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Lorraine恩

2、Smoke

　　那人“啧”了一声，朝黎格叹小幅度招了招手：“走吧。你们系主任来了，就别想康鸥能脱身了。”
　　黎格叹跟上前面人的脚步，懒洋洋地问他：“……数学系主任很可怕吗？”
　　“哦，那我不太了解。”那人梨涡浅笑，“不过数学系主任是康鸥他爸。”
　　黎格叹愣了一下：“……这样。你不是数学系的啊。”他看着那人浑黑的发丝，酒红的T恤，笑起来时没有颜色，却明显能感受到在荡漾的梨涡……
　　在灰色的人海中行走的时候，更加耀眼了。
　　“啊，对。我不是数学系的。”那人漫不经心地吹着泡泡糖，眉眼明朗地伸出手，“我是段恹。”
　　“……黎格叹。”他温和地笑了一下，回握住。
　　指腹，指尖，都有薄薄的一层茧。
　　段恹松开了手，指了指前面人头攒动的宿舍楼：“就是那里。”
　　黎格叹应了一声，却是听见了他那最最初始的手机铃声，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
　　“对，我是黎格叹。请问您是……李先生？啊，李先生您好，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嗯，我现在在宿舍楼下面……不用麻烦您了，7号楼306吗？我自己可以过去的，多谢您啊先生……”
　　“李先生，一会见。”
　　他收回手机，轻声地问段恹：“请问7号楼怎么走啊。”
　　段恹瞥了他一眼，有几分诧异：“在人工湖那边，那是医学系大三的宿舍楼……你们数学系的也有大三的在7号楼。”
　　“大三的楼吗？”黎格叹皱了皱眉。
　　“嗯。”段恹瞥了一眼住宿管理中心的人，“走吧，我带你去。”
　　“谢谢学长，实在是麻烦你了。”黎格叹也不瞎推辞。
　　难怪是个身披着光的人。
　　“喊我段恹就好。”
　　黎格叹跟着他走。那位段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其实周遭是喧闹的。各种交谈声，笑声，还有“乒乒乓乓”搬东西的声音……但黎格叹突然觉得，这些声音在他耳畔都消散下去。或许是眼前的人太过耀眼了，黎格叹感觉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吹出的泡泡爆裂的一声“噗”，他稳健地脚步声，风吹过他身旁的树梢时的“哗啦”……
　　实在是太过凑巧。他今天偏偏就能看见红，又偏偏有个人穿着一身秋色。
　　这样耀眼的一天，估计也就一天了吧。
　　“你喜欢画画吗。”黎格叹突然笑问。
　　段恹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却仍是那种带
　　着一点拽意的磁性嗓音：“嗯，怎么了？”
　　“哦，我看你的手上有红色的颜料。”黎格叹笑盈盈的，用一种懒散地拖沓语气道：“…只是我对艺术有点兴趣罢了。小时候还想过要当艺术家，后来发现天赋实在是不允许。”
　　段恹挑了挑眉，“嗤”了一声：“一个想当艺术家的人考上了北洋数学系……你这话说出去可是会招人恨的啊。”
　　“有艺术家的心没艺术家的命嘛……你有喜欢的画家吗？”黎格叹挑过了话题。而他分明看见这句话刚说完，段恹的手指紧绷了一瞬。
　　“就都那样吧。”段恹没有正面回答，似乎是不以为然。
　　他问：“你呢？”
　　“我喜欢Smoke.”黎格叹回答的迅速，段恹又是一愣，看起来更不自在了。
　　但黎格叹没注意，他正在从脑子里调出他看过的Smoke的画作。
　　Smoke【烟】，是本国青年艺术家榜上目前总排名第一的艺术家。在油画，雕塑，设计等等领域都有很高的造诣，三年前凭借一副油画——《赞赏》，一举拿下了当季油画榜第一，成为了艺术圈子里的一匹黑马。
　　Smoke从没出席过什么盛大的活动，艺术圈子里的聚会他也从不参与。众人只知道Smoke是名年龄不超过二十五男性青年。不止一位鉴赏家对他的画作啧啧称奇。
　　黎格叹是喜欢艺术的，只是可惜他这毛病让他在艺术这方面进展的颇为艰难。他要完完整整地看一幅画，有时要花上一星期甚至半个月的时间。
　　黎格叹有一个毛病，叫先天不稳定性色觉障碍，简称“NLC”，是一种罕见而奇怪的特殊色盲。
　　他没有固定的分辨不出来的色盲颜色，有可能今天看到的是红色，明天看到的就是蓝色，后天就什么颜色也看不见了。
