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deepdead

8、第八章 入世-归元

　　56.【入世】
　　孙悟空本来以为成了佛就不会做梦了，可是梦境从他成佛的第一天开始，就不断地来找他，甚至比从前更频繁。所以孙悟空干脆尽量不睡觉，省的每每被奇怪的梦境烦扰。
　　他总是梦到一个灯会，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满大街的灯笼绕着湖畔，喧闹的人群和嬉笑声让人感觉安宁温暖，有一个面容模糊的人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带着他到处游逛，递给他糖葫芦，展露非常明朗的微笑。那个人带着他走到湖畔边，拉住了他的手，轻轻弯下身……每次梦到这里，孙悟空就会头痛欲裂地醒过来。
　　那个人是谁，弯下身来要做什么？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为什么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这些问题孙悟空永远想不明白，但也无意多去在意，毕竟他已经皈依我佛，不该再多想红尘之事，不过经常梦到这种东西只能说明自己修为和领悟还不够高，不能再想了。
　　孙悟空从禅蒲上站起身来，走到山头边一棵树下，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支梅花。
　　这支梅花孙悟空是在阿弥世外捡到的。他和观音大士去找猪八戒，孙悟空跟在他们后面离开，眼睛一直没离开那朵梅花，白雪中它的颜色鲜艳无比，鲜艳得刺目。
　　孙悟空悄悄拾起梅花，收了起来。
　　这支梅花很神奇，一般来说花朵离开枝干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枯萎或者至少秧掉，但是它却一直生机勃勃，仿佛人工做出来一样精致而新鲜。孙悟空觉得它应该还活着。
　　于是他把梅花细细栽种在这棵树下。
　　“希望你活下来，阿弥陀佛。”

　　猪八戒做了净坛使者，一个闲到不能更闲的闲职。他从来不愿意去和师父他们相聚，平日见到旃檀功德佛和金身罗汉沙僧也只是礼貌地笑一笑或者根本和没看到一样，双目无光。猪八戒比他自己想的更像个“佛”，他发现自己突然可以非常安心地入定和听经了。
　　那天在幻境里孙悟空的几句回答彻底让他所有的幻想和期望都破碎了。他也有一瞬间想过自己走掉，去过自己的生活，可是发现自己怎么样都没办法就这么离开孙悟空，和他彻彻底底断了联系。
　　即使知道这后面有什么问题。
　　那天之后，猪八戒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被伤透了心的人会去出家常伴青灯古佛了，看透红尘去出家不是什么做作的说法，因为猪八戒现在感受很清楚，心里彻底空掉之后，那些漫长而空洞的字句可以让人无比平静地沉溺着漫游，让思维放空，不再过多思考和烦恼。猪八戒一直觉得沙门的一些言论可笑至极，可是终于承认一点，就是它真的可以让人失忆一般暂时忘记痛苦，也忘记美好。
　　唯一没办法解决的，就是他无法将目光真正永远离开孙悟空。
　　他永远无法控制地、不经意地看见斗战胜佛，然后目光就会停留在他身上，悲伤的情绪就会久违地出现在净坛使者变得平和空洞的眼睛里。
　　有一次他没有控制住自己，让孙悟空发现了自己难以掩饰的目光。谁知那猴子三下两下跳到自己背后，一巴掌拍上他肩膀，道，“二师弟，今日傍晚来吗？师父说为我们三人再讲经，上次你没来。”
　　二师弟。猪八戒闷闷地笑了笑。
　　“二师弟？”
　　猪八戒回头看了他一眼，好一个灵蕴正茂的斗战胜佛，简直是沙门骄傲，那个天地莫敢与之争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终于死了。猪八戒眼神一凉，悲伤的情绪一闪而过，又消失在空洞的瞳孔里。
　　他做神仙时因为爱上嫦娥被贬，他并不想做净坛使者时因为对孙悟空的那种感情再入蹉跎苦劫。这很矛盾，因为猪八戒又不想离开他。
　　他将孙悟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干脆地打落，“不了，斗战胜佛。”
　　猴子的笑容凝固了几秒，然后微微睁大了眼睛，猪八戒不等他多说什么，转头便走了。
　　只是孙悟空微红的眼角，依旧能叫转过身的猪八戒揪了一把心脏。

