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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122章 择婿 ...
122章择婿
敞开的屋门被一阵内力凝聚成的大风刮过,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外的喧闹声和视线。
“我为方才的无礼道个歉。”
食月人坐在房梁上,姿态看着有些随意,眼神却含着几分认真,隔空朝他行了个礼。
“不过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姬聆殿下。”
听到最后的称呼,姬聆眸光一暗,眼底露出戒备之色:“你究竟是何人?”
大仇得报,身份已然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便也没有否认,只暗中打量一身黑衣的少年,试图从对方身上的细微之处,辨认出背后的真实身份。
“殿下不必过多揣测,实际上我与殿下素昧平生,昨夜便是初见。”
见姬聆不信,她也没强求,听着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护卫将这间屋子包围起来,食月直言道:“时间不多了,我便长话短说。方才在此处撞见殿下行凶……嗯,报仇,实属巧合,我本是为了人间富贵图残卷而来,现下却觉得,殿下比那残卷还叫人动心。”
姬聆心口一跳,瞬间听懂了她的意思,他冷笑道:“你妄想!我宁愿死,也绝不会便宜别人半分。”
“殿下当真心存死志了吗?”
男人冷冷道:“是,你若想带我走,便只能带走我的尸体。”
食月眉梢一挑,毫不留情地说:“好,那我便要问一句了,殿下当真觉得自己大仇得报?”
“……”
姬聆一双狭长的眼眸沉沉地看着她,不语。
食月直接替他答了:“当然不是,国仇家恨沉重如山,怎是杀一个两个人便可以复仇的?你心里一直都明白,真正的仇人是造成南浔国破的暴君,只是你发觉以蜉蝣之身撼大树,心有余而力不足,且太过遥远的目标,恐怕无法支撑当时的你活下去,因此才将滔天仇恨凝聚在李枸的身上。于你而言,李枸是该死,但暴君更该死,不是吗?”
姬聆眼底泛出冷光,嘲讽道:“你以此蛊惑我,难不成还能杀了暴君?”
“对。”
听到对方毫不犹豫的肯定,姬聆不禁一愣,眼底的嘲讽不自觉地被怔然冲淡些许。
“我许诺你,能让你亲手杀了暴君。”
食月改坐为立,从房梁上站了起来,她的一双眼睛明亮得仿佛窗外的月亮,眼底深处隐着一点未出鞘的剑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认真说道。
“只要你姬聆,从今往后,忠诚于我。”
砸下惊人一语后,少年忽而偏头,明眸粲然一笑,冲淡了眉目间冰冷的疏离感。
“当然,作为我的人,我定会护着你。”
姬聆瞳仁震颤,冰冷麻木的心口仿佛被一抔温水浸润了。
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最合适,对方居高临下地说出这样的话,本该让他觉得十分冒犯和抵触,但那眼神中透露出的几分认真,却又让他知道,对方并不是在侮辱和训诫他,而是在劝服他。
姬聆潜意识里并不愿意承认,被这个人需要,需要他这样一个深陷进泥潭的人,他其实有一点喜悦。
而最后的那一笑……
那一笑让他觉得,自己犹如一个满心疲惫、麻木跋涉的沙漠旅人,忽然被喂了一口清水,浸润透了干痛的喉管,让他从身体到心灵,终于没有了那种拉扯到极致的紧迫感和枯竭感。
他这个人,就是茫茫沧海中一朵漂泊无依的浮萍,终于在某一日,停靠到岸。
或许将就此扎根,不再流离。
也或许,将会化作贫瘠土壤的养分,被无情地吸收殆尽。
隔着一扇屋门,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弓箭手准备——”
“射!”
随着一声令下,无数支点燃了火焰的箭矢“砰砰砰”钉死在木质的屋门上,很快将之燃烧起来。
跃动的火光映得姬聆眼底的光芒明明灭灭,掠过痛苦和挣扎,最后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暗,他的声音略有些干涩,低低地哑声道:“好。”
这声好,轻而缥缈。
他知道随着这个字,自己会失去什么,故而也应得不是十分坚定。
若非食月耳力好,这个轻飘飘的气音早就被外面的喧闹声给压过去了。当下,她听见姬聆的回应后,眼底埋藏的那点剑光更亮了。
与此同时,屋子的另一边也传来声音:“弓箭手,给老子射!烧死里面的王八羔子!”
