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年》周忆安

1、第一章

　　茶社里陈设古典考究，白天有自然光照进来，光线柔和却不耀眼。静乔专注地呷着茶，上好的毛峰一点点晕开。淡绿色的茶水，青花素净的茶杯，她低头浅啜，袅袅而上的茶香扑过来，竟熏湿了眼。她慌忙放下茶杯，抬手拂上脸颊，手指所触却是温热潮湿的一片，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初见好友时，还是一派久别重逢的喜悦，一转眼，心潮翻涌。其实，明霞只是试探着告诉她：“我好像见到顾北扬了，在机场。”
　　她盯着斜对面桌上的檀香，看着最后一小段燃尽，积落的香灰“扑”地熄灭火苗。
　　明霞嗔怪地说：“静乔，你还是在意他！”
　　“在意？”静乔喃喃自语，声音小的几不可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在意有谁在意？他和她天高水远，各自过活。他有他的精彩日子，她自己亦是谈笑风生，人前风光。她莫名的眼泪，只是因为顾北扬那三个字真的太久没人提起了。她有些诧异，因为今天当有人再提起这名字的时候，竟是这样一种遥远的感觉。

　　回忆的键轻轻一触，陈年的往事便洪水一样泛滥开来。
　　静乔一直还记得初见顾北扬时的情景。
　　那天，明霞兴奋地摇晃着她胳膊，扬手指向人群里一个后脑勺说：“就是他，就是他！穿白衬衫的那个！”她顺着明霞手指望去：高个子，白衬衫，牛仔裤，脊梁挺的笔直，手里拿着不锈钢饭盒和几本书……
　　“哪个呀，那么多穿白衬衫的？”静乔眼神儿不济，不能确定。
　　“哎呀，”明霞有些不耐烦，“就是我们前面个子最高的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嘛！”
　　明霞是天生爱咋呼的大嗓门，一句话喊出去引来无数人侧目，自然也包括走在他们前面白衬衫的高个男生。
　　这是赵静乔第一次见到顾北扬。他转身，淡淡地目光扫过她们，未有片刻停留，然后漠然回身。
　　两人彼时并无交集，也不会想到会发生后面的故事。静乔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一片断总是念念不忘，顾北扬的回眸出现在她梦里一次又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这清冷淡漠的眼神，这疏离远去的背影。
　　挥之不去，萦绕于心。
　　后来两人成了男女朋友，她还大咧咧的逼问顾北扬,为何他那天回头看她们的眼神那么冰冷？顾北扬挑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说：“静乔，谁说你眼神儿不太好呀，隔着那么老远，连别人什么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静乔呵呵傻笑，有些不好意思。
　　顾北扬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生，在他之前，她没有男性朋友，更没有男朋友。见静乔低着头不说话，顾北扬笑她：“看自己男朋友不用这么脸红吧——”
　　静乔怒道：“顾北扬，你太能装了，亏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挺严肃的人！”
　　“真的？”顾北扬的表情明显是憋着笑，佯装镇定。深深的笑意写进眼底，狭长的凤眼里淌着暖意。静乔有一瞬的失神，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又快又响。这心跳得这么大声，她想他一定也听到了。

　　离开茶社的时候，还有些怅然若失。久未碰触的往事汹涌而来，掀起郁积心底的陈年感伤，静乔苦笑着甩甩头。
　　她毕竟不是初入社会的新手，一夕晨晓，情绪自动修复，次日再见，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赵静乔。她上大学读的会计专业，现在做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市场。出差在所难免，应酬客户也在所难免。说起来，当年性格内向的她决定转行做市场，还真让不少人觉得不可思议。
　　静乔毕业那年正值京城非典肆虐，学校草草结课，论文答辩也改成不用见面的电话问答。天灾人祸，直到七月发毕业证，没找到工作的人还是大多数。赵静乔就是在这个时候拒了“四大”的offer。她什么地方也没去，每天都在家里待业。一“待”大半年，才好不容易在现在这家公司的市场部谋到一份助理的工作，这一做便是四年多。
　　四年，又是一个大学。她从给老板星巴克买咖啡的助理小妹，一路爬到区域经理的位子，还有了专门伺候她的小妹。先前批评她盲目改行、意气用事的人，纷纷改口赞她有魄力。她知道曾经的自己是个多怕麻烦，多毛躁的人。偶尔的小挫折，也因为父母的关心而变得有惊无险，波澜不惊。顾北扬说她生活太安逸、缺少历练，就欠哪天被浪头打个大跟头，吃点苦头才懂事。她听了直接就爆发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顾北扬，我没得罪你吧？你至于这么咒我，处处找我麻烦么？你的好教养呢？”她和他当时还不熟，更谈不上好感。她的脸憋得通红，肩膀气得抖起来。顾北扬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好像被她逼问住了。
　　谁料想，顾北扬当年毫不客气的一番数落竟一语成谶，在几年后应验，然而此时的他已不再是她故事的观众。
　　四年，又是一个大学。