　　三百年恍恍惚惚地过去了，快得惊人。一日，众仙佛又来听佛祖讲经。
　　下界有恶祖出世，瞒天过海夺舍投胎，连阎罗王都查不到其踪迹。恶祖是魔罗波旭之子，其害颇大，是佛家一直以来的敌人。
　　佛祖派遣斗战胜佛转世，欲要寻之并收押，以保护黎民百姓不受其蛊惑和危害。
　　孙悟空自金莲坐上一跃而起，手持如意金箍稳稳落在佛祖面前，“弟子领命。”
　　猪八戒的瞳孔闪过一丝神采，又缓缓垂下微微睁大的眼睛。
　　熟悉的陌生感。猪八戒还是没有习惯。
　　他看着孙悟空背过身去，身体忽而幻作一道金光。那双闪烁着金红火焰的眼睛随着偏侧的头向四周扫了一眼，猪八戒一惊，因为那双眼睛恰恰好看向了他。
　　猪八戒与他非常短暂地对视，那双眼睛里复杂的情绪让猪八戒无法不在意。
　　但是孙悟空早已飞速地离开了这里，他将投胎人间。
　　这应该是孙悟空第一世为人。猪八戒想。

　　孙悟空带着如来的旨意来到阎罗殿，他的记忆会暂时消失，元神和金身暂时封印，一旦魔罗之子现世，孙悟空就会想起一切，并且得回自己的全部法力和修为。
　　孙悟空端起孟婆汤，突然心底泛起一阵忧伤，鼻头微微酸起。
　　他恍惚想起猪八戒冷冰冰地打开他的手掌，留下一句拒绝便离开了，孙悟空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心里纠结得难受，而这种感觉却被他一直记着，怎么样都不能释怀。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怎么还会如此在意一点小小的不适。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自己好想他留下。
　　一滴眼泪静悄悄地从孙悟空低垂的眼里流下，啪嗒一声滴进了汤碗里，孙悟空终于回过了神。他干巴巴地笑了笑，一口喝了下去。

　　净坛使者猪八戒终于按耐不住悄悄去查了孙悟空的今生。
　　孙悟空今生是长安一个普通商人家的孩子，唤作孙知僔，今年方才六岁，家中经营布料生意。
　　猪八戒只需隔几日清理祭坛便可完成职责，事实上，也只是做做样子，他一个净坛使者实际上做什么都是没必要的。他自己很明白，给他这么个职位就和孙悟空领的弼马温是一个道理，根本就是为了把自己塞在这个地方。于是今日，他便也不多考虑，直接来到了长安城的一座庙宇里，内供奉如来等一众大佛和尊者。
　　他化作一个普通男子样貌，并未敢在佛祖的神像前多做停留，即使知道无论在哪里，佛家都能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六岁的知僔正在自家院子里，骑着一匹小木马玩。
　　猪八戒蹲在围栏上面的瓦片上看他。粉雕玉琢的脸庞，小小的身体看起来软乎乎的，孙悟空人类的样子果然很可爱。猪八戒不自觉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
　　猪八戒扬手施了一个法术，一串明亮的星星环绕着几只蝴蝶朝知僔飞去。小孩子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奇特的景象。他睁大了又圆又大的眼睛，嘴巴因为惊讶也大大地张着，然后伸出手去，想要触摸，而蝴蝶稳稳地停留在了他指尖上，成功地让小孩惊喜地笑了起来。
　　只是蝴蝶的幻象没有多久就消失了，知僔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疑惑和失望浮上他的脸颊。“小蝴蝶呢？小蝴蝶去哪儿了呀？”
　　“你想要小蝴蝶吗？”猪八戒再三思索，终于开口了。
　　知僔惊得跳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还在小木马上，眼看着就要摔一大跤。他用力闭上了眼睛，准备着一声能唤来大人的尖叫。
　　然而痛感并没有出现，他小心翼翼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一个样貌端正的大哥哥抱住了。
　　“慢着点啊。“是刚刚说话的人的声音。
　　“大哥哥，你是神仙吗？”知僔睁大了眼睛
　　猪八戒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问自己是不是神仙。
　　“……算是吧。”猪八戒笑了笑。
　　“那你会给我变更多蝴蝶吗？”
　　猪八戒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成了一汪春水，他难以控制地摸了摸知僔的头。
　　“会呀，八戒哥哥哥给你变好多好多蝴蝶。”
　　“好诶！！”小孩子欢快地跳了起来，“谢谢八戒哥哥！”
　　猪八戒听见他的称呼，愣了愣，心想这么奇怪的名字，早知道换个假名告诉他了。