窗扉上霎时传来“砰砰砰”的声音,有几支滚着火焰的箭矢穿过缝隙,朝着屋内的男人疾射而来。
姬聆不会武,反应不及,只堪堪避过两支,剩下的三支眼看是要避不开了。
站在房梁上的食月见状,伸手三指一弹,三道疾如闪电的内劲霎时而至,分别和那三支火箭碰撞在一起。
姬聆看着那三支箭矢,竟是在自己面前“咔嚓”一声折了,而后“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头顶上传来少年的声音:“看吧,我说了会护着你。”
姬聆回过神,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突然出声问道:“在这个退则会被大火烧死,进则会被包围的护卫射杀,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下,你还会护着……”
他顿了一下。
……我这个累赘吗?
“会。”
食月应得毫不犹豫,她击落从火光中错落射来的箭矢,转头自信一笑。
“不过,谁说退无可退了?”
姬聆见少年以手指天,朗声而笑,脸上一贯平淡的神情变得神采飞扬起来,瞳底微光灿如星芒。
“今夜,我便带你逆天改命,从这里逃出生天!”
姬聆神色怔愣间,看见少年踩着的一根房梁被烧得松动,只觉心惊肉跳,下意识便道:“小心……”
他话音未落,便觉眼前人影飞掠而至,一只看似纤瘦却十分有力的手臂揽住他的腰身,如大鹏展翅般冲天而起,“砰”的一声巨响破开屋顶,尘烟乍起。
姬聆的耳朵被震得一霎发麻。
牛毛般的箭矢疾射而来,少年内劲一运,霎时击反无数,在底下之人未看清他们的面容之前,他们便已经如自由的夜鸟,往寂寥无垠的寒夜中畅快遁去。
背后气急败坏的怒斥声逐渐远去,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声在叫嚣着自由,冷风刮得细嫩的脸颊如刀割般生疼,姬聆却觉得有些恍惚。
他们竟就这般轻易地……走了?
从那个很久以前,他便以为是埋骨地的李府?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姬聆眼瞳空茫,仿佛如坠云梦,不太真实。
·
“什么声音?”
听到远处传来轰然巨响,骑在马上的少年蓦然回首,看到一片如墨夜色中,李府的方向火光冲天,他先是一愣,紧接着调转马头往那边赶。
尽管刘弗陵对平月有些失望,但若是让平月在李府中发生意外,他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踏雪,快!”
少年本就是负气出走,并没有走出多远,加之他心中焦急,很快便赶回了李府。
才至门口,便听到后面有人叫他:“世子!”
刘弗陵转头一看,原来是范钰等人寻到他了。
范钰自从得知世子遇刺的消息后,便带人一路快马加鞭地从君临城赶来,这会儿也是刚到不久,他还没喘匀气便着急道:“世子,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来离家出走这套?”
少年人脸皮薄,不满被对方当面指出自己的任性,霎时沉着一张脸冷声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有资格教训我?”
范钰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连忙放低了声音,好声好气地说:“您这一走,也没有带高叔和暗卫走,王爷和王妃已经担心了整整两宿。”
“什么?”少年人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我娘担心我了?”
范钰:“……”
这很难评。
刘弗陵见他不答,便自行默认了,眼底的情绪突然雀跃起来,一边嘴角上扬一边嘀咕道:“我就知道,我娘不是真的讨厌我。”
自家世子的傻样简直没眼看,范钰无奈道:“世子,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你快跟我回去吧。”
刘弗陵虽然年纪小,性情单纯骄纵,人却不傻,他敏锐地从范钰凝重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
范钰欲言又止。
刘弗陵见状,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快说啊。”
范钰叹了一口气:“前日从宫里传出要为长公主择婿的消息后,这两日,世家大族都开始往宫里递折子自荐族中少年才俊。外人不知的是,王爷数日前就曾被陛下秘密召进宫里,那日王爷从宫里回来后,王府里的防卫就增强了许多,所以属下斗胆猜测,这驸马的人选,大差不差就是世子您了。”
刘弗陵一愣,下意识地抗拒道:“我不娶!”
“长公主性情飒爽,姿容昳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任她再好,我刘弗陵要娶,也只会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世子不想尚公主情有可原,但世子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抗旨,以陛下一贯的性情,又会如何罪责王爷和王妃?”范钰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旨意未下,此事就还有斡旋的余地,世子当务之急,应当是随我回君临城。”
少年嘴唇紧抿,脸色难看。
见他迟迟未下决定,范钰便狠一狠心,将事情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世子可曾想过,前夜为何有刺客猖獗到直接在卫西城的客栈内刺杀你?”