　　因此，他看一幅画，要把这幅画的轮廓牢牢记在脑子里，然后再一天一天看上面的色彩，一点一点地把颜色涂在脑海中那副轮廓上——他曾经为了看一副《红磨坊街的舞会》，用了整整一个月。
　　“Smoke画功很精湛啊，线条，笔触都很好……抱歉，我的能力实在有限，说不出什么太漂亮的鉴赏。”黎格叹笑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自嘲。
　　他正在把脑海里那副画，用记忆里看见过的颜色填充起来。
　　“就是……看着就知道这个人估计没什么理论上的知识丢失。虽然他这人画画的时候似乎不是很开心。”黎格叹偏了偏头。
　　段恹道：“是吗，你连人家作画时的心情都能看出来啊。”
　　“所以说似乎嘛。”黎格叹微微昂着头看他，“艺术界的大佬都那么难猜吗……”
　　“谁知道……我只是一个平时瞎画画的。”他拿纸巾包住早就没味道了的泡泡糖丢掉，又掏出一根烟，“介意吗？”
　　黎格叹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恹拿出火柴点燃了烟。
　　“…北洋校内可以抽烟吗？”黎格叹问。
　　“人工湖这边是吸烟区。”他吐出一口烟雾，含混地回答了他，“其实现在的画家要出名，画里总得有点东西——不管是真的假的。”
　　“这样。”黎格叹浅笑着摇头，“…那Smoke画里的东西有点多，但都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啊。”
　　“…说不定也是就这么一画。”
　　“只是我看出来的而已。”他接着道，“一个很有天赋很有能耐的画家，在陷入伤心，痛苦，愤怒，焦躁等等令人不安的负面情绪时，拿起了画笔，不停把自己的情绪宣泄在画纸上——又或者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时间，他回忆以往的一些经历，又拿起画笔，自虐一样的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个人想法而已啦。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在我眼里是这样而已。虽然Smoke的用色其实并没有那么阴郁，反而……其实有点写实？但我就是觉得，他很不开心，甚至很不喜欢他自己。”
　　“你看过他的一幅画吗？《一天午后》。我对那幅画印象很深。”他眯着眼睛，完全没有注意身旁人，“因为我觉得他画那幅画的时候是开心的。真奇怪，我看起来，他只有那一幅画是真正开心的。虽然那幅画是Smoke很久以前的画，手法稚嫩，但风格和用色习惯其实和他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出入……”
　　“但我就是觉得，他很开心。可能是是遇见有趣的人了吧。”
　　“我其实一直不觉得一定要自虐式地剖开心才能画出‘有东西’的画……如果画画是一种发泄，那画过了就好了，就过去了，该在那里的就留在那里就算了……不然的话，画家就真是个减寿的行业了……”
　　黎格叹自言自语地嘟囔了那么久，才突然回过神，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昂起头，朝身旁的人笑：“抱歉，一提到Smoke就止不住话匣子。”
　　段恹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但他的烟抽得很凶——一大口一大口发狠地抽，和他本人那种游刃有余的气质有点不太相符。他问：“……没事。你……很喜欢Smoke吗？”
　　“是啊。”他答应地干脆，“我很喜欢他的画。”
　　“我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在他的画里看见……那种坦然的味道。”黎格叹笑颜明媚，“也许他的世界真的很不值得开心吧……我也没有决定一个人的心态的能力。”
　　“但我真的希望，他能把那个不值得开心的世界，真的当做不值得。”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
　　黎格叹没有看见身边那个明朗而肆意的少年眼里晦暗的神色，和他抖落在手掌上却似乎全然不觉的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