并不叫这个名字。

      她出生在浔州清水镇白云村村头一户姓姚的人家,爹娘她在家中的排行给她随便取了姚幺这个名,她自小便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好像在告诉她,从出生起,便被满不在乎地丢在一旁。

      白云村是个实在不起眼的小村子,车马不通,要费上很大的力气才能艰难走过崎岖狭窄的小道走出村子,而离这最近的清水镇也有二十里路远。因此原本姚幺应当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出意外的话,她大概也是要死在这里的。

      姚幺上头只有一个年长她四岁的姐姐,按理来说同为姐妹,爹娘不该太过偏心才是。娘生姚幺时血崩,那一晚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砸到窗棂上,风呼呼吹着,发出凄厉的哀鸣。但是更为凄厉的是房内产妇一声声惨叫,她绝望地喊着,下身撕裂般的疼痛,慢慢的,惨叫声停下来,产妇没了声音,接产的产婆颤抖着手抚上产妇的脖颈,惊喜地发现竟然还剩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夜空,望向东边的天际,微微可以看见光亮。

      姚父在听见产婆喊出的是个“妹儿”后就瞬时黑了脸,更令他气愤的是一个月后村里的土郎中同他说起姚母大概再也无法生养。“她是个扫把星。”村中人都这么说说,她的到来让原本就是一脉单传的老姚家绝了后。

      爹娘从她出生起,就看她不顺眼,后来从不顺眼,变成了憎恶,自始至终,姚幺都没能让父母喜欢上她。

      比起姚幺这个随口念出毫无意义的名字,姐姐的闺名可是令爹娘费了一番心思。先是请了八字,算出她命里缺木,给她找个单字名,原本大字不识的爹娘求着私塾先生这里翻翻那处找找,最终心满意足的敲定了“姚蕤”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因为“蕤”同花蕊的“蕊”同音,爹娘便喜欢亲昵地换姐姐“阿蕊”。姐姐人如其名,出落地同花朵一般娇媚明艳,看着她便移不开眼。

      而和一直被家人捧在手里的姐姐不同,姚幺却可以说得上平平无奇,转眼之间就会被淹没在喧闹的人群之中。走在村子里路过某户人家,那户人大概还要费劲脑袋瓜子想想:“方才走过的是姚家那个扫把星罢?”

      从小沐浴着爱意和温情长大的姚蕤和自幼生于恶言和排挤之间的姚幺肯定也没法出落成一模一样的性子。不同于姐姐的善解人意温和恭谦,她性子古怪,说话直来直去从不看人脸色 ,她喜欢对着刚刚裁剪出一身新衣裳的沈二娘大喊一句:“长得这般丑,也敢穿新衣裳么?”,喜欢在大人们劳作时打翻放在田埂的水壶,喜欢摘瓜打枣......她这般做法更让人生烦,但她却自得其所。

      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在偶尔闲暇的时光中坐在村口那颗老树桩上,稍微怀着一丝希冀等待赶集归来的阿娘给她带些什么,但是从未有过。

      阿娘只会让才不过四五岁的她上山打猪草、捡柴火,尽管阿娘知道山上的树林里总会传来狼叫。

      与姚幺不出众的样貌相配的是一个算不上灵光的脑袋,这让她总是丢三落四冒冒失失,让她不懂权衡利弊不会看人眼色,让她令人厌烦,让她晦暗不明的一生中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但这个不聪明的小脑袋瓜却清晰地记住了她九岁那年初遇徐岷,那天的每一刻、每一瞬。

      七月酷暑,炽热的日头直直照下来,原本脚踩下去会现出一个脚印的泥巴地变得干涸发硬,再裂开。九岁零五个月的姚幺照例背着同她差不多高的背篓,与往常一样走去山上捡柴火。原本脚上的那双草鞋不知在前些日子的什么时候被穿烂了,或许是搭把手帮忙修葺老宅子,或许是担水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或许是......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绑着脚脖子的鞋带一下子松散开,脚底下一阵凉风嗖嗖,再低头往下看,只有一双脏兮兮的脚丫和掉在她后方四五步远的草鞋板子。

