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书阁》柒聿

11、桃花

　　“收不回了，下次还与人参伯伯换那两百年的人参。你还是要多补补。”意识到安黎对自己并无不同，玄都只觉得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最好的结果了。

　　“这个就罢了，下次莫要再伤害自己了。”

　　“安黎，你真好。”玄都觉得安黎能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真的是太好了，他再也不用为了他的身份可能会暴露而烦恼了。

　　本想着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的安黎，看着玄都纯然欢喜的一双眼，只觉得画完一幅画才压下去的一颗心，再次不顾他死活地乱跳了起来。“玄都，我今天画了一幅画。你想看吗？”

　　安黎这一年里画的画不多，但也绝不少，玄都看过不少。但只要是安黎在溪边画的，都不让玄都看，玄都也没有强求。他知道，溪边有安黎的双亲，那是属于他和双亲的时间，他尊重他。可是安黎主动打破了这个默契，玄都毫不犹豫地点头。“想看。”

　　安黎去找玄都之前，就把画放到了书房的专属柜子里，那里放着玄都没有看过的那十余幅画作，他从里面拿出了最新完成的一幅。

　　安黎坐在玄都的床边，静静看着玄都慢慢打开还未上色的画，看着惊喜爬上玄都的脸，他知道他不论结果如何，有些话该说了。

　　“玄都，我心悦你。”

　　“安黎，我心悦你。”

　　那完全打开的画上，一株桃花满树的桃树下，一位风姿卓越的公子倚着树睡去，嘴角噙着笑，似乎梦到了很美好的事。玄都一眼就认出了画的桃木是他，公子也是他，而且这是一幅充满了爱意的画。作画的人，画下每一笔时，心中都是满怀着爱意的。原来，在他于无人处爱他，不敢奢望相知，只求相守事，他爱的人怀着同样的心情在爱他。

　　被发现身份时，玄都原以为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天，却不知是得偿所愿的一天。

　　一年相处，安黎确定自己爱上了玄都，爱意不知所起，也无法抑制。安黎没想过就这般糊涂下去，但也的确没想好怎么去戳破，所以爱意即将无法掩藏，也不过是以画抒情。至少在画画之时，他也没预料到这幅画会这么快被玄都看到。但安黎觉得这场意外来得刚刚好，至少让他们相知的时间长了。

　　自那之后，二人以彼此伴侣自居，他们桃花树下立下盟誓，在爹娘墓前拜过高堂，在院子里摆好了洞房。一切好像不一样了，但又好像都一样。安黎还是会隔一段时日就去溪边，只是玄都会陪着，桃花也陪着。

　　安黎还是会画玄都，只是变成对着玄都画，把桃木一起画进去。而玄都也终于将书房那里没看过的十余幅画，一一看过。无一例外，画的都是他。只是时间较早的五幅，只有桃木，五幅过后都是他的人身，从朋友之交到爱意已深。

　　玄都偶尔还是会和人参伯伯换人参，只是不再用桃果换，用两人一起酿的桃花酿换。

　　时光是最狠心的看客。八年眨眼而逝。

　　“玄都，答应了陵游的桃花酿，到时间了记得给他。替我说一声抱歉，他和菘蓝的喜酒，只能你一个人去了。”躺在床上的安黎，已然病入膏肓，语气轻松地安排着后事。“能与你相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这九年时光是我偷来的。若是你愿意，便时时想想我们的欢乐时光，若不愿，便忘了罢。你可以去过任何想要的生活。”

　　玄都满眼通红地看着眼前笑得释然，似乎不惧死亡的人，一言不发。等安黎把能想到的事都说了，想向玄都最后要一个离别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喂了一个丸状的东西，安黎只觉得腹内一烫，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玄都的回忆

　　玄都是一株生长已逾千年的桃木，他和山林里的人参伯伯还有其他化灵的小伙伴，关系都不错。所谓化灵就是能变作人身，也就是人类所说的成精了，是妖，不过山林里的灵都不喜欢人类的说法。

　　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要这个说法的，是因为山林里来了一对小夫妻。做妻子的爱听志异故事，做相公的就天天讲。小夫妻还喜欢在桃树下讲故事，就是玄都本体那棵桃树，听得多了就知道了。

　　不过当相公的讲起故事来，很是有趣，玄都爱听，回回讲故事，玄都都会呆在桃木里和妻子一起听。后来有一天，故事换了，从志异故事变成了启蒙故事，原来他们有了小宝宝，就在妻子的腹中。

　　小夫妻常常讨论宝宝出生后，会长得像谁，会起什么名，满月抓阄时要准备什么物件。听得多了，玄都也对小宝宝的到来充满了期待。等小夫妻为了宝宝离开时，他也像夫妻两一样，以为不出一年，他们会带着宝宝一起回来。