　　每逢全家去祭拜神仙或者祠堂，孙知僔都是最最虔诚的那个，因为他一直相信神仙是真的存在。六岁的时候，他有幸认识了一位神仙大哥哥。大哥哥会很神奇的法术，能变出蝴蝶和星星，大哥哥无意中告诉了自己他叫八戒。
　　后来大哥哥隔段时间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给自己变很多好玩的东西，还带自己飞上天去过。
　　他还记得大哥哥托着他飞上云霄，温暖的春风呼呼地吹到脸上，俯瞰的长安城宏伟而美丽，他问大哥哥，“八戒哥哥，你的名字好奇怪啊，为什么你爹和娘亲，要给你取这样的名字啊？”
　　八戒哥哥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然后笑着回答他，“八戒就是要戒吃很多甜食，戒不听话乱调皮，戒不吃蔬菜，戒不好好上学堂，戒不爱干净，戒说谎话，戒不思进取，戒在外面玩完了回家不洗手。所以知僔也要好好记住。”
　　“哦~！八戒哥哥，我很喜欢吃水果蔬菜的！”
　　“那当然了，猴子嘛……”八戒哥哥话音戛然而止。
　　“猴子？”
　　“……对呀！你个调皮的小猴子！”他话音刚落，便将知僔捞在臂弯之下，不再向前飞，而是直直落进了孙家的院子里。

　　孙知僔越长越大，十五六岁时便已经是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其才华亦是难得，当代重士子轻商贾，但是孙知僔作为一个商贾子弟却十分受人们欢迎和推崇，不出所料，孙知僔十六岁时便稳稳当当地考了童试榜首。
　　十六岁便不是孩子了，当即就有无数家有女儿的人家看上了他，提亲说媒的可谓极多，甚至有一些大官家，孙家父母也是开心得紧，希望儿子能娶一个朝堂大员的孩子。
　　但是孙知僔不想成亲。
　　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恨恨地一甩袖子，便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
　　“知僔。”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猪八戒。
　　他爬满怒容的面孔终于绷不住，露出了一丝无奈，却还是定定地坐在床榻上，一只脚踩着床沿，侧目看了猪八戒一眼。
　　“八戒哥。”
　　猪八戒每次听到这个称呼都会很开心，知僔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上辈子一直是猪八戒的师兄，而终于听到孙悟空叫自己哥哥了，当然很爽。
　　尤其是现在十五六岁的孙知僔长开了，越来越像猴子上辈子那张脸。
　　“你为什么不想成亲呀？”
　　“我不想成亲，我又不喜欢那些女人。”
　　猪八戒心道，莫非孙悟空转世了依旧是个不近女色的。
　　“再说了，要娶我也不会娶那些普通人。”
　　哦？猪八戒来了兴趣。“那你想娶什么人？”
　　“我的伴侣得是神仙！”
　　猪八戒一惊，这小伙子不愧上辈子是孙悟空，真是大口气，“你一个凡人，如何娶神仙？”
　　知僔看向他，猛地站起了身，“八戒哥，我想修仙！你教我吧。”
　　猪八戒吞了吞口水，“这，没那么简单的。”哪用我教，你到时间了自然就会变成比我强不知道多少倍的神仙。
　　“……你是不是不愿意教我。”知僔的表情突然变得失落，明亮的眸子垂了下去。
　　猪八戒哪受得了这个，心里揪了揪，软了下来。
　　“不是不愿意，我师父不让我传别人法术。”
　　“真的吗？”知僔半信半疑地抬头看他。
　　“真的真的。”猪八戒道。
　　“那八戒哥，你能不能帮我求求你师父，收我为徒？”
　　“……好，但是你要等哦。”到时候教他些简单的小法术好了。
　　知僔脸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灯光将他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映出一些美丽的阴影。落进猪八戒眼里，居然有些晃眼。