      现下没有新鞋子只能光脚上路。地上太烫了,仿佛脚都被烫熟,难捱的痛感迫使她快步向阴凉的林中跑去。夏天的山林是危险的,有豺狼虎豹和蛇虫,姚幺却并不畏惧这些,若是可以,她情愿在林子里捡一天的柴火。

      对于她而言,豺狼虎豹远比村中的恶语、比爹娘的厌恶要可爱得多。

      柴火在太阳的炙烤下将里头的水汽晒干了大半,她没过多久就捡完了一背篓的柴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一眼泉水旁,她本想用手掬点水喝,却只看见自己那双粗糙的手。

      她将手浸泡在水中,用力地搓洗着,搓到手都发红了,那些细细浅浅的深色疤痕仍不消减。农村女人都有一双这样的手,她虽然只是个九岁的孩童,但是由于常年劳作,原本稚嫩柔软的手也变成了那般样子。

      有些污秽,不是努力搓洗,就可以洗得一干二净的。

      不过这时的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难过,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罢了。回家的时候还是背着和她差不多高的背篓,佝偻着身走下了山。她的运气永远都不能算得上好,下坡的时候居然一脚踩空,顺势滚了下去,脑袋磕到石头上,好在只是擦破了皮有些红肿,并未多受伤,只是脚扭到了,柴火也散了一地。她看着日头,盘算着回家时是不是又要挨上一顿骂,正一瘸一拐揉着脚踝去捡柴火,手要触碰到木柴的时候,被一双手抢占了先机,那根木柴在她眼前被抽离,她错愕地抬头往上看,嘴巴张了张,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不识字,平常村里也很少会有人愿同她讲话,因此她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也寻不出夸人相貌出众的成段诗文。但是她知道,若是有那般的诗文,怎样放到他身上也不为过。

      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望着她,一双白净细嫩的手朝她伸出。徐岷嘴角含着笑,就好像春天吹拂在她脸上的柔风,不经意飘落在她脸颊上的花瓣,夜间山林间偶然亮起的萤火,是她难得一遇的温情和暖阳。

      她手指不经意摩挲着自己那双稚嫩却早已布满深浅不一疤痕的手,想了很久,却最终没有伸出去。

      徐岷也只好悻悻收回手,他撅着嘴,似乎很恼怒竟然被人拒绝,声音也很委屈:“你是住在这里的人么?能不能给我吃点东西?”

      姚窈继续低头拣木柴:“我没有吃的。”

      她稍微停顿一下,用余光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就十分贵气的小公子。

      他一身看上去便造价不菲的衣着,大概是王二娘家供着当宝贝的蚕吐丝做出来的。他之前应该过着很不错的日子,那样细嫩的手和白皙的脸,可不是乡下人能养出来的。

      徐岷泄了气一般靠在一棵树干上,嘴里念叨:“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

      姚幺摸了下兜里还剩的半个红薯,那是她一天的口粮,她有些犹豫地出声:“算了,我这有红薯,你知道是什么吗?“

      徐岷抬头,露出迷茫的眼神。

      姚幺咬牙切齿将准备掏出来的红薯又塞回去了:“不认识就别吃了!”

      徐岷一听有吃的连忙冲上去站在她面前,眼睛泛着泪光:“给我吃一口罢,我会很乖吃完的。”

      他重复了一道:“我真的会很听话,我会很乖的,所以可不可以给我吃东西,不要扔掉我?”

      姚幺错愕,红薯刚拿出来就被徐岷拿了过去。他慢慢小口吃着,尽管他真的是饿着了动作有些急切,却不曾张开大口。

      她现在倒也不是太急,只是坐在一旁慢慢看着他,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没有喊她扫把星的人,也是头一个愿意接过她手中东西的人。

      她肚子在她快要落泪的时候很不合时宜喊了一句。

      林子很静,咕噜声被徐岷一下子听见,他手中红薯还剩一点:“你没吃东西么?”

