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尊不简单》小竹篮子

39、苏承

　　朱七八的无名客栈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别有洞天的，迎来送往各色的人都有。

　　沈沛也没想真住下来，与林珩只要了一间雅间。只是真住进去了，沈沛却发现林珩好像……没打算走啊……

　　水房，沈沛将自己埋进水里陷入了纠结，出门在外，住一间是不是不太好啊？要不去楼下再要一间？

　　嗯……不想去……

　　没关系的吧，师尊看起来也没多大介意的，又不是没睡过，在山上的时候不也经常厚着脸皮赖在清越居吗？怎么现在脸皮就这么薄了呢？

　　纠结到最后，林珩都怕他淹死在澡盆里了，沈沛才憋红了一张脸走出来。林珩站在窗前，见他脸色通红，立刻皱了眉头，询问他怎么了？沈沛只支支吾吾说水太烫了，立刻就转头爬上了床。

　　然而这一夜，沈沛的纠结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林珩根本就没睡，在窗前站了一宿。

　　林珩好像周身设了一道屏障，沈沛都不敢打搅他，生怕那屏障碎了，林珩站了一宿，沈沛就坐在床前看了他一宿。

　　沈沛一直知道，林珩身上有很多秘密，多的是沈沛不曾参与过的过去，无法参与，也无法体会，他进不去林珩的世界，这个认知总让他感到无力与怅然。

　　沈沛觉得自己其实是怯懦的，就像空无山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林珩，没有人嘲笑过他痴心妄想，他却依旧在林珩面前藏的小心翼翼。以前年少只觉得自己太小了，现在却越发觉得是自己配不上他，他的师尊是神啊！

　　曾经沈沛一直用自己年少来逃避真心 ，以至于三年，沈沛一直在隐晦得思念着。

　　然而自从林珩回来以后，他就知道那个借口其实早已经不管用了，他在逃避与面对中反复纠结，心里有一个声音鼓舞他主动去探寻，另一个声音却在自我否定，脑海中的天人交战让他思绪紊乱了许久。

　　林珩站在窗前的第三个夜晚，沈沛倚在床上，林珩看窗外，沈沛看他。修行人的五感比平常人敏锐太多，他知道，那位老先生要不行了，他听见他猛烈的咳嗽声，他知道林珩也一定听见了。

　　月上柳梢头，一缕月光从云里偷偷探出来，沈沛突然发现林珩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伴着那阵咳嗽声，沈沛心头震颤到无法言语，他猛然抬头看着林珩的背影，又在压抑吗？还在压抑吗？一股难言的痛感从沈沛心头直冲脑海，他终于克制不住，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林珩。

　　他怕他倒了，又觉得他倒了也没关系，他撑着他，撑不住就陪他躺着。

　　沈沛将林珩抱在怀里，林珩好像就在这一刻突然支撑不住了，后背贴着沈沛的胸膛，全身心都倚靠在了他身上。沈沛抱得更紧，将头埋在林珩颈窝，慢慢深吸一口气，移到林珩耳畔看着月光下他的侧脸道：“别怕，我在！”

　　林珩的身子狠狠战栗了一下，他一手撑在沈沛环抱他的小臂上，沈沛觉得自己可能恍惚了，他听见林珩说话，微微颤抖的声音里漏出了一丝哽咽，他说：“陪我去，好吗？”

　　院子里一颗柳树，黑白无常已经守在那里了，看见林珩进来时明显吓了一跳，急急行礼。

　　林珩摆了摆手，他还没忘贺明祯在空无山做过的事，但冤有头债有主，面对两位战战兢兢的鬼差，他也无意为难，只道：“无意搅扰两位办差，只是这屋里人乃本君一位故人，我……看看他就走……”

　　清越仙君发话了，谁敢不从，两位鬼差立刻诺诺附和，林珩径直穿过他们，走向屋内。

　　沈沛沉默跟在林珩身后，比起在客栈压抑着痛苦的背影，现在的林珩冷了许多。但即便再冷，在上台阶时，林珩还是低头停了一瞬，沈沛走到他身边，牵起了他的手。

　　“阿珩，是你吗？”苍哑的声音响起，隔着门都感觉到了愉悦，沈沛掌心里的手倏地握紧了，沈沛牵着林珩进了屋。

　　屋里一张矮小的床，经受过病痛折磨的老人躺在上面，形销骨立，呼吸浅得需要凑近了细闻才能依稀辨出来一些，他已经起不来了，搭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却在努力的伸向林珩的方向。