　　“八戒哥。”知僔突然叫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猪八戒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热度冲向自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八戒哥，你有夫人了吗？”
　　“啊……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听说牛魔王有铁扇公主做老婆，那你有吗？”
　　知僔朝猪八戒靠近了一步，几乎是，很近了。此刻的知僔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头发有些散乱，但眼神清澈犀利，看起来慵懒又莫名尖锐，他身上有一种清香的气味，猪八戒能很清楚地闻到，这使知僔看起来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和压迫感，猪八戒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想要靠近他，被这位前世的恋人疯狂地吸引着，却又因为不敢逾矩的那层纱帐而不敢上前。
　　知僔在猪八戒不知不觉时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能让猪八戒心神俱乱的少年，猪八戒甚至在心里开始默念心经，他知道自己只是被如来随便安的一个闲职，并没有真正的看破红尘、不思欲念，一个对自己毫无防备的少年孙悟空转世，实在是太诱惑了。
　　“没有。”猪八戒答道，希望知僔听了答案可以赶快挪开。
　　谁知道那少年眼睛一亮，伸手握住了猪八戒的手。
　　“八戒哥，”知僔明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猪八戒，脸上浮起一丝绯红。猪八戒突然有一种逃不掉的感觉，就像上辈子自己永远也无法从孙悟空手里逃开，不管是平日的打闹，还是爱情。

　　“我喜欢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猪八戒感觉自己气息一滞，心脏狂跳，三百年前千百种回忆不约而同地历历眼前，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要猪八戒重新和孙悟空在一起，他等了好久好久，可是理智又告诉猪八戒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孙悟空想起来一切后就还是斗战胜佛，这都是暂时的。
　　他又想起当年在幻境里身穿袈裟的孙悟空。
　　于是他猛地推开知僔，不去看知僔一脸错愕的表情。
　　知僔扶住了柱子，差一点跌在地上，眼泪安安静静地从他眼眶里留下来，仅仅一滴。知僔擦了擦脸，眼睛微红。
　　“八戒哥，不能接受我吗？也对，没几个男人能接受男人。”知僔低低苦笑，倚着柱子，缓缓坐下来。
　　“不是……”猪八戒回头道，知僔便抬头看他，那双含着哀伤的眼睛里还有几分期待。
　　“知僔，你不一样。”
　　知僔愣了愣。
　　“我有什么不一样？”
　　猪八戒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你还有事要做，到那个时候，你会觉得现在的自己……不是，正确的。”
　　猪八戒说这话时，声音抖了抖，知僔听得出来他有点沮丧。
　　“没什么不正确的！”知僔一把抓住猪八戒的手，他的眼睛迸发出猪八戒熟悉的光芒，“只要你情我愿，谁也阻止不了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可真像孙悟空会说的话。猪八戒苦笑，佛挡杀佛，可惜孙悟空自己都是佛。
　　“你还杀神杀佛呢。”
　　“所以你要教我法术！”知僔道。
　　话题又绕回来了。
　　猪八戒将知僔轻轻揽进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他感觉到少年非常用力的回抱，熟悉的味道让猪八戒想哭。
　　“好，你等我回来，下次我就教你法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猪八戒离开了，但是孙知僔没有停止他的等待。
　　为什么会爱上这个神仙哥哥呢？因为他会法术吗？也许吧。但孙知僔觉得，更多的是他为自己单调而普通的童年带来了别样的快乐和刺激，一直尊重他、陪伴他。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孙知僔对他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那种感觉就好像期待已久的人来到自己身边，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即将一起去实现未曾完成的梦想。

