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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从后院角门进去,分花拂柳地径自跑进长公主娘亲的的院子——我管亲生母亲叫娘,管她叫娘亲——只见她正坐在镜子前让丫鬟抱琴给补妆,见我大摇大摆地进来,忙吩咐抱琴去看看我爹回来了没有,然后一把拉着我的手,开始怜爱地叮咛:“早让你看看时辰再到处逛去,你爹快下了朝了,要小被他撞见你穿成这样,准又有他说的。”
      “才不怕,有娘亲呢!”我笑道,随手拈起一枚凉果就要往嘴里塞,却被她一手打了下来。
      “看,都脏成这样了,哪还有大宅里公侯家小姐的样子?快好好洗洗,把这衣裳换了。我这里有前日进宫皇后娘娘赏的上好的新鲜果子,我们娘俩坐定了慢慢吃。知画呢?快来,伺候小姐更衣。”
      把那套天青色男装换下来,换上知画给我的青莲色小袄和石青夹金的百褶裙,我便从谢锐变了谢瑞瑶。娘亲让小人端了个水晶盆子,里面装了写新奇的瓜果,那瓜青白色,上面还笼着一层黄色粗糙的网纹,小厮楚墨拿了小刀将它剖开,里面是金色的厚的瓜皮和稀疏的瓜瓤。楚墨用刀尖挑去瓜瓤,把厚的绿色瓜皮弃去,只把金色瓜皮分成一口分量的小块,用小银盘端了放在我们面前。
      “吃吧!”娘亲的眼睛里面满是慈爱,“听说这叫什么哈密瓜,从火焰山来的,据说又清甜,又多汁,宫里头都喜欢得不得了。”
      “娘亲也吃,”我松了一块给她。
      “瑶儿真是孝顺,不过也别见好吃就多吃了,毕竟是生冷的东西。再说你父亲该回来了,回头晚膳你该说撑了肚子,吃不下。”
      正说着,抱琴回来,回说上书大人打发跟的人回来,说今儿要晚些回来,让夫人小姐不用等他。
      “行了,你爹该有公事绊住,这一时半会都回来不了,我们自己吃吧!”
      “既然爹不回来吃饭,娘亲,我说咱们也不用去大屋子吃去,就让丫鬟用食盒装了过来,这里用吧!”

      端着碗,只是出神,心里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老是装着一个黑衣的影子,时而懒散,时而锐利的眼睛,心下不自觉地学着他说话的表情,揣摩着他皱眉的样子,不觉间桌子上竟带了一个虚幻的人来吃饭。伺候晚膳的知画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娘亲把筷子重重一搁,道:“伺候吃饭的时候,别笑没笑样,站没站样。”
      知画忙正色道:“奴婢知错了,但是小姐这碗饭早吃完了,还扒拉这么半天,想是出神呢,奴婢见了有趣才笑了。”
      我慌忙低头看,可不是,空空的一个碗,记得自己也没夹过菜,怎么那一碗饭就不见了呢?娘亲见我神色有异,于是道:“在想什么呢?刚出门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我料定今天要不说出个明白,娘亲必然不会放了我,于是问道:“娘亲,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鬼?”娘亲想了一下,缓缓道:“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既然那么多人说有那就是有吧!从我的想法里头,鬼固然是有,那也该是心鬼。有人的地方就有鬼,没有人,那便也没有鬼了。”
      “没有人,便没有鬼?”我挠挠头,“娘亲可是《庄子》看多了,说的话孩儿不是很懂。不过我说的鬼可是真的,您可知道前府街一带闹鬼闹得铺子都关张了?说是厉鬼缠上那个地方,做了法事,打了蘸头都没压住。”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鬼话?这可是天子脚下,有皇气笼罩,前府街一带又是户部衙门所在,库房里尽是金银,想来那些妖魔鬼怪也近不得,快别瞎说了!以后不准再这么随便在外面听了什么野话就带进府,仔细我以后再不放你出门!”
      我立刻住了嘴,只听前头一阵乱的声音,然后小厮们一阵乱走,娘亲知道是爹回来了,忙迎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我:“快回自己屋子去,刚才的话别再说了。”

      打开一本《庄子•养生主》只觉得满篇的字在乱跳,再看不进半眼,掩了书,脱了大衣裳,卸了簪环,躺在床上,还是不想睡。干脆地起来,又换了男装,从妆盒里选了黄粉,涂在脸上,画粗了眉毛,仔细一瞧,镜子里面的宛然一个焦黄面皮的年轻痨病后生,我佝偻着腰,用折扇敲着心口咳了两声,自己都不禁笑了。