　　月色不甚明亮，林珩半边身子隐在了黑暗里，躺在床上的人只能看见一点青色的衣摆，黑白无常站在老者床头，都缩着脑袋，这是他们的差事，绝不能擅离职守的，只有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行将就木的老人不知道屋子里进了这么多人，伸着的手没人回应终于颓然的垂了下去，只用混浊无神的眼睛看着那一角青色的衣摆，有点怅然道：“你不穿红衣裳啦？”

　　沈沛握着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他便用两手握着，将林珩的手合拢在掌心，目光一寸不离林珩的脸。林珩呼吸，目光撇向别处，不看床上的人，也不答话。

　　林珩一直不答话，床上的人突然激动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很快又放弃了，语气开始焦急与哭恼：“你还在生气吗？啊？阿珩，阿珩啊，阿珩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啊？阿珩……”

　　床上的人一边恳求着原谅一边哭，林珩依旧不答。

　　“你还是不肯原谅啊，也是，你凭什么原谅呢？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有罪啊”老人躺在床上静静得流泪，时不时的哽咽让人心都提了半截。

　　“你家落难那年，我偷偷把你从大牢里带了出来，你问我有没有参与、知不知情，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没有直接参与到扳倒定安侯府的计划里，但我是帮凶，我全部知情，我知道陛下对你们家心怀芥蒂，我知道朝中几大世家都对定安侯府恨之入骨，我也知道太子殿下假借圣旨逼死了定安侯。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我愧对定安侯，我愧对你啊！阿珩，我没脸见你。”

　　林珩对着窗外慢慢闭了眼，床上的人哭了许久，力气终于耗光了，却还絮絮叨叨，也不管林珩理不理，他真的有好多话想说。

　　“其实我把你从大牢里接出来，殿下知道的，他跟我说陛下死了，他说他马上就会登基要成为新的陛下了，他说他不会杀你，也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他让我带他去见你，他说他想求你原谅，他说了求，他这辈子哪求过什么人呐！所以当时我就想，原来，我们都觉得欠了你啊！我们都欠了你，我们都良心不安。那时我觉得他说得挺诚恳的，但是现在想想又觉得真是可笑，明明是他伤害你最深，他却说不会再让人伤害你。”

　　呵呵自嘲的笑声伴着咳嗽，徒增苍凉之感，老人继续说，语气里又有了几分愉悦。

　　“那天晚上啊，我还是带他去了你藏身的院子，可是你不见了……”

　　老人锁眉，难掩痛苦：“你跑了，再也找不到了。殿下发动了许多人去找，找遍了整个永安啊，甚至是发布了海捕文书，弄得人心惶惶的，可还是没能找到你。”

　　“我有时候都会觉得你是不是太无情了，别人一旦伤了你，你就立马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来没来过似的，都不给人一个祈求原谅的机会。”

　　“不过也是啊，我们有什么资格祈求你的原谅呢？一开始就是我们伤害了你，而不是你伤害了我们啊。害了人了，居然还因为受害者不原谅自个儿，就去责怪对方无情，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们这些人呐，就活该被折磨一辈子。”

　　老人的声音里又开始透出哽咽，甚至开始用他枯槁的手锤击床板。

　　等吸气声越来越小，他又开始接着说。

　　“你走了没多久，殿下就登基了，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所有人不能提起定安侯，不能提起你，他要所有人都把你们给忘了。与你们家交好的几个世家里也有几个血性的，他们没法子挑战皇家，就去找那几个害了你们家的帮凶，他们替你们报了仇，可他们自己最后也都没落了，永安彻底没人记得你们了。”

　　老人陷进了回忆里，眼神空洞望着屋顶。

　　“殿下刚登基那几年，他还算勤勉，把皇朝打理得井井有条，政治清明，就想我们当初设想的那样，百姓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可是后来……后来你很久不出现，你太久不出现了，久到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死了。等到殿下派了再多的人也找不回来你的时候，他就开始让人在背地里布置道场，想给你招魂，人回不来，他就想把你的魂召回来，可是没用，你还是没回来……”