　　57.【归元】
　　二十岁的孙知僔没有学到法术，因为那后来猪八戒再也没有出现过。
　　知僔总觉得像做了场梦，可是梦里的人那么实实在在，他对他的爱意也真的实实在在。他心里埋怨，可是也担心。神仙的世界他不清楚，只是猜测他的八戒哥是不是被师父留下来责罚了，或许是八戒哥根本对他没有那种感情，于是逃掉了。
　　二十岁的孙知僔一直没有如众人愿继续参加文举，反而学了一身本事，踏上了考武状元的路。他仿佛天生的奇才，武术这种东西他一点就通，尤其是棒子，挥舞起来就像身体的一部分。因此依旧有许多女子仰慕他，她们都希望能嫁给一位大将军。
　　他还是想当神仙，要想修仙，就一定要慢慢让自己变强吧。
　　一日清晨，孙知僔早早醒来，他是被几声怪异难听的鸟叫吵醒的。只见窗外天色依旧暗沉，灰蒙蒙的，不像清晨，亦不像晚上，倒是好像阴雨连连的黄昏，大夏天的，却足足让人感觉萧条，甚至有几分凉意。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醒得太早了。
　　孙知僔推开了窗子，一阵凉风灌了进来，一片树叶从院子里被风吹得打在了窗棂上，孙知僔怔了怔，眉头微微皱起，拾起了叶子。
　　大夏天的，院子里本该是一片茂盛的绿植，而这叶片，却枯败得如同晚秋，孙知僔正要向外看，只听一声难听的乌鸦鸣叫，一只黑乌鸦竟朝着他撞了过来，孙知僔反应奇快，抽出正好放在一旁的武器铁棍，直接把乌鸦给打了出去，就听一声响，乌鸦似乎被打到了地上，再没动静，而铁棍上却沾了不少乌鸦血和几片羽毛。
　　孙知僔心里一阵寒意，这一棒不至于打得那乌鸦流这么多血，还沾了这么多毛在棒子上，想必早就受了伤了。他再抬头向外看，却见满院子的植物不似长在夏天，而是枯萎在了秋天。更有一棵老树歪歪斜斜地立在窗口，仿佛一具尸体。
　　几个家仆估计是听到了响声，于是跑到了院子里，却见一具血淋淋的乌鸦尸体，满院子的异象更是令得这景象无比骇人。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孙知僔摇了摇头，“你们去看看老爷夫人那里，他们没醒便不要惊动。”
　　“是！”
　　孙知僔待仆人走了，迅速地穿好衣服，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抄起铁棍出了门。

　　这异象发生在整个长安城。大清早的，街上已经聚满了四下议论的老百姓，也有人缩在家里求神拜佛，说到此，倒是城里的各种神仙佛尊的庙宇人越来越多，还有些江湖骗子却高兴得很，带着行头便来招揽生意了。
　　“老天爷发怒了！这可不是吉兆！”
　　“昨日还热得我无法入眠，怎地一早上便到了秋天？”
　　“你还说呢，我差点以为自己睡了几个月。”
　　孙知僔无视人们的议论，心里倒有几分莫名的激动。天有异象，是神魔之事，也许就是他接近神仙世界的一个机会。他过了几年安定日子，却常常恨这安定，如果出点事，不知道那位八戒哥哥还会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孙知僔要好生问问，他为何不守承诺。