“为何?”
“世子虽不涉朝政,但想必也知道,如今君国朝野中党争分两派,一派以世家贵族为首,一派以清流为首。早年间,刚登基的君王为了牵制手握兵权的南王和具备特权的世家贵族,扶持了封常定等一众军中将领,还设立了东、西、内行三厂。但如今随着君王年纪渐长,私底下的王储之争已经愈演愈烈,同明面上的党派之争渐趋融合。”
不愧是生养在南王府的孩子,范钰方起了个头,刘弗陵便能自行往下推敲,越想,他的面色就越难看。
王储之争,实际上便是对君权的蔑视,他们这位性情暴戾深沉的君王陛下,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范钰见他听得明白,便继续道:“大王子背后毋庸置疑是新贵封家,此前数年间,封常定便已经在私下里拉拢了贵族一派。五王子因不是出自世家的先王后亲生,故不得贵族支持,反倒得了拥护立嫡的清流一派所支持。近来愈演愈烈的王储之争便是对君权的蔑视,陛下必然要想办法巩固君权,并试图瓦解王储和其背后政党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
刘弗陵说:“所以陛下给长公主择婿,还择了我,便是瞧中了我爹的兵权。”
范钰点了点头,还有一种猜测他没有说。
不知是何种原因,他甚至荒谬地觉得,君王有一种想要改立长公主为王储的趋势。若当真如此,君王不仅能拉拢南王,与南王一道联合打压封家,还能瓦解五王子背后的势力,五王子刘图将会失去虞家的支持,清流一派也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态度。而长公主以女子之身被立为王储,也终究会遭受君国臣民的非议和反对,究竟能否成功立储,或是立储之后是否会被废储,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但毋庸置疑的是,君王将会在这里面获得喘息的空间,而牺牲的,只不过是一个喜欢的女儿而已。
当然,这都是他莫须有的猜测,外人听来只会觉得天方夜谭,就当他在想这些时是个疯人罢。
少年看了一眼李府的大门,犹豫道:“我还有一事要办……”
他心中还记挂着平月,一心想知道她是否平安无事。
范钰耐心地劝道:“世子难道不知,您现在就是个活动的靶子?随着消息的扩散,多待在这里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也多一份牺牲。”
刘弗陵看着他们面容刚毅的一群人,不禁想起前夜的惨烈,他不由眼眶微红,咬咬牙道:“你留几个人下来,替我确保平月的安全,其他人随本世子即刻出发回君临城!”
“是!”
暗暗沉夜中,一向意气风发的稚气少年被朝局迫着成长,他红着眼眶调转马头,骑着雪白的马匹奔投进另一片无声墨色里。
·
卫西城某处不起眼的街巷。
深夜寒凉,街角处支了个馄饨小摊,店家是名鬓角微白的中年男子,他正在案台上忙活着包馄饨,一旁的大锅咕噜咕噜作响,雾蒙蒙的水汽从沸腾着热水的大锅里冒出来,捂热了从北方吹来的寒风,也捂热了夜行人的五脏肺腑。
“吃碗馄饨?”
冷夜中,有个黑衣少年瞧见了这家馄饨小摊,立刻偏头问身旁的红裳男子。
男子说:“我没有银钱。”
少年满不在乎道:“我请你。”
男子便道:“好。”
于是二人在卖馄饨的小摊上坐了下来,少年朗声唤道:“店家,来两碗大肉馄饨,加肉丸子。”
“哎,好嘞,客官您稍等。”
中年男子乐呵一笑,手里动作娴熟地将包好的馄饨下锅煮沸,一粒粒核桃大小的大肉馄饨在热水中上下翻滚,鲜香的汤底唤醒了馅里饱满的肉香,待抄起出锅时,大肉馄饨已经吸饱了香浓的汤汁。
馄饨并肉丸子入碗,浇上鲜香的汤底,撒点特制的孜然粉,最后抓一把剁碎的小葱,便热气腾腾地呈上了桌。
“客官,您俩慢用。”
食月双手抱起大碗,“呼——”地吹了一口气,雾蒙蒙的水汽顿时顺着风向朝对面扑去。
正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看着碗里的馄饨,却莫名被扑了一脸水汽的姬聆:“……”
食月嘿嘿一笑,问他:“暖和吧?”