      夜深,月如水。

      前面一座黑黢黢的宅院矗立在面前,我躲在院墙外的一棵树上向墙里面看。墙内是完全不同外边的一番景象——灯火通明,一些穿着制服的劲装青年在忙碌地进进出出,左近的一个厅堂里面放着八仙桌和椅子,每一张桌子都坐了一伙人,这些人要么神情严肃,要么情绪激昂。其中有一个紫袍金带,器宇轩昂的男人正是我熟悉的,他是那前府街大商户的老板之一姓黄,名启发,那关门大吉的几家铺子倒多是他家的铺子。他身边有几个管家账房模样的人跟着,我看看四下人们的装扮,估计自己也就和他们这一伙有点类似,其他的多凶神恶煞,我混进去想必扎眼得很。于是,我一个翻身,从树上飘然而下,落在花园的花木阴影后面,然后,一步三晃地移到黄启发那伙人的附近,旁边的一张八仙桌人尤其地多,我站在这两桌之间的位置,黄启发当我隔壁桌的,隔壁桌只当我是和黄启发一伙。
      未几,一个白衣小童从内堂出来,手里捧一只黑色漆盘,走到黄启发面前,黄启发叫过自己的账房,账房从衣内取出一个信封,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放到漆盘里面。小童端了漆盘进去,片刻出来,朝黄启发打了个千,做了请的手势,黄启发带着手下就要进去。我见时机差不多,慢腾腾地跟在最后,居然也让我混了进去。

      内堂则又是一道风景。

      一见不小的偏厅,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主人的位置陈设了矮矮的一张塌,然而,塌上也是铺满了柔软的毯子,这次不是毛皮,而是黑色的丝绒,柔滑地发出婉约的光。熟悉的面容映着黑色绸缎长袍,只是头顶发髻上戴了顶小小的金冠,他还是倚靠在黑色巨大的靠垫上,垂着眼睛。我们进去的时候,前一拨人还没有走,现场有些混乱,前一拨人很激动的样子。我仔细看了一下,大概七、八个大汉抬着一张担架,担架上的人居然就是白天调戏了我和这个所谓三二一堂主人的男人。此刻,这个男人已经完全清醒,酒味被膏药的味道掩盖得干干净净,双目禁闭,脸色苍白,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痛苦。
      抬着他的大汉中有领头的朗声道:“都说江湖上的三二一堂主人唐暗月好厉害,可谁知道气量居然这么小。我六师弟不过喝醉了酒说了几句疯话,你就拔了他的舌头,废了他的武功。大家江湖同道,同在江湖漂总有得罪的时候,的确是我师弟不对,你尽可小施惩戒,但也用不着让人终身残废,不死不活的,你这样的做法当我昆仑门下无人吗?”
      这番话说得的确有点道理,我现在才知道,下午这大汉不仅舌头被唐暗月割了,连武功都被废了,这的确下手有点过分,甚至可以说是阴狠毒辣,不留余地了。
      昆仑派的另一弟子接着道:“江湖传闻,三二一堂主人是个手脚都不能动的残废,残废之人想必狭隘狠毒,必要别人和他一样才高兴,想必六师兄是着了道。”话音未落,只见塌上的人已经飞起,出掌如飞,在他脸上打了不下十个大耳刮子,这名弟子白净的脸顿时肿得像个猪头,牙碎了半口。唐暗月却已经好整以暇地在塌上擦手,冷冷地说:“我生平最恨用别人的残疾做文章的人。”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大家几乎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心下不禁骇然,都在担心刚才还好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他一挥手,小童捧上一本册子,他翻了几页,曼声朗读了起来:“昆仑弟子哈十同,昆仑掌门玉镇子门下六徒,有龙阳之辟,好渔男色。曾多次逼迫良家子弟或者是戏子承欢于他。宽永十一年,曾看上了河间费家二少爷费昌,多次逼迫不从,居然把对方掳走,凌虐过后还切断四肢送回了费家;宽永十四年——昆仑派的英雄,这是不是真的?”昆仑诸人都在疑惑此人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这本是昆仑家丑,掌门早就下令外传者死,但是对方说的都是事实,便不能反驳。
      “还要我再念下去吗?”唐暗月道,“我怕各位英雄听了恶心,我念了也恶心。这样的人,我留他一条命已经够仁慈的了,可是你们居然还有脸问我讨个公道,那些被他侮辱伤害的人的公道哪里去了?”他看了担架上的人一眼,“你们走吧!带他回去,千万别让他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门规怎么处理这样的人渣,玉镇子老牛鼻怎么处理他的宝贝徒弟。”
      昆仑众人听了巴不得立刻就走,刚要走人,只见小童又把漆盘拿出来了,唐暗月懒懒地说,“在我三二一堂问一句‘为什么’,要知道一个答案都有价钱,你们得到了你们的答案没付钱就想走,这不是做买卖的道理吧!”为首大汉一听,脸色微变,从怀里讨出一叠银票放了几张在漆盘里面,小童只是看了他,没动作;于是他又放了几张进去,小童依旧没动;他狠狠心,终于把银票全部放了进去,小童这才喊道:“送客!”这帮人不出一眨眼的功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黄启发显然还没从刚才震惊中恢复过来,就听得对面的声音说:“黄老板,你的事情我知道了,前府街闹鬼,恶鬼杀人的事情已经传了半个京城,我十日之内必给你答案。”
      我知道之后已经没什么热闹可看,顺着墙根先溜了出去。

