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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去显疑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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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白昼总比往日要短了些,日暮西沉,天隅浮云披上赤橘锦绸悠悠远去。
一行四人辞别老翁,又行了半个时辰,入永安城时,已是戌时末刻。天色将黑未黑,万物朦胧,斜昏的夕光将四道影子拉成纤长,瞧不真切。
日暮月起,本该万户休歇,好在楚国并无宵禁,数个夜食摊子使得城中仍有灯火星点,
当街入眼的是一座歇山单檐式三层客栈,脊有吻兽,门前两挑红灯笼高高挂起,可谓雕梁画栋。
“如归客栈。”驻足其前,司马玉龙望匾轻念:“好一个如归。”
“这客栈名字怎么文绉绉的。”丁五味晃悠掌中羽扇吐槽。
白珊珊为人解惑道:“五味哥,这如归呢,取自成语‘宾至如归’。正如云来客栈,恰有‘客似云来’之意啊。”
赵羽端详一番,低声开口:“公子,这间客栈似有古怪。”
“小羽,去别处查查。”
赵羽应是,身形一动便没了踪影。
夜风卷来,终归是衣衫单薄,白珊珊不禁打了个寒颤,“天佑哥,我们是否先进去要几间房和一些饭菜,等赵羽哥回来,咱们也好快些用饭歇息。”
“不。”司马玉龙拢扇一摇,“还是先等小羽回来。”顿了顿,笑道:“珊珊心思细,确有些饿了,城里夜摊不少,我还从未吃过这民间夜摊上的小吃呢。”
丁五味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言忙带头走向街角一个馄饨摊,“老板,来四碗馄饨,先盛三碗,剩下的且放锅里温着。”
语罢一屁股坐在长凳上,自筷筒中拿出一双筷子敲了敲桌子,“徒弟啊,你还真是跟国主一样没见识啊。”
司马玉龙但笑不语,充分展现了自己这三年来被骂惯后的宽容淡定。
不多时,三碗热腾腾的馄饨上了桌,皮薄馅多,汤汁浓郁,几片紫菜点缀其间,甚是喜人。
“徒弟,你刚才让石头脑袋干什么去了?还有你们说什么…古怪什么?”显然,丁五味对这三人心照不宣的交流已然放弃了猜解。
其时司马玉龙刚将一颗馄饨送入口中,白珊珊怕他咽得急,索性替他回道:“我想,天佑哥应该是让赵羽哥去查查附近其他客栈可曾闭门,可曾满客,顺便探问一下这如归客栈的事。天佑哥,给。”
司马玉龙接过人递来的帕子沾了沾唇角,却遮不住眉眼弧度,“知我者珊珊也。”
“哎呀,你俩差不多就得了。”这一幕刺眼得很,丁五味嫌弃道:“说明白点儿,查这客栈做什么。”
司马玉龙两指在桌面轻敲,若有所思。
“这永安城分明是九衢三市、马咽车阗之地,往来留夜驻足者甚多。这客栈地处主街又修葺得富丽无比,正是那些惯于铺张奢侈的官贵商达们最喜欢的地方,可你们瞧,那客栈却冷冷清清并无半分人气啊。”
丁五味吞下一口浓汤,砸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徒弟,这做生意呢,不单讲究地段好啊,客栈做的是伺候人的买卖,牌面固然要好看,内里也要让人满意才行。依我看呐,准是这家招待不周,要么就是出过什么晦气,所以别人都不敢来。”
“周与不周,要试过再说,至于这晦气嘛……”
话语间,赵羽已回,司马玉龙吩咐入座,又喊老板将第四碗馄饨盛了上来。
“公子,打听到了,附近另外三家客栈悉数客满,这如归客栈是城中最大的客栈,有头有脸的人皆爱来此,只是不知何故,如归客栈每年都会歇业两个月,专来招待一队押镖车的人。”
司马玉龙饶有兴味地听着,“哦?”