　　“殿下以为你死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却知道你还活着，我见过你的，那一年南方大涝，殿下派我前往赈灾，就在那边一个小村庄里，我见到了你，你带着帷帽，通身像换了一个人，但我还是认出你了，可你实在变得太多，你没有了张扬，反而内敛了许多，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再逗一个小孩子玩，我不敢上前打扰你，逃一样的跑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狼狈”

　　“殿下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是他下令不许别人提起你的，可是等到真的没人记得你或者不敢记得你的时候，他又开始发疯了。我记得，那一年，有一位新科状元，他在献给殿下一篇文章里写了“断珩”两个字，就因为这两个字，殿下就疯了，他居然下令诛杀人家九族。自那以后，殿下就越来越疯，杀的人也越来越多，人命堆起来，比当年的定安侯府还要多，皇宫里开始常年飘散着一股血腥味。天下没有人敢提林字也没人敢提珩，甚至到后来，皇宫大殿里，连玉器都不敢有了。可是越没有人提你，殿下就越疯，他越疯，越是没人敢提，然后就成了一个解不开的闭环死结。”

　　“你离开好多年了，殿下也走了好多年了。殿下走的那天，将我召进了宫，他问我，你怎么不去找他，他都把江山折腾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去找他，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他都把你把你们家害成那样了，你从小立志要守护的江山也快被他折腾没了，你怎么还忍得住。我没法答他的话，他躺在龙床上喊你的名字，可是没人敢应，皇宫里的人连耳朵都闭上了不敢听，最后殿下是哭着走的。”

　　“殿下走了，留下一堆烂局，殿下又没有儿子，几个亲王为了皇位大打出手，总有人坐了几年就被拉下来，朝局也……咳……越来越乱……”

　　他快撑不住了……

　　“他们打架……天天打架……父亲打完了，儿子们又接着打……他们啊……他们……”

　　床上人的头轻轻歪向一侧，悄无声息……

　　屋子里静默良久，比死亡更寂静，魂魄从床上坐起，新亡的死魂刚脱离肉身，还在浑浑噩噩的状态，缩在床头的黑白无常也不敢擅动，偷偷打量林珩寻求指示，林珩直接一转身拖着沈沛踉踉跄跄往屋外走。

　　林珩出了门，两位鬼差才松了一口气，锁了魂立刻就跑了。

　　院子里柳树下，林珩脱了沈沛的搀扶，捂着胸口靠着柳树慢慢蹲下。

　　稍过了一会，乌云遮蔽了天上的月亮，雷声阵阵，大雨在顷刻间滂沱而至。

　　大雨倾盆，这是天神在落泪……

　　沈沛赶忙抄起靠在屋里墙边的一把伞，雨声凄厉，他蹲在林珩身旁，左手执伞，右手轻轻环过林珩的肩，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肩膀。

　　“先生有什么怕的东西吗？”

　　小时候沈沛这样问过他，那时侯没有得到林珩的回答，他就以为林珩不会害怕。

　　林珩怕呀！他当然怕！他度过了近百年的惶惶岁月，一直在忍受身边各种人的离去，他最害怕了……

　　一开始，离开他的，是他的父母、他的兄长、他的阿姊、他自以为的知己。

　　到后来，他以为他的师长神通广大，永远不会离开，但他们最后都身陨魂灭了，林珩血洗幽冥十二司也没能带回来。

　　再后来，他飞升仙界又自请下凡，守着空无山，守着师兄弟，甚至守着永安城，可仙者能与天齐寿，凡人却无可奈何。

　　苏承走了，他人世最后一位朋友，离开了……他与人间的最后一丝牵绊，断了……

　　从此世间只有清越仙君，天下没人记得定安侯府，也没人记得他林珩了……

　　林珩终于哭累了，他感觉到沈沛的手在他背上轻拍。

　　雨渐歇，柳叶上的残珠嘀嗒落在伞面。林珩缓慢开口，温热的气息贴着沈沛的脖子，声音从他肩窝处传上来，有些沙哑：“没有了，这人世与我再没有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