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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   这场风雪似乎永远也没有停息的一天,浓重的乌云遮盖住上方的夜色,将万物笼罩在一层阴霾当中,生烟按照原定路线,重新回到公寓的时候,怀表上的时间正好过去了四个小时。

      她刚刚将身上的雪抖落窗口,脱下衣裳躲入被中,屋内没有开灯,只听见她沉闷微喘的呼吸声,难以平息。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疲倦乏力的精神与身体终于松懈,一时昏昏沉沉,似是进入了梦中,分不清现实梦境,直到有人匆匆叩门,将她惊醒。

      她下地开门,见牌友姣好的面容上一片困倦,懒懒地靠在墙边:“生烟,你家的司机在楼下接你回去。”

      外面只亮了一盏灯,幽幽照亮这片并不宽敞的地方,四下寂静无人,她见生烟懵懂,又解释说:“你睡了太久了,我们就一直没有吵醒你,晚餐后她们几人一起回去了,反正住的也近,我便擅自做主,留你过夜了,哪里知道你家那位派人来接,你快去吧。”

      “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要凌晨两点了。”牌友看了一眼远处的时钟,睡眼朦胧地打了一个哈欠,折返回屋,叮嘱她,“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就好。”

      生烟心生一种惴惴不安的异样感觉。

      到底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令钱明绍半夜三更接她回去,难道……副官露陷,招认了与她的那些事情,钱明绍准备令他们二人当面对质?

      不对……当初她接近副官,也是因为他行事周密,心思谨慎,如果没有十成把握,他不会擅自做主,引发怀疑。

      那究竟还有什么细节,给她忽略了?

      生烟拖延着时间,慢腾腾地换上来时的衣服,再仔细回想今日行为有无差错,最后攥紧了兜里的怀表,怀着复杂心情坐上了回别馆的车。

      这一路难行,回到别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她本以为钱明绍在家,却意外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观内灯火通明,管家在庭下候她,不待她问出事情原委,抢先一步道:“夫人,今夜风雪太大了,且最近城内有叛乱分子出没,为了保证您的安全,将军令我接您回来。”

      别馆众人将她当作钱明绍的正妻对待,生烟没有察觉出不妥的气息,略松了一口气:“我还怕是绍爷出了什么事,才令我急急赶回来,他没事就好。”

      管家迎她进屋,有几道突兀的声响伴着风雪,传入了她的耳中,不由脚步一顿,回首望了过去,却只见围墙旁树叶随风摆动,积雪顺势“哗啦”落在地上,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她微微牵起眉头。

      管家也随之望去:“大概是哪里溜来的野猫,明天叫园丁把外面检查一遍,莫要跑进来。”

      生烟点点头,提起衣摆跨入了门内,早已有服侍的佣人备好了热水,她却淡淡道:“我想要睡了,也辛苦你们等到这么晚,一起去休息吧。”

      她独自回到卧房,一扇门隔绝了外面的人,卸下了面上淡然平静的伪装,疾步走到窗前,打开半扇窗户,不顾冷风直往脸上拍打,风雪窜入,她专注地侧头聆听着什么。

      半晌,她面上血色骤失,活力褪去,不顾那瑟瑟寒风迎面而来,向后几步,跌坐在床位,周身环绕着一股凄凉萧寂。

      她没有听错。

      那根本不是野猫窜动的声响,而是枪声。

      是枪支火花硝烟喷涌,子弹穿透肉/体,鲜血溅在皑皑雪地,在她耳边发生的巨大轰鸣。

      钱明绍为什么不在别馆,为什么强硬接她回来,他们在这座城中,需要动枪对付的人又会是谁。

      这个答案,就在生烟的嘴边,但是她没有勇气直面,不敢想象惨痛的后果,并无法承担。

      于先生从来都不是一个骗子,她言出必行,但是唯独没有告诉她接下来的计划。

      所以,接下来当真有应对计划吗?