      姚幺摇头:“一两天不吃东西也没什么,我可顶饿了。”

      徐岷着急了,一两天不吃饭可不是就他方才那样么?怎么会好受呢?他急忙将剩下那一小点红薯递给姚幺:“对不起,你吃吧。”

      姚幺还想拒绝:“我真的没关系,而且,有人愿意吃我的东西,我很高兴。”

      她话音刚落就被徐岷塞了一嘴的红薯,她这才发现小公子的力气很大,倒像是练过什么,只不过看上去文绉绉像是教书先生一样。红薯一进嘴她不自觉嚼起来,徐岷总算满意,继续坐到了一旁。

      二人一时无言,姚幺试着找话:“你住在哪里啊?你的衣裳看上去很贵,你应该是镇子上的人吧?”

      徐岷很认真想了想,只说了两个字。

      “京城。”

      姚幺和他的距离不是清水镇到白云村二十里的崎岖山路,也不是清水镇到浔州要带着干粮走上十多天的窄小车道,是从白云村到京城,到那个她之前从未听过,更遑论踏足的地方。

      她那时还不知道京城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有多远,只是自顾自说着:“很远吧。”

      徐岷点头:“要是不远我也就不来这里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姚幺拿树枝挑叶子玩,听见这个问题愣了愣,她支支吾吾:“我不想说我的名字,很不好听,也没什么意思。”

      徐岷倒是笑了,“那不正好同我一样?我的名字也没什么意思。”

      姚幺反驳:“撒谎!你看上去就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自然是千挑万选取得咯!”

      徐岷这时倒是不再笑了,他靠姚幺近了一点,小声在她耳畔说:“我叫徐岷,徐徐图之的徐,岷山的岷。”

      姚幺低下头,“我不认字,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典故。”

      她又想到什么:“你都能跟着典故说出名字,为什么非说自己名字没意思呢?”

      徐岷被她问住了,他想了很久,说着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很久的话:“因为岷没有别的意思,那只是一座山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并不是我父……我爹娘取的,是他们找别人取的,这只是个随意取出来的名字。”

      姚幺想起了她爹总是骂她的话,也有样学样:“我爹说了,名字随便喊就行。”

      “不一样,这不一样。姓名伴人一生,凭什么我哥就是用心选的字,我就是随便取得呢?”

      姚幺明白了,原来这个叫徐岷的人是借着名字抱怨爹娘不公平,她似乎总算找到了自己和他的共通之处,应声:“我爹娘也不喜欢我,因为我是最小的,所以就叫我姚幺,他们喜欢姐姐,就给姐姐取了个好名字!叫蕤?我不知道怎么写,我不识字,反正是很好的意思。”

      徐岷轻声应了句:“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

      姚幺瞪他一眼:“都说了我不认字了还要在这念诗,我生气了!”

      徐岷回过神,刚刚随意出口的诗句不过是被太傅背得狠了的无心之举,他连忙凑上前跟姚幺讨好:“别生气别生气,既然你爹娘不愿意给你一个好名字,也不代表你这一生真的不被人祝愿。”

      他声音还有些稚嫩,却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掷地有声:“你就叫姚窈吧,和从前名字听着也像。我愿你心仪兼美,愿你得心爱之人相伴一生。”

      姚窈红了脸:“知不知羞,还是京城来的呢,张嘴就爱不爱的!”

      她自己却记下了这个名字,姚窈,姚窈。

      她问徐岷:“我这个名字,也能像姐姐那样念出一句诗么?”

      徐岷笑了:“可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撇了撇嘴:“这诗没有姐姐那首长。”

      徐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二人一同聊了许久许久,直到夕阳落山。

      心仪兼美是徐岷对姚窈的祝愿,但是姚窈却一件都没有做到。

      她心狠手辣,谋财害命从不手软,冷眼看着其他人,从不曾给过谁好眼色。

      她相貌平凡,如同尘土一般,混迹于世间,消失于世间。

      但姚窈却无比爱着这个徐岷给她的名字,这是她来世间头一回,有人愿意看见她,走进她心间,送给她一份带着期盼与善意的祝愿。

      她小心珍藏着这份祝愿,哪怕她之后知道徐岷并非寻常公子,而是宫中的二殿下,他随意对姚窈露出的善意,不过是久居高位之人对世间投下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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