　　突然，从东街传来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却见一群人疯了似的朝这边跑。孙知僔睁大了眼睛，三下两下跃上了屋檐上，朝那边看去。
　　只见一座名为清彰寺的供奉万千佛祖尊者的神庙那边有许多人仿佛蝗虫一样逃命，推推搡搡看得人着急，而清彰寺的上空天色诡异，异象仿佛是从这里开始的，乌云密集在那处，仿佛笼罩着一层黑雾气，孙知僔站在高处可以隐隐约约望见寺庙里最高的钟楼上出现明显的裂缝，然后咔咔地断裂，不出所料，垮的一声断了半截，连同最顶上的大钟一起砸了下来。
　　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撕心裂肺的哭喊爆发出来，西边的城池也开始了逃难。
　　孙知僔咽了咽口水，心知这一下肯定死了不少人，至少肯定死了不少出家人。
　　孙知僔哪里是会见状跑回家的人，相反，他嘱托家仆无论如何也要带着父母离开，也不多理睬家仆的为难神色，然后便朝着事发的地方，飞檐走壁奔了过去。
　　有好事者当日见一少侠飞身赴险，还以此编了故事，写了一段评书，未来讲给后人听。殊不知故事里的人竟然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孙知僔赶到时，寺庙的一半已经成了废墟，一旦落在地上，便能清楚地嗅到那股浓郁恶心的血腥味和湿冷气味。最令人恶心的是，越是靠近庙宇中心，就越是能听见一种刺耳的鬼哭狼嚎，仿佛十八层地狱。
　　“孬货，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出来会见孙爷爷我！”孙知僔这两年习武，整个人的气质也是大变，说话有几分粗俗，要是猪八戒见了，准会以为他回忆起了前生。
　　建筑倒塌的声音和鬼哭狼嚎的声音突然停下，孙知僔紧张了起来，握紧了铁棒，他毕竟还是凡人。
　　“出来！”
　　鬼哭狼嚎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孙知僔眉头一皱，干脆循着声音去找。
　　他走进庙里，屋顶已经半塌陷，一根柱子被压折成了两节，堪堪支撑着上面的东西。只有中间那尊如来金身，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稳稳地、完好地坐在那里，甚至没有沾上什么灰尘。诡异极了。
　　“多有趣呀！”一声尖啸似的声音突然响起。孙知僔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声音仿佛均匀地分布在这个空间。
　　“出来！”
　　不等孙知僔反应，突然冲出来一个巨物，像一团黑雾，迅雷一般的速度将孙知僔撞到在地。
　　孙知僔捂着眩晕的头，睁开眼睛，拾起掉在不远处的铁棒。
　　只见一个黝黑的人影从佛像里走了出来。他满身都是黑色，皮肤细看是苍冷的灰色，脸上有黑色和金色的纹路，裹着黑色的雾气一样的袍子，有点像袈裟但又不是袈裟，脖子上刮着一串大黑珠子，色泽润华。
　　只见那人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微微侧头向大殿的一方看去，正正看着孙知僔，深红色的瞳孔看得人心里发毛。
　　孙知僔咕咚吞了一口口水，然后撑着棒子站了起来。
　　人类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出现在面前时，凡人孙知僔才发现自己也会如此害怕，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那人笑了笑，朝孙知僔缓缓走了过来。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类。”
　　“……你是，什么东西？”孙知僔手拿铁棒挡在前面。
　　“嘻嘻。”那人又轻轻一笑，已经踱步到了孙知僔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
　　他胳膊朝着孙知僔缓缓抬起，袖管里伸出一只皮包骨般纤长的手，孙知僔后退一步，心里发寒，额角汗水一滴一滴接着流下来。