      她每次相问,都被于先生用各种理由躲避过去。

      她是不是已被逼到绝路,最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却表面云淡风轻地令自己宽慰,她已经将一切都告诉自己了。

      今后的路,会很难。

      岂止是难,简直连前方闪亮的一丝微光也即将熄灭,自己被困在黑暗中,找不到任何出路,也再无可以全心托付的人。

      但是……她是谁啊。

      她是于先生,她可以在家族倾覆,众叛亲离的时候择一条生路,她可以用雷霆手段掌控北平黑市这么多年,令无数人敬畏遵从,生烟并不相信,她会折在一个小小的奉天,甚至来不及看朝霞一眼,便遗憾阖眸。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生烟用无数种理由说服自己,却无法欺骗自己摇摇欲坠的内心。

      她一夜未眠,神色怔怔,睁了一宿的眼睛,机械地思考着未来的变数,直到东方透亮的时候,这场雪才堪堪停息,她起身,调动着虚脱的身体,摇摇晃晃上前一步,却眼前一暗,彻底失去了知觉。

      生烟在梦中,却是清醒的。

      她许久没有脱离疲倦的身体,身躯轻快地行走在水面上,却不下陷,仿佛能飘起来一般,随心所欲地在湖面行走,四面皆被芦苇丛掩住,看不清后面的风景。

      生烟本以为定会看见于先生,她便站在湖面那一侧,等待自己拨开层层芦苇,随着芦花飘向的地方,就会看见她英挺如竹的背影。

      然后于先生再清冷如霜地回眸,虽是斥责,却毫无威慑力,淡淡地说:“你迟到了。”

      但是没有。

      生烟站在那片茫茫空地上,环顾四周皆不见人影,胸口仿佛失去重要一物,茫然失落,她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咬牙恨道:“陈玉忻……你骗我。”

      为什么是骗?

      于先生从来都没有骗过生烟。

      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按照约定,在这个指定的地点等她,先一步而去,弃她如敝。

      她不愿沉在这个悲怆的梦里,更畏惧着醒来后需要面对的一切,只是恸哭不已,再没有接下来的举措。

      然后,她的手指探到了坚硬冰冷的衣物,泪眼婆娑看去,手中竟然握着那块怀表。

      “等到你想要离开的时候,总能派上用场。”

      她的话回荡在生烟耳边。

      想要离开吗?

      不,她已经在这里花费了三年光景,一切目的即将达成,断然不会在此放弃,令一切血泪耻辱无意义地付之东流。

      那为什么还不醒来?

      她害怕。

      就像她对于先生说过的话,她已经失去了年少爱慕之人,更是远离姊妹,身旁再无交心挚友,人生总是需要一个执念才能继续,如果只是复仇,完成之后,便再无活下去的支撑动力,但是如果面前有一团灼灼烈火,为她引亮前路,明白人生意义,便有了追逐下去的目标。

      于先生对她而言,就是那个指引者。

      是被看似寒洌的碎冰封住的火焰。

      但既然是冰,迟早有融化解冻的一日。

      生烟可以为了家国大义割舍下爱情与亲情,也毫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口诛笔伐,只是她活到今日,轻易抛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不能再失去于先生了。

      她不想到了最后,自己一无所有。

      连一个相互信任依靠的人也没有留下。

      再长的梦也抵达了重点,即使她再无法面对,终究还是醒来了。

      重回这个悲惨的人间。

      生烟这一觉并没有多长,只是昏迷了短短几日,受寒高烧倒在卧房,被管家发现,请来了家庭医生,为她进行了西药治疗,她清醒以后,卧床咳嗽了几日,恹恹不乐,不与任何人说话,始终沉默寡言。

      别馆的佣人倒是习以为常,并未发现她身上的改变区别,钱明绍中途回了一趟别馆看她,看她苍白病弱的脸色直心疼,生烟勉强提了提嘴角:“我没有事,只是那天回来晚了,多吹了寒风,让您担忧了,不过近日您公务繁忙,要多注意身体。”

      他欣赏着刚到的精美玉器,心情颇好,随口道:“放心吧,城内的叛乱分子被击毙了,此事记我大功一件,很快便能升职了。”

      生烟眼中情绪涌了涌,手指蜷曲了一下,如在梦中,恍惚道:“……击毙?”

