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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一生相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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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花千虫盘丝结,取千种花朵,千种虫子入药,无色无味,蛊毒缠绵骨骼血肉,至死方休。它的解药,却也是同样炼制而成,行走了万里山河才取来一样的千种花与虫,用炼制人自己心头血,慢慢滋养栽培,最终诞生出瓶子里清亮如露珠的一滴,光华流溢,在玉石寒气笼罩下灿若星辰。
四十九天的炼制成功以后,邈烟玉把自己锁在石室里,卢小练去唤她,却被赶了出来。
邈烟玉执意只见她一个人。
听了这样的请求,斥嫣一丝犹豫也没有,踏着满阶的落叶走去,前方青竹隐隐,石墙洁净,推门进去的时候却只看到黑暗里一抹长长的屏风轮廓,细致的绣纹背后,有烛火摇曳,透出女子身影。
“解药你已经拿到,为什么不走?”
斥嫣微微叹气:“你还没有给我完整的解药,我只是在等,等你什么时候提出条件。”
“你知道它有所欠缺?”这一下,话语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漫长沉默之后,邈烟玉才重又开口,遗憾之情极其浓重,“真可惜,我盼望你拿药前去,无功而返。你希望破灭的那时候我会很开心。”
“至于条件……替我安葬之后,我自然会说。”
放入棺材的时候,按照她自己的要求,明珠塞耳,白绫裹目,一袭大红如新嫁娘的云裳掩盖住身躯,教人看不见那临终时候的苍老。
没错,是苍老,炼制毒药和解药耗费尽了她的心血精力,斥嫣收拾尸首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原本风姿绰约的邈烟玉。短短四十九天,一生光阴废去,躺在黑漆漆棺腔里的是一佝偻老妇,神态安详,即使卢小练扶着棺盖痛哭至失声,也无法看见她已经凋谢枯萎的红颜,算是万幸。
卢小练执意守孝三年。
告辞的那一天,她前来相送,见张羽琴与斥嫣同立在风雪中,不觉咬紧了下唇,眼圈酸涩,但还是冷若冰霜的开口:“师父让我把药引告诉你。”随后递来一封信笺。
斥嫣点点头,取来收好,临走时候回头说了一句:“你和她真的很像……我会立刻返回矶南为村人解毒,你好自为之。”
路上,张羽琴按捺不住发问:“药引是什么?”
她一言不发,看过之后将信笺搓揉成粉碎,素白的手掌在空中慢慢展开,那些碎末于是飘飘扬扬的洒了一天一地,仿佛就是对他的回答。
真的要到云家村的时候,斥嫣再次犹豫起来,虽然知道了药引也有了解药,但服用的条件无疑是邈烟玉在生前设下的一个圈套,两个选择,无论那一个都不是她所愿意见到的。
然而看到远处那个身影的时刻,她已经有了决定。
此时的村庄在冬季落雪中静谧无声,唯独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斥嫣抬头看去,那个名字是云安的男子走来,一如山上初见时候,虽然面容不复,气度不一,却依然像是不属于凡间的天光云色那样,令她憧憬沉迷,矢志不悔。
借住一宿过后,斥嫣和张羽琴二人不辞而别。
那一天,云家村水井之中,清冽甘甜,村人啧啧称奇,饱饮佳水,一梦醒来后觉得自己身体强健,往后,凡是用过井水的人家无不长寿,在左右村镇里传为佳话。
再后来,隐居山林的云安三年后续弦,妻子名为月明素。
又是一年橙黄橘绿时节,满村都是稻谷香气,远处官道上,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和锦衣男子骑马而来,停在了翠竹围绕的一户人家门口,向正在栽种菜圃的老农问清楚了上山寻人的道路。
“我们这次来,将东西交给她之后,就去游历天下美景怎么样?”说话的那女子俏丽飞扬,分明就是卢小练长成后的样子,但多了几分娇艳,反倒与从前邈烟玉相似起来,“你大仇得报,以后可不许再和她见面了。”
张羽琴身形模样也变化不少,乌黑的发髻被青色绸带束起,一柄浅色玉簪看上去柔光莹莹,再加上一袭价格不菲的锦袍,以及镶有明珠的腰间佩剑,越发衬得眉目秀雅,气度清逸。
“哪有这样忘恩负义的道理。”他不以为然的回答,但看到卢小练一付气恼神情后,又笑起来,“不过我们即将出海,要去的地方太多,今后倒是不会有时间再过来了。”
卢小练转嗔为喜,两人一路说笑着,终于看到山间一片繁茂树林中有飞檐铜铃,风来,时而叮咚两声,与屋后山崖潺潺涧水相映成趣。扫得极干净的石道上,斑斓落叶铺在青石板间,丰美的苔痕到处都是,教人不忍心落脚,张羽琴率先朝繁花簇拥中的木门走过去,然而还没有走近,“吱呀”一声,那扇门已经被推开了。
他停下脚步,怔怔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乌发随意束成一股,麻裳染作浅浅的紫,素净到了极点却也显得容颜精致美丽到了极点,眉间没有了恨苦,却带着淡淡的惆怅。
“你们……”她略微迟疑片刻,旋而恍然,提步走了出来,“是来还那物件的吧?家中招待不周,请二位到庭院一坐可好?”