“徒弟,听起来,这客栈不是什么好去处啊,你不会真打算住进去吧?”
“这既有所疑,自当一探究竟。”司马玉龙定声道:“走,进去看看!”
“什么一探究竟,我看你啊,就是起了玩心罢了。”口中嘀咕,仍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
如归客栈。
守夜的店小二正倚在柜台后的柱子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算盘珠子。每拨一颗珠子,就忍不住打一个哈欠,昏昏欲睡。
他最近心情很糟。他们掌柜的是个怪人,一年到头总要有一两个月不开张,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没了不说,还要免费招待那群看着就像从某个山头儿下来的土匪似的镖爷,难伺候得简直要了人命。
算啦,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小二,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
连天哈欠后随意一掀眼皮,便瞧见四个如画的人儿踏月色而来。
——不,如画的人只有三个。
“哎哟,客官您止步,您止步。”他忙从柜台后钻出来,带着店小二惯有的殷勤,“我们店啊,概不接客。”
丁五味道:“笑话,你这客栈大门敞开,哪儿有不接客的道理?”
“这是咱们店的规矩,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这位小哥,我们只住一晚。”白珊珊将一块碎银送人手中,“你就行个方便。”
小二稍有犹豫,握了握掌心实实在在的银子,索性横了心,立时满脸堆笑,“也罢,外地客赶路辛苦,今夜就破例留诸位一宿。”
司马玉龙道:“那便为我们找四间上房,再送些热水来。”
“好嘞!”
此后各自入房洗漱,一夜好眠不提。
……
翌日。
司马玉龙醒时已是卯时二刻。
秋昼亮得总比往日晚些,推窗传入几缕微风,不远处便是院内一棵高大的桂树,他微笑着瞧了会儿在枝头嬉戏的一双鸟儿。
直至余光飘进一片嫩黄,司马玉龙转身回桌边拿起折扇,踱步下楼。
赵羽一向有晨起练武的习惯。且不论其父赵毅素来对他严加管教,便是在无相崖下随无相师父习武那十几年,他也每日与熹光争早,多年如一日,已然戒不掉。
白珊珊踏入庭院时,见到的是额上微冒细汗、正在石桌旁饮茶的青年,还有那位恰好立在花瓣纷扬的桂树下、一袭白衫的公子。
“天佑哥,赵羽哥,早。”白珊珊道:“我已吩咐小二准备好了饭菜,我们走吧。”
“小羽,去叫五味起来。”
“是,公子。”
“赵羽哥,那我和天佑哥先去大堂等你们。”
白珊珊走近,下意识扯人白袖,又顾虑到什么似的缩回手,面飞桃花。
风动,少女的嫩黄衣裙同飘落的淡黄桂花卷在一起,比秋阳明媚,着实让两人晃了晃眼。
桂丛盛开,浓则馥郁,清可绝尘。
并肩携行,司马玉龙柔声应了身侧少女的句句笑语,负在腰后的右手缓收,握紧了方才转身时悄然从她发尾捉下的一瓣芳桂。
“天佑哥,你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啊……适才飞过一只翩跹黄蝶,漂亮极了,我一时想起,心中欢喜罢了。”
落英知人意。
这花,开落得正是时候。
……
如归客栈布局方正四合,分南北两楼。
南楼是一座酒楼,分作三层,自大门入即是大堂,一二楼专供往来宿客用膳喝茶,三楼则是富贾显贵才可入的雅层,东厢多古玩字画,西厢则住着不少莺莺燕燕。
南楼东西尽头的游廊与北楼相通,北楼专供住宿,第三层同样是装潢华丽,唯官绅能居。
南北楼东西廊相围,中间是一方颇大的庭院,东植花草,西北角几棵桂树正盛,虽是栈中小院,倒不失一番好景。
司马玉龙喝下最后一口粥,在丁五味向白珊珊绘声绘色地描述石头脑袋是如何粗暴地将他从被窝里一把捞起的控诉声中,默默将昨夜趁黑摸清的客栈格局在心中过了一遍。
敏锐至极的直觉让他知道,这如归客栈必有文章。
赵羽展卷询问小二可否见过此画中人,得到的回应仍是人摇头说近日并未见什么衣饰如此华贵的妇人入城。
赵羽颔首道谢。
即便如此,也是要找的。太后流落民间多年,衣着相貌自然有所变化。只怕,公子他又要伤心。
担忧望去,但见正在生拉硬拽人手臂的丁五味连声催促去逛街,而被拉扯的那人仍笑意盎然。
心下稍安,赵羽打趣道:“五味,你不是说要回房睡回笼觉吗,怎地又突然这么积极了?”