      “就是我曾与你说过,北平那个姓于的,他们竟然藏身在一家旗袍店里,就躲在眼皮底下,只是……”他搁下手中的玉瓶,皱眉,“里面着了火,找到的尸体残缺不全,无法辨认,只是根据熟人辨认,应当是他不会有错。”

      他后面说些什么,生烟统统听不到了,心脏这一瞬暂停跳动,眼前失去焦距,喉咙烫得惊人,下一刻,她好似听到自己心脏在哭的沙沙声音,如雷贯耳,令她的神志溃散,无法集中。

      她用力攥紧了手,指甲刺入手心,令自己的身体感到痛觉,将泪逼回去,侧过脸,令长发垂下,遮住难看的面色,强颜欢笑:“您知道,我一向听不得这些事情,但是与您做对,就是……”

      她噤声,再也说不下去,无法为于先生冠上一个叛乱的罪名,泯灭自己的良知血脉。

      这并不是错。

      若是在一个和平繁盛的年代,尚且可以称之烈士,享身后鲜花赞颂,永远被世人铭记心中,但是今日,她却不能为于先生,为那群慷慨赴死的人哭上一声。

      若是时局不变,他们将永远冠上叛乱的罪名,身上污名无法洗净,若是时局翻覆,驱除了敌寇的那一天,又有谁会真正记住他们的名字?

      永远长眠地下,连墓碑都无法拥有,那么牵挂的人该去哪里拜祭,去哪里一展他们的旧容?

      又有谁,会记得陈玉忻这个人的存在?

      或许百年之后,历史上根本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短短一行字,便代替了十余年的生死沉浮,纸上繁花,再也没有人感同身受,去想象他们的烽烟喋血,国恨家仇。

      在这个黑白颠倒,荒芜凄冷的时代,如果无法维持心底的乾坤正道,彻底沦为傀儡木偶,任无数前人抛撒热血,仍然无动于衷的话,那便真的无药可治了。

      而生烟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对于先生当时说的话,还在作数。

      她会按照于先生的愿望,好好活下去,去亲眼替她、替无数倒在黑暗中的人见证新时代的到来,再看着中华稳固,国人齐心知耻,驱除鞑虏,光复九州的时候。

      她永远也不会辜负于先生的信任相托。

      半年之后,七月七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借口士兵“失踪”,要求进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严词拒绝。

      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炮轰宛平城,中国守军奋起抵抗。

      此事一出,震惊中外。

      而后几月平津陷落,也如东北一般,沦为绝望枯城,国内局势遽然恶化,上海南京危矣。

      生烟曾经真心喜爱的北平,如今也盈满哭声哀叹,曾经幸福安康的人们与她一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故土。

      她不知道那些故友如何,但以顾先生与顾影的秉性,应当不甘受控,尽着自己的微薄之力,继续抗日,以及上海的明珠,长沙的张启山,他们都是傲骨岭岭的性子,纵使生命短暂如花火,也值得那一刻的绚烂,而不会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某一日,生烟踏进了奉天城南的一家花店,她并不在意店内繁花争奇斗艳,香气扑鼻,只要一束鸢尾,店长仓促从储物间出来,见她时,竟无法控制情绪,蓦地红了眼眶。

      生烟拿出怀表,面色如水沉静,仿若有一丝于先生敛起的气势,对他说道:“我来拿东西了。”

      那位相貌熟悉的中年男人望了她一阵,掩饰住情绪激切,连声哽道:“好,好——我等你已经许久了,快进来,你亲自挑挑。”

      生烟随他走入内室,两人面对面而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娇美的容颜上,光影斑驳,却无一丝暖意。

      她缓缓抬起眼眸,目光清冷如冰,再不复往日光华潋滟,启唇道:“他已经活得足够久了,我需要你们帮助,有一计可以彻底将他除去,以绝后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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