一柄黑色乌沉沉的剑放在石桌上。
“多谢赐剑,令我得报父母大仇。” 张羽琴动了动口唇,却只说得出这样干巴巴道谢的话,他其实很想和眼前这名女子说说自己是怎样奔波不休,为了报仇昼夜难寝,一次次寻找和自己有同样志愿的人,最后终于在众人帮助下,手刃仇人的事情。
但她眼神恬淡,整个人若薄薄雾气,离世间遥远,他又怎么能用这样血淋淋的俗事去打扰?即使说了,也许换来的,也只是一点头,一皱眉,波澜不惊。
“这把剑是我用妖火铸造成的,虽然锋利无双,但本性里染上了妖的暴虐残忍,你能及时还来,很好。” 斥嫣平静的说着,看都没有看那石桌一眼,仿佛放在上面的,不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而是随处可见的尘埃,“你的心愿已经了结,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和奏声已经约定好,下山之后就成亲,然后行走天下,任意游玩呢。” 卢小练突然挽住他手臂,甜甜笑着说,“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奏声是我给他取的字呢。”
但那双乌幽幽的眼眸转来时,她心里一寒,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连原本示威的打算也不记得了。
“如此甚好,我本来打算给你解了邈烟玉给你下的惑神术,不过……”
斥嫣极其温婉地微笑起来,一时间,予人心旷神怡之感,眼波潋滟,殷唇皓齿尽皆退让于那份月波渺渺似的风姿:“现在看来,任凭世间法术如何神妙,终究抵不过人心变化,难测……”
“惑神术?” 卢小练情知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问道,“可否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手腕一翻,取出一只粗糙的盒子,斥嫣递给了她:“当初你对那人的喜欢,其实是你师父强行对你施术的结果,她原本爱极一人,却阴差阳错不得结果,于是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盒子里是一株鲜活的花草,卢小练认得,那是“忘情”之药的主要材料。
惑神、惑神,她此刻心里当真迷惑了起来,以前喜欢上云安的事情仿佛是前世一样,虽然还记得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但总和现在隔了一层,而且,那时候的喜欢更像是某种绝望的固执,得不到即毁灭,连自己一同焚烧也在所不惜。
背上密密出了冷汗,她惶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情感驱使下,做出了太多不可饶恕的错事。
拜入四方血魔杀门下,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心里冰凉一片,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尊敬依赖的师父会对她如此……卢小练死死抓紧张羽琴的衣袖,熟悉的体温给了她一丝安慰,还好,还好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让自己遇到他。
安抚着身边女子的颤抖,张羽琴似有察觉,投来目光,两人不觉相视微笑。
待一应事物解决后,天色已晚,斥嫣邀他们在山上住一夜,等天明了再走。张羽琴担心自己冒昧打扰,她却笑道:“不会,这里一向只有我自己住,我夫君他……往往留在山顶上的屋子里。”
“啊?”卢小练吃惊的叫了一声,但又发现自己这样对两人相处表示惊奇很不礼貌,于是转移了话题。三人又闲话一阵后,斥嫣便提着一篮子吃食上山顶去了。
见傍晚晚霞中那身影远去,就像融入霞光内,卢小练站在门口,将头侧在张羽琴肩上。
“你说,他们这个样子,真的能够……”
拍了拍挽住自己的小手,张羽琴点头:“只要她愿意,他们定然能够白头到老,即使是这样的相伴,也算是她……如愿以偿……”
到达山顶的时候,夜色已经弥漫开来,路上,斥嫣恰恰遇见返回的云安,两人于是一同回去。
说了有客人来访的事情,她冷不防问道:“今天又做了什么画呢?”
手下,早已经展开画卷。
那上面是一名紫衣飘渺的女子,云雾间看不清眉目,但梳着整齐的盘髻,无一装饰,衣袂飘扬,看起来仿佛正在翩翩起舞,身后是山水楼台,头顶一轮硕大的满月光辉倾泻,整幅画栩栩如生,题词处空白了一片,写着四个隽永的小字:梦卢小素。
斥嫣看着画像,却已痴了。
“那是我偶然梦见的一景。” 云安并没有阻止,只是自己抚着画中女子处,目光几多眷恋,“小素她从来没有如此,却在梦中起舞,我想,一定是她特意来告诉我,她在天上过的很好,已经成为了瑶池里的仙子……”
颤抖着抬起手,却又无力垂下,斥嫣坐了一会儿,悄然起身。
不要紧……
只要他还记得那付场景……自己为他琴声伴舞的景象,那就没有关系了……卢小素也罢,月明素也罢,自己过去的往事并没有如烟尘消散,那就足够了。
云屏空。
你之情爱、不舍、眷恋依旧存在,我的陪伴也依旧不改。哪怕你再也不记得过往,再也看不到我,而是怀念着已经逝去的另外一个女子,然我所求的凡间岁月依然平静流淌,直到某一天你我衰老,同入一穴,这一世便是圆满无碍,遂我心意,永死而无悔。
几个月后。
面对浩淼无际的海水,张羽琴突然想起邈烟玉给的药引子,一是让她以自己和云安的寿命为代价施法,那么解毒的同时,他会记起前世,二是让她用自己魂魄失去轮回的资格为代价,那么,原本只够一个人的解药,便可以随意流传,解救苍生。
那一夜,她说,邈烟玉太希望云安成为云屏空,却不知道,前世对现在而言已是负担拖累,自己没有资格决定别人的寿命,若他真的想起来过去种种苦痛,反而是她所不喜。
但他知道她说谎了,否则,枕头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干涸了的水痕。
今晚的月光极明亮,就像是那天在山上住着的时候,从窗户里望出去的景象一般,那时的他知道那位女子在山巅之上,皎皎似满月,就像初见时候那样,心死如缟,颜色如玉。
告别之时,她说,从今以往,她又是月明素了,斥嫣这个名字,从此不再存在。
但他那时也已经知道,从今以往,那位令自己一见倾心,妖火之中走出的女子,也从此不再存在。
她已经倾尽生生世世,如愿求得无心之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