姬聆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许是不太理解少年忽然跳脱的幼稚行为。
食月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端着大碗呼呼喝了两大口汤底,汤水热而不烫,浮起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眼睫,鲜香的汤水顺着喉管流进胃里,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也烫帖了思归的心灵。
“真好喝。”
姬聆听着对面少年的喟叹,也鬼使神差地端起碗喝了一口,当温热的水流与寒冷的腹腔交汇的那一刹,似厚雪逢春,激得狭长冷媚的眼眸不自觉地浮出了一圈水光,柔化了眉眼间冰封的冷意。
他想,的确很好喝。
也让他久违地想起了,家的感觉。
他用纤白的手指握着勺柄,勺起一只核桃大小的馄饨,轻轻含进嘴里,咬破,爆汁弹口的馄饨霎时征服了早已麻木的味蕾。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野,却奇迹般地让他的思绪在这个冷夜里更为清明。
两人各自吃完一碗馄饨,便继续夜行。
卫西城县令身死,城门戒严,食月便带着姬聆从防守薄弱的城墙翻过去,又从城外的养马所偷了两匹马,准备骑上连夜跑回铸币厂时,她眼神一动,对姬聆道:“有个尾巴,交给你了。”
不会武功的姬聆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食月颇有深意地对他说:“此事如何处理,全凭你的心意,但往后所做之决定,莫要再让我失望。”
“……”
姬聆看着她说完话,便牵着两匹马走出了数丈远。
他的眼神沉寂下来,这般远的距离,她应当听不到这边在说什么。
当原地只剩下姬聆一人时,旁边的灌木丛内才慢慢走出一个黑影,是一路追寻着踪迹,早先一步蹲守在此处的卫南珠,她的声音比风还轻,轻飘飘地哑声唤他:“……殿下?”
姬聆看着对方,眼中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也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毫无动容。
卫南珠却不一样,她眼眶微红,声音哽咽道:“果然是您。”
她从记事起,便知道这位殿下。
彼时南浔还未灭国,南浔子民都知道宫里有一对双生子殿下,一凤一龙,出生时曾天降祥瑞。五岁那年,母亲带着她去宫里探望姨母,那是她第一次见姨母,也是第一次进宫,那时姨母便指着安静坐在榻上的小少年,说让表哥带她去玩。她好奇地看过去,一时间愣住了,只见小少年漂亮得像个小玉人儿似,露在外面的肌肤如霜雪堆砌般雪白洁净,他的神情乖巧安静,眉眼稚雅纯澈,小小年纪却已初见风骨,圆润的眼眸漆黑如点墨,眼尾却狭长上挑,透出一股冷艳骄矜之色。
小孩子最是敏感,她本来以为表哥对她有些不耐烦,没想到表哥却用温暖的手掌握住她微凉的小手,牵着她在宫里尽心尽力地玩了小半天。
那日之后,母亲病倒,再也没有带她去过宫里。
再后来,就打战了。
南浔落败,奢华的宫殿楼宇被付之一炬。
那年的逃亡路上,她还只是一个八岁的稚龄小孩儿,虽然有忠心耿耿的卫家军一路护持,但军中终归都是粗心大意的汉子,不曾发现她天真面容下的异样。那时她于战争中骤失父母兄姐,每逢入夜便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最后是两位双生子殿下发现了她深埋于心的恐惧,日复一日地陪她说话,这才将她从污浊的情绪泥塘中拔拉出来。
可惜好景不长……
卫南珠的思绪从久远的时光里抽离出来,目光复杂难过。
想不到时隔八年再见,殿下竟已为人夫。
这定不是他所愿,但若说这八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敢问。
“是我。”
姬聆神色平静地望着她:“但过了今夜,往后就没有什么殿下了。”
卫南珠一愣,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
姬聆自嘲一笑:“南浔已灭国十年,故城至今断壁残垣,我又有什么脸面承你一句殿下,承故国子民一颗忠心义胆?”
卫南珠咬牙道:“不论世事如何无常,您永远是我的殿下。”
姬聆深深看她一眼,目光将要软化之时,眼底忽然掠过一丝冷硬,他语气微冷地说:“这样的话以后勿要再说了,我已投靠新主,你这般说辞,恐会惹新主不快。”
“新主?”