　　没过一年，他们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是悲伤的父亲，已经逝去的母亲和先天体弱的孩子。母亲被葬在桃花树下，父亲带着孩子再次离开。下一次回来又是一年后。一年又一年，每年的同一日，父亲都会带着孩子回来，在桃花树下一呆就是一天，说着父母亲的往事，而玄都想听的志异故事再也没能听到。

　　第十年，玄都等到了父亲，却也没能等到。在母亲忌日的前一天，父亲病逝，孩子孤身一人将父亲带回到了母亲的身边。这次孩子没有离开，他住下了。这个孩子，叫安黎。

　　安黎与双亲相伴的每一天，玄都都在桃木中陪着他，玄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对安黎的伤害有多大。他从前从不探究夫妻两在小院的事情，他尊重他们的生活，所以玄都从不知道在安黎没出现在桃树下的那些日子里，是如何自己熬过病痛的。

　　知道安黎住下五年之后，大病一场，一连五日都不曾出现，玄都心急之下闯入了安黎的卧房。看到的确实重病昏迷的安黎，他急得抱起安黎就往人参伯伯那里跑。

　　人参伯伯说，先天体弱，却常年寒气浸染，寒邪已入骨，只能以补药将养，万不可再碰寒凉之物。还说，今日若非他送来得早，拖久了命也就到今晚了。

　　玄都才知道，他暗地里陪伴的那五年里，那些他不在意的寒气，慢慢地、一日复一日地沁入了安黎的骨髓，也终于明白那些见不到的日夜里，安黎是如何病气缠身。

　　他想劝安黎不要再这样不顾身体，但他连出现都不曾，更何况是劝说呢。他并不知，安黎能否接受他的突然出现，所以在安黎状况好些之后，就将人送回了卧床之上。

　　再五年，玄都依旧在默默陪着安黎，只是他会耗费灵力，隔绝寒气对安黎的伤害，还会暗暗地在安黎采的药里，藏一些对他身体有好处的药力。玄都并不通医术，但为了安黎他向人参伯伯学了转移药力的方法。

　　玄都将人好好地护了五年，却发现安黎的身体虽变好了些许，却还是隔段时间就病上一场。他实在不忍，在安黎难得去镇上买东西的时候，化作人身，故意演了一出失忆青年身无分文的狼狈戏份。

　　果然，安黎不但给他解围，还将他带回了家。

　　斗智斗勇，不过是他做了一直想做却不能做的事。虽然他可以隔绝寒气，但他还是希望安黎能更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知道他是装病，但他更知道安黎不能一直不去桃花树下。那里有他的两位至亲，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

　　如果说住一起之后，最大的方便大概是，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换来的人参等补药，装作自己上山采的，直接煮了给安黎吃。

　　人参伯伯种的人参，与其他野生的人参相比，药力会更较温和，会更适合已经体弱到会虚不受补的安黎。玄都的桃果，只有同为化灵之身，或是身负修为的灵修才能消化，安黎吃了只会爆体而亡。玄都无奈，只能以桃果换人参。

　　能化灵的桃木是只开花不结果的，要结果就需要耗费玄都的修为，十年到百年不等，每次强行结果，玄都都会虚弱一段时间。但是玄都看着安黎渐渐红润的双颊，就觉得很是值得。

　　如果安黎没有发现玄都的身份的话，玄都可能会以这样陪伴者的身份，陪着安黎度过一生，直至死亡。玄都对安黎是特别的，从安黎还在娘亲腹中起就是。后来的五年无声陪伴，五年无声守护，一年朝夕相处，都在为这种特别不断加重筹码但玄都不清楚这份特别是什么 。

　　如果玄都一直不清楚，那么安黎死去的时候，他会难过，但他也会慢慢接受。可是安黎的一幅画，让玄都知道了这份特别是不知所起，已然情深的爱，带着爱相守八年，让玄都不可能坦然接受安黎的离开。所以在安黎即将死去的那一刻，玄都不顾一切地将他自己的灵丹喂给了安黎。

　　所有能化灵的植物体内都有一颗灵丹，那是一身修为所在，一旦失去，修为全失，一切重来。玄都也是没办法了，要不然他不会将灵丹喂给连桃果都无法消化的安黎。

　　灵丹里是千年桃木的所有修为与精华，自然珍贵，所以它将安黎从生死线拽回了人间，可是千年修为的霸道又让安黎的身体沦为灵力暴动的战场，没死但也醒不过来。

　　失去千年修为的玄都，无法化作人身，只能以桃木之身，日夜盼望那人能出现，再唤他一声。可时间过去了一日又一日，院子那始终没有动静。玄都甚至连看一眼，确定一下安黎的情况都做不到。