白珊珊揶揄应和:“逛街?五味哥,你这么爱钱的人也爱逛街啊?”
“方才心灵福至,我敢肯定,今日必有好事发生。”丁五味边说边拉住满脸纵容微笑的司马玉龙往门外走。
“再说了,咱们都多久没收入了,还住这么豪华的客栈,我的腰包都被掏空了。要是再不找些财路,咱们啊,就等着露宿街头喝西北风去罢!”
羽、珊二人相视一笑,无奈跟上。
白日的永安城更显繁荣,举目是青楼画阁酒肆当铺,飘来的弦音混杂着说书人拍案一响与街市叫卖之声。珠饰雕车竞驻街边,宝马纵因城中禁令不得驰骋,蹄踏间也难掩雄风。
“好一个繁华大城!”司马玉龙难忍喟叹。
他微服私访以来,一路铲除贪官恶吏不知凡几,连皇亲国戚亦人心不足牵连涉案,鲜有如秉公判子的何正杰那样廉明为民者。故孟元辙虽美名在外,可他未曾亲见,难免不尽信,而今看来,这孟元辙确是一名难得的能官。
司马玉龙胸中不由畅快许多。
这厢丁五味拉住珊珊停在一个首饰摊前。白珊珊欣喜地捧起一只质地细腻的玉镯,端详半晌,神色逐渐转淡,最后轻轻放下,“算了。”
“怎么就算了?珊珊,你若喜欢,五味哥买下来送给你!”殷勤中夹带几分羞涩。
白珊珊低头凝住自己的双手出神。
历经三年间的风霜危难,这双手带着薄茧,增添着细小的伤痕,已不复当初的白玉无瑕。
“我平日里执剑打斗,只怕不小心便磕碎了。何苦连累它跟着我。”
从未自她口中听过这般自薄的话,丁五味想哄她开心,却只是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五味哥,走吧。”仿佛一瞬错觉,白珊珊依旧明媚,“问了一路都毫无天佑哥母亲的消息,不知天佑哥和赵羽哥那边如何了。”
待人背影消失拐角,自北街一路询问无果的白衣公子从一处字画摊后踱出,缓缓握紧了手中折扇。
……
巳时二刻,四人如约在西街口相会,神色凝重,竟皆无果。
司马玉龙神色黯了黯,又打起精神道:“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天佑哥,我看还是要劳烦本州孟刺史,令他调动府衙全城找寻才是。”
本不欲暴露身份,至此无可奈何,若五味起疑,便用他的钦差身份挡上一挡罢。
“嗯。”顿了顿,“小羽?”
“公子,刺史府位于南街,从这里再往前走半柱香时间便是。”
四人前往,一路上丁五味有意耍宝闹司马玉龙欢心不提。
“五味,这都快晌午了。”司马玉龙将脑袋凑过去,扇骨点人肩,“你口中的发财好事,究竟在哪里呀?”
话音刚落,途径的一座府邸忽宅门大开,十几个丫鬟小厮急拥出来,一作管家打扮的人在门前哽咽着又嘱咐走了两个小厮,似是要去请什么人。
司马玉龙微扬下颌,“小羽。”
赵羽会意,立即上前将人唤住,抱拳道:“这位大哥,适才见贵府家仆神色惶急,又听您悲泣急请城中大夫,不知贵府可是有病患急需救治?”