　　最近一段时间静乔很忙，脾气说来就来，说话特别冲。采购部谈了一家新的供应商负责产品上市活动的场地搭建。项目进行到一半，供应商突然发来公函，说这次搭建的技术难度和工程成本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无法按期推进，他们宁愿认罚，但工程却不能做了。
　　静乔大怒，但她清楚，眼前头等要紧的并不是找这家供货商算账，她不能坐以待毙。静乔立即去找采购部的负责人商量应急方案，希望尽快找到可以迅速开工又资质良好的搭建公司，以解燃眉之急。
　　几日下来，她忙的上窜下跳，终于敲定了业内知名的立阳建设，才略略松了口气，嘴里却已生出许多口疮。
　　这天，她一边写邮件确认搭建场地的工程细节，一边问她的助理小郑：“郑絮，给立阳的预付款哪天到账？”
　　小郑说：“可能要等几天了，财务的副总这周出差，所有的付款申请都压着没批呢。”
　　静乔停下手头的邮件：“怎么会？你什么时候提的申请？我记得上周让你报上去的。”
　　小郑支吾着说：“上周忙着赶你吩咐的报告，周五交的……”
　　静乔皱起眉，语气不善：“你跟我做项目也一年多了，连轻重缓急都不懂么？啊？”
　　小郑低着头，一声不吭。
　　静乔的火“腾腾”往上顶：“资金不到位，供应商谁给你垫这么大笔钱赶工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问清楚手续早做准备，你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早一点都不动手！天天看网页，嘻嘻哈哈，跟你说，我这可不留闲人……”
　　小郑红了眼圈，手上不停，噼噼啪啪敲着电脑键盘，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静乔说了。静乔看在眼里，嘴上却没再说什么。
　　工作大过天，静乔赶紧给立阳建设的章晨宇打电话，相约晚饭聊聊。她选了距离立阳很近的一家泰国餐厅，因为章晨宇说饭后要回公司开会。
　　静乔和他还算有些交情。之前章晨宇的公司竞标一个大项目，是静乔帮忙牵线，介绍他认识对方负责人，才有了他跟这家企业长期的往来合作。后来章晨宇跳槽，成了立阳的副总。
　　一阵寒暄，静乔婉转提出了通融付款期限的事。章晨宇面色为难：“有点麻烦，公司最近对工程回款抓的很严。”
　　静乔心里一凉，她知道章晨宇这人说话从来都很清楚，他说麻烦怕是真不好办……
　　“我知道你那边为难，本来你答应中途接手已经帮我大忙了，我就想好好感谢你的，结果现在还要再麻烦你，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
　　章晨宇说：“跟我就别这么客气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这顿饭静乔几乎没吃下什么，翻来覆去，横竖左右是磨着章晨宇务必帮忙。而章晨宇可能是真饿了，吃的不急不慢，津津有味。
　　静乔说：“我回去就盯着财务付款，就是有些手续比较麻烦，负责签字的头儿总有人出差。”
　　章晨宇说：“好，你尝尝这汤，挺地道的。”
　　静乔喝了一口，“挺好喝——其实要快的话这周五估计就能打款。”
　　章晨宇说：“嗯，你要不要加米饭，配这里的咖喱吃？”
　　静乔点点头，章晨宇招手叫来服务生，“加两碗米饭。”
　　香喷喷的泰国香米饭端上来，静乔拿起一只碗，盛了两勺咖喱汁浇在饭上，递给章晨宇，又给另一只碗里也浇了一勺，尝了一口：“味道不错——这次全靠你帮忙，下回请你吃大餐，你一定给面子。”
　　章晨宇舀了一勺牛肉汤，含笑送进嘴里。

　　这顿饭并没有达成目的，章晨宇临了也只是说回去再商量一下，没给出一句肯定话。
　　静乔目送这位贵客走回他公司大楼，自己则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很不想回家，可是现在的她，除了那间漆黑而且空荡荡屋子，好像也没有别的去处。
　　傍晚的寒风呼啸而过，凉飕飕地打在脸上，如同一把把钝刀生生割过脸颊。
　　静乔沿着三环路漫无目的地走，天上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是林立的高楼遮住了吧。一对青年男女手拉手快步从她身后超过，留下一串嬉闹笑语。她使劲儿睁睁眼睛，似要努力拂去眼前的幻象。然而意识却渐渐神游，将眼前的景物和记忆里的幻象交替呈现，忽远忽近。
　　大雪封路，汽车寸步难行。男生大步走在前面，她一路小碎步辛苦地紧跟在后。男生回头，不耐烦地催促：“赵静乔，你能不能快点！”她喘着粗气，瞪着一双无辜大眼，正要回嘴，那男生却一把接过她的书包，搭在肩上。她有些诧异，他愈加不耐烦：“别总背这么沉的包！用不着的书就不要放书包里背来背去！”她一愣，点了下头。
　　白皑皑的积雪没了脚面，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男生继续昂首阔步走在前面，只是，他的步调明显放缓了。

　　静乔不死心，第二天趁来立阳开会的机会，又约章晨宇午饭。章晨宇很给面子的应承了，静乔在昨天请客的泰国餐厅等他。她拣了个临窗的僻静位置，预定了几个菜，便握着手里的茶杯，低着眼琢磨起一会儿的谈话内容。
　　有人走到她桌子旁，她以为是章晨宇来了，打起笑脸，一回头，却怔住了。
　　那人也怔住了。
　　静乔不自觉地起身，嘴巴努动了几次，勉强挤出几个字：“顾北扬？”
　　那人仿佛并没听见，沉默了好一阵，说：“静乔，是我。”迟疑了一下，又说：“你还好吗？”
　　静乔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挂上笑容，“我挺好的，你也是吧。”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静乔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
　　顾北扬好像一愣，随即点点头。
　　静乔一时找不到话题，两个人便沉默地对峙着。
　　餐厅里欢快的异国背景音乐，这一刻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
　　静乔想起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顾北扬总嫌她闹，动辄就不耐烦地皱眉。她那时候就想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微小的动静会有那么大反应。她虽算不得沉默寡言，却并不是话多好动的人。
　　然而此刻，他们，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竟连寒暄客套都不必了。静乔黯然的想：顾北扬，沧海桑田，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作者有话说

　　我尽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