卫南珠先是茫然,茫然过后心头霎时涌上一阵愤怒,她盯着不远处的食月,语气恶狠狠地道:“是他?他威胁你?”
“他没有威胁我。”姬聆蹙了下眉,语气冷淡地道,“卫南珠,我心意已决,往后你便自寻出路吧。”
卫南珠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冷意,哪怕他们身上有一层血缘在,但今日才与殿下相认,对方第一次唤她名字,竟然是让她自寻出路。
原来八年时光荏苒,真的会将一个性情纯善澄澈之人,磋磨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从头到尾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但她一颗忠心义胆,偏不能如他所愿了。
卫南珠强压下心底的冷意,果决道:“既然公子认他为新主,那我卫南珠也甘愿为其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姬聆瞳孔震动:“你……”
只说了一个字,他便骤然沉默下来。
他似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左右对方的人生了,两片薄薄的嘴唇如同结了冰,冷硬得没再吐出第二个字。
“快上马!”
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正沉入一潭静默时,忽听不远处的少年轻喝一声。
下一秒,便见她骑上一匹马飞驰而来,另一匹马被驱使着奔向卫南珠,她则在与姬聆擦肩而过时,伸手将他一把捞上来,语气凝重地吩咐道:“抱紧我。”
姬聆只觉视野内一片天旋地转,坐定在她身后时脑子有一瞬间是懵的,但他很快回神,在要被快马甩出去前,犹豫又果决地伸出两条手臂搂住了少年的腰身。
裹挟着寒意的狂风呼呼刮着脸颊,他却分心了一下,出神地想道。
侍郎大人这腰,比看起来细太多了。
难怪她自言文弱,君王和满朝文武都深信不疑。
食月并不知道坐在身后的男人正在分神想着她的腰,她一边驱着快马前行,一边凝神捕捉远处常人难以听到的声音。
方才她牵着马等在一旁时,便听到有人追来,从他们隐秘的行踪来判断,应当是某方势力派来的刺客。那些刺客未至,刀刃便已出鞘,与冷冽的北风摩擦出细微的声响,这才被食月提前捕捉到踪迹。
不过,会是哪方势力派来的?
刺客要灭口的,是她,还是姬聆?
可惜她方才救人已经是贸然出手,如果再贸然与刺客交手,恐怕会过早暴露自己,否则她大可不必如此束手束脚,直接冲上去想拘想杀皆无不可。
食月正在揣测时,忽然听到另一伙人的踪迹,这伙人方跳出来,就不言不语地直迎上追杀他们的那批刺客,刀剑碰撞声异常激烈。
也不知帮她的这伙人,又是哪方势力?
食月冷静地抿着唇,趁着后方再无刺客追踪时,驱使着马匹改了道,不再走宽敞平坦的大路,而是改道弯弯绕绕的山间小路。
卫南珠见状,没有丝毫犹豫,随着他们一同改了道。
三人两马,一钻进大路旁随处可见的山林,便犹如一滴油入了一锅水,时间一久,自然难觅踪迹。
明月高悬,夜愈来愈深,北风也愈发寒凉。
尤其从山林间穿堂而过的冷风,裹挟着山中潮湿的水雾,毫不留情地拍打在裸露的肌肤上,夜行两个时辰下来,三人体表的温度都低得冰冷。
食月寻了一处隐蔽的山洞,而后将两匹马朝着相反的方向放走,三人迅速捡了些干燥的树枝生火,一同坐在山洞里烤火取暖,只是谁都不说话,各自出神地看着面前跳动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温暖了一路冰冷的神色,也融化了满身的风霜。
人一旦松懈下来,顿时满心疲倦,铺天盖地的困意劈头盖脸地袭来,三人不觉间,便倚靠着凹凸不平的山壁阖眼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食月察觉到些许冷意,醒了过来,她扭头看到火堆只剩下微弱的火光,便起身出去捡树枝。
“我去吧。”
昏暗的山洞内,忽然响起一个低哑的男声。
食月脚步不停,只道:“一起吧。”
姬聆神情一怔,便反应过来她可能是想单独与他说话,他垂下眼睫,起身跟了出去。
二人在将明未明的山林间穿行,食月想起卫南珠半日水米未进,面色看上去有些虚弱,便先顺手从树上摘了几个熟透的野果,而后才低头挑拣干燥易燃的树枝,扔到姬聆怀里叫他抱着,待他已经抱了一小把后,她才语气平淡地问:“你可知道付仁?”