见人泪光中迟疑,赵羽又道:“我等并无恶意,只是听你们急于求医,而我四人中恰有一医术高明的大夫,我家公子又乐于助人为善,若贵府当真有命危之人,不妨让他尝试一救。”
管家揩了揩眼泪,闻言,忙请入府,“好好好,若真能救活我家老爷,我们李家必厚礼答谢!快请四位随我来!”
据管家言,李家是做布锦生意的,李家的锦绣庄是永安城最大的绸缎庄。前些日子李老爷去了趟岭南,回来大病一场,连性子都闷起来。本已请大夫开药调理,气色也日渐好转,今日正要出门与城西的刘老爷谈生意,谁知突然就那么直愣愣地倒下去,不出片刻就断了气。
丁五味将银针拔出,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李夫人当场哭晕过去。
丁五味拉过呜呜啜泣的管家私语数句,而后点点头,收好银针走回龙珊二人身边。
“五味,怎么了?”
丁五味眉头深锁,“李老爷的死不是风寒所致。”顿了顿,犹疑道:“似是中毒。”
“中毒?!”管家不可置信,“这怎么会呢?我们家老爷是个大善人,平日里并无仇怨啊!”
白珊珊叹道:“怀璧其罪。李家如此家大业大,难免有小人记恨。”
怎么样了沉色道:“五味,可有办法查出是何种毒物?”
“我需要时间。”丁五味若有所思,“方才询问这李老爷死前症状,我似在一本医书上见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忽见管家快步迎前,对刚踏入屋内的一位蓝衫男子唤道:“孟大人,您来了!老爷他已经——”
来人身形晃了晃,良久,道:“想不到承中兄的病如此凶狠……节哀。”
“孟大人,我家老爷并非病死,而是有人蓄意下毒谋害,还请孟大人速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老爷在天之灵啊!”
“中毒?何人如此大胆?”孟元辙沉吟:“本官记下了,若真是谋害,本官必还承中兄一个公道!”
管家又是一阵哽咽,继而引见,“孟大人,这位是楚公子,多亏他令丁神医救治老爷,老爷才得以片刻的复生,也是丁神医发现了老爷中毒。”
“楚公子?”孟元辙疑声念了一遍,探询的目光却在触及楚天佑时陡然生变,瞳孔震颤,撩袍便要跪礼,“拜——”
司马玉龙拢扇笑止人礼,“孟大人,良辰未至——不拜,不拜。”
听人应是,司马玉龙眼神一转,又道:“况且钦差大人微服行医救人,孟大人也无须再多作朝堂礼数。”
白珊珊极为配合地一肘将丁五味顶了出来。
四双眼睛齐落在身上,丁五味挤出一丝笑,心里又将这倒霉徒弟骂了千百遍,“没错,我……就是钦差大人。”
知人不愿暴露国主之身,遂顺言道:“不知国……钦差大人与楚公子几位可有落脚之处?”
管家道:“不如钦差大人先在这里住下,几位热心相救之情,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报答的。”
孟元辙挥袖相拦,“你还是专心打理家事,好生照料嫂夫人,莫要让她悲极伤身。至于钦差大人与这几位贵客,就随我入府,也好助本官查案。”
丁五味暗自乐开了花,入住刺史府啊,他终于不用花钱了!指不定,还能从这富得流油的孟元辙身上大捞一笔!嗨呀,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永安刺史府距李府并不算远,不消一刻钟便至。
丁五味嚷着要独自静一静,率先让下人领他回安排好的房间。
修葺雅致的待客堂中,孟元辙掀袍跪地,行这良辰已至的大礼,水蓝色衣摆上的绣纹开出朵朵青莲。
“易州刺史孟元辙——拜见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