      又黄又白的月亮挺着大肚子贴在天上,真快,从那块消失的桂花糕到被人废了武功的断袖僻,还有那个从穿着黑衣,却老从眼前挥不去的男人身影,短短几个时辰跟我之前在尚书府的生活相比丰富得居然让我象是过了几年。拈一朵花,捋下花瓣,随手一抛,花瓣在夜空中飘飘荡荡,却聚在一起不飞散,忽然一阵风过,一个声音低低地传来:“谢小姐果然好身手。”
      我一惊,忙审视自己打扮有无破绽,发现一切完好才寻着声音找过去。
      一个黑衣人坐是一棵树的树干上,背靠着主干。
      “你说谁呢?”
      “说你啊,谢尚书小姐。”他睁大半闭的眼睛,嘴角居然还有了笑容。
      “你知道我是女子?”
      “要是男人半夜向天空撒花瓣,还翘着兰花手,那还不把我恶心死?我看你还不恶心,所以你肯定是女的。”
      “那你怎么确定我是谢尚书的小姐。”
      “这个,你总会知道。”
      “你下来说话成吗?”他坐得那么高,我老得抬着头,真的怪累的。
      他用长袖绕着树干,一借力,顺势而下,坐在树下的草地上,“好,我下来了,不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呢?”
      “我想你带我去捉鬼。”
      “捉鬼?”
      “你刚才不是答应黄老板帮他捉鬼吗?”我跑过去,坐在他身边,“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为什么要带你去?”他转了转眼睛,问我。
      我也转了转眼睛,“因为我很聪明,因为我能帮你捉鬼。”
      “我不相信。”
      “那你带我去就可以试试了。”我靠近他,拉着他的衣袖,准备撒赖。没想到,他把我一甩,我没防备,居然直飞出去了一丈多远,手肘撞在近旁的石舫上,破了皮,流起血了。我被吓傻了,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对我动手,一下愣在那里。
      只见他勉力扶着树干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过来,用衣袖一把带过我,径向我身上摸去,“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撞到了哪里?”
      我挣开他“不敢劳动公子大驾,我这样的小小女子本不配近公子的身。”
      “不配?”他颓然垂下手,“你是尚书的掌上明珠,我是一介草莽,不配的是我才是。”
      “公子丰神俊朗,又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俗人相比?”我干脆给他个背脊。
      “俗人?废人罢了!”他黯然道,“我这样的废人才不配和你这样完美的女子在一起。”
      我疑惑地转过头,难道那个昆仑的什么人说的居然是真的,这个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唐暗月居然是个残废?我心想手动,着急想看看他到底哪里有问题,他看上去手脚齐全,应该没问题啊!我欺上前,他却立刻把手掩入宽大的袖子里面,双袖一振就准备离开。连忙手捂着受伤的地方,用力一掀,刚凝结的血又开始流起来,他见我血又滴下来,顾不得走,先伸手过来看我的伤口,被我一反手抓住。
      他的手指纤长消瘦,如果不是骨节稍大,一定比女人的手更漂亮,可是手指无力,虽然能活动,但不甚灵活。我扶他起来,发现他的脚居然完全不着力,若没人扶持便走动艰难。我回想了一下他平素的行动,怪不得他那么快,原来都是借着外力在动,移动靠长袖缠着固定的柱子、桌椅;平素看似倨傲的躺卧着也是因为残疾的缘故。我自来心软,看见他的样子不免心下凄然,这么一个完美的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是被仇家暗算了吗?”我摸着他的手,轻轻问。
      “不是,是小时候从山上摔下来,断了经脉,后来接上,但是中间相隔时间太长,只能恢复道现在这样。”他掠开我飘在眼睛前面的发丝。
      “疼吗?怎么会这样?”他的手微凉,我想捂热他。
      “当时疼,现在不疼。”他擦去我滑落的泪水,“意外,过去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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