姬聆亦平淡地回:“君国东厂提督之称号,声名远播,我怎会不知。”
“那你以前可曾见过他?”
姬聆眼底掠过诧异之色,但他没多问,只是诚实地回道:“未曾见过。”
“嗯。”
她淡淡地应,似乎只是随口问起,但姬聆看向她的侧脸,平月脸上的神情分明未变,他却莫名地觉得她好像变得有些失落。
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冲动,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不过,有一个人应当见过。”
少年倏然偏头问他:“谁?”
姬聆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默然片刻,方垂下眼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眼神,语气艰涩地说道:“……我阿姊。”
他的阿姊,比他勇敢得多。
每当他被命运无情地糟蹋时,如若不是想起阿姊说过的那句话,他早就无颜苟活于世。
·
距离君临城两百里地外,有一支临时驻扎在平原上的军队。
星罗棋布的灰褐军帐散落在大地上,除了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在营地中央的金红主帐外,它们还密不透风地包围着数十个深蓝帐篷。
睡在这些深蓝帐篷中的,便是被君国军队看守了一路的岐海国王室俘虏。
天色未明,某个深蓝的营帐中,有个少年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悄声爬起来,同营帐外守夜的士兵轻声低语:“我想上个如厕,可否劳烦放我出去片刻?”
士兵眼皮都未抬,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放你出去你跑了怎么办?自己在帐子里解决吧。”
少年咬牙,终究还是摒弃羞耻心,有些难以启齿地说:“若是怕我跑,能不能劳烦兵爷指个人带我去?帐子里睡了这么多人,那个味道……会有点大。”
士兵“啧”了一声:“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负责看守你们,只要你不踏出这帐子一步,管你拉哪,老子又不是不给你拉。”
他的话直白又粗俗,引得远处看守的几个士兵发出嘲笑,燥得皮薄的少年脸色通红,眼底露出难堪晦暗的神色。
从岐海王宫到君临城这一路,虽然只有短短一月有余,但他却觉得十分漫长。
这支军队的主将,起初只是用各种手段折辱他们这些王室俘虏,让他们睡在马厩猪栏,吃猪也不屑吃的潲水,丧失为人的尊严。再后来,底下的士兵开始变本加厉,试图侮辱俘虏中的女人,这些女人曾经莫不是尊贵的王妃、公主、宗妇、宗女、贵女,怎么肯让敌国士兵蹂躏践踏?当即就有一名宗女自戕了,鲜红的血淋漓地喷洒在施暴人身上。
但怎么能指望一名俘虏之死,就能止住无数施暴者昭然若揭的心思?
场面一度凌乱起来,便是此时,军队的主将突然出现,带兵喝止了这种暴行。也不知是何缘由,自那夜起,他们这些俘虏再也不用睡在马厩猪栏,而是被当作人一样,妥善地安置在驿站的客房或帐篷里,吃食虽然清淡算不上丰富,但也不再是呕了许多次也无法下咽的潲水。
他深知,这一切的改变,定然不是因为那名主将,应当是有别的什么人出面摆平了那名主将,他们作为俘虏才能获得这般体面的待遇。
会是谁呢?
这么多天下来,少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而如今,随着君临城越来越近,这些看守他们一路的士兵或许是无法在俘虏身上排解,竟变得越发难缠。
又或许,是背后那人的威势被削弱了?
诸多想法都只是猜测,偏偏人有三急,他又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少年放低姿态,软下语气恳求道:“那能不能……给我一个夜壶?”
士兵不为所动,睁开眼皮睥睨着他冷哼了一声:“能给你拉都不错了,还穷讲究什么。”
乍然瞧见少年容色俊俏,士兵眼珠子一转,又补充了一句:“不如你看看这里谁有闲功夫带你去,跪下来求几句说不定就带你去了呢?”
云寐与士兵几番交涉均告失败,他终究还是无法折下脊梁,只能咬牙忍着生理上的反应和心理上的耻辱,转身走入帐中。
正是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我不是说过,无论大小事宜,都要禀报给我么?”
几名士兵面色一惊,忙跪下道:“长公主殿下恕罪!”
云寐心口一跳,心中盘桓了多日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芽:天啊啊啊啊啊这章好长!又是我攒了好多天的字,都被榨干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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