　　以桃木之身，痴痴望着院子，希望安黎能出现的那些日子里，玄都在想，只要他们还能再见，他不会再因为不好意思而不去做一些事。他想一直黏在安黎的身上，想跟安黎撒娇，想和安黎永远不分开，他有好多的情话想要和安黎说。

　　玄都没有等到安黎的醒来，但他等到了察觉不对的陵游和菘蓝。陵游一靠近就发现了玄都的状态不对，赶紧给玄都输了灵力。等玄都化作人身，直接冲向院子，陵游和菘蓝紧随其后，心中的不祥预感却愈发浓重。

　　安黎还是如一月前那样，在沉睡当中，看上去并无问题。但在场的三人感知到了暴动的灵力，都知道大事不妙。“玄都，你疯了吗？你把你的灵丹喂给了安黎？”陵游看着自家好友，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他做的。

　　“他马上就要离开我了，我不能接受，我没有办法。”一月来的无果等待在见到好友的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无能为力的泪水，玄都哭得像个孩子。

　　陵游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玄都，一时之间也束手无策。菘蓝看了看床上沉睡的安黎，冷静地看着玄都。“你拿着这枚玉佩，向里面输入灵力，若是有缘，你会进入一间书阁。进入之后，你可以向书阁阁主许一个愿，她会满足你的愿望。但是我并不知愿望实现之后，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玄都就像是溺水的人看见水上唯一的浮木，郑重地接过菘蓝手中的玉佩。玄都并不能预估到他输入灵力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眷恋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一息后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就直接往玉佩里输入灵力了。

　　几乎是玄都刚输入灵力，他就被传送了。眼前一黑一亮间，他就到了一处摆满了书籍的地方，玄都明白这唯一的希望，他算是把握了一半。

　　“欢迎光临有间书阁，请问客人的愿望是什么呢？”剑意盈身的女子，清清淡淡地询问着。

　　“我希望我的爱人——安黎，可以长命百岁。”玄都本来的愿望是，安黎能健健康康地与他长相厮守。但他想到自己无法化为人形，也想到许愿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就只希望安黎可以安好，哪怕没有他。

　　“可以。菘蓝应当与你说过，许愿是需要付出对等的代价的。安黎现在需要的是，有人帮他消化体内的灵丹。只要灵丹内的修为能为他所用，莫说是百岁，千岁也不无不可。这事我能做到，但是你准备用什么作为代价呢？”

　　“您说，无论是什么代价，我只要安黎能平安。”书阁阁主没有做任何询问，就知道了所有的情况，玄都知道眼前人有着他无法想象的大能量，态度更加恭谨。

　　“你与安黎之间，从他降生开始至今，有着十九年的缘分。代价便是，这十九年里，你与他的所有回忆。”清清淡淡的女子嘴里说出的话，十分冷酷。

　　“他会忘了我？”玄都虽猜想过，他可能没办法再陪着安黎，但从未想过，他曾出现在安黎人生里的痕迹，会被完全抹除。

　　“你也会忘了他。”冷心冷清的女子并不会安慰人，只会将更残酷的现实揭露。

　　玄都的眼中满是挣扎与痛楚，但沉默过后，他还是答应了。若是不答应，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安黎了。而答应了，他还能奢望一下，他们还能重新认识。

　　女子显然看破了玄都的想法，她的话就像剑一样，一剑封喉，不留余地。“留下回忆后，你要去另一个地方，而安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适应和同化他体内的灵丹，在此期间，他会一直沉睡。”

　　“不能再见了吗？”这是玄都对这一段话的理解，但他没有反悔，也不可能反悔。

　　女子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你可以回去与你的朋友道个别，我会在适当的时间出现的。”

　　女子刚说完，玄都就被传送回了安黎的卧房之内。陵游看到突然出现的玄都，很是担忧地看着人：“如何了？”陵游能看出来，玄都眼里的悲伤，但与先前的无能为力又不太一样。

　　玄都将具体情况一一说了，然后万分抱歉地看着好友。“你的婚礼，我和安黎都没办法去参加了。答应你的桃花酿可能也没办法兑现了。若是安黎醒来，还记得你们，那请不要提起我。”

　　陵游听完，就知道玄都为何这么悲痛了，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觉得语言过于无力。就在这时，菘蓝直接将人拉到了屋外。“你先和安黎说说话。”

　　玄都目送两人离开之后，坐到床边，牵起安黎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往事，也交代了很多保养身体的方法，要安黎好好照顾自己，不能再那么任性。最后他说：“我知道我说再多，你也不会知道，不会记得。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得，有人爱你逾生命，你是被爱着的，所以一定要好好爱自己。”

　　玄都一直说到书阁阁主出现，才停下。“安黎会在这里沉睡吗？”

　　“不会，他会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沉睡。”

　　“那开始吧。”

　　玄都只见女子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剑，一种不可名的意瞬间填满了房间，然后他就失去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