　　“我奉父魔罗波旭之命，前来普救人间。”那人笑嘻嘻地说，指尖就要碰到孙知僔的脖子。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哪有你这样救人间的！”
　　那人听了却噗嗤一笑，仿佛听见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难道让那些道貌岸然、装得无上慈悲的秃驴来救人吗？”
　　孙知僔咬紧牙齿，不知道怎么回话。
　　那人笑过了，突然收起笑脸，嘀咕了一声，“我和你个凡人说这些干什么。”
　　然后手一发力，向孙知僔刺去。
　　孙知僔下意识抬起胳膊用铁棒去挡，眼睛紧紧闭上。
　　他只感觉一阵狂风自前方打向自己，凉意穿透全身，却没有痛感，有兵器的声音入耳。
　　于是他睁开眼。
　　一个身穿佛袈手持钉耙的人影正跳向空中，和那怪人纠缠了起来，起初不分胜负，但慢慢的那怪人便占了上风。
　　孙知僔看不清楚那正在打斗的家伙，却总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眼熟。
　　正在想，却看持钉耙的人被那怪人一下子打飞，直直冲向孙知僔这边。
　　虽然凡胎□□，但孙知僔也不怕受伤，冲上去死死接住了他。这一下把二人都往后推了好几里，撞进了一堆废石头里。
　　“咳，你没事吧？”孙知僔问道。脊柱有点疼。
　　哪知那人猛地爬起来，也没问孙知僔怎么样了，而是转身抓住他的肩膀，大吼道，“时候到了！！你怎么还不醒！”
　　孙知僔惊了，不是因为这家伙喊的话。
　　近看才知道他像一头猪，大耳朵、猪鼻子，其他倒是像个人，可是去掉这耳朵鼻子，分明是那位走了很久杳无音信的神仙哥哥八戒。
　　一股无名怒火烧了起来，竟然奇异地盖过了本来的恐惧紧张和好奇。
　　“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那人捏着自己肩膀的手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和着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孙悟空，你什么时候醒过来？我撑不了太久！”
　　他好像不准备回答孙知僔的问题，重重叹了口气，眼睛被湿气朦胧着，狠狠眨了一下，然后拿着钉耙又转身对着那怪人迎了上去。
　　孙知僔懵了，他不知道八戒是什么意思，愤怒也已经在心里挥之不去。但是他好歹清醒了一点。现在很危险，不该谈那些事。
　　但是怎么办，他什么也做不了，包括脊椎还在因为简单的摔跤和撞击隐隐作痛，这么弱的身体，能做什么呢？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后背渗出的鲜血，也没有注意自己爬满脸的泪水。
　　他看着猪八戒和那家伙拼死拼活地打。
　　“净坛使者？你什么时候做起了别人的活？你也管这个？”
　　“要你管！”

　　孙知僔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得紧。他想起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只有兵器相接的声音和一个熟悉的人被打伤的闷哼声，他记得一种焦急和愤怒的情绪，他想起冰冷贯穿身体，想起一对冰冷的唇瓣。
　　他想起一株梅花，鲜艳如血的梅花，生命力极其顽强，不会枯萎的一株梅花。
　　有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握住自己，在他耳边低语，“我陪你一起担着，我们一起回花果山，一定会有这天的。”
　　花果山，什么花果山？
　　孙知僔头痛欲裂，他一手扶住脑袋，手指越抓越紧，随着来自猪八戒的痛呼越来越令人心悸，他的疼痛也越来越难忍，生生扯下了几缕头发。
　　然后是身体的痛苦，四肢百骸像要碎掉。
　　他仰头痛苦地大喊。
　　一时间电闪雷鸣，地府里鬼哭狼嚎，三界均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异常，这种情况在孙悟空出生的时候也出现过，只是那更加恐怖罢了。

　　正在打斗的猪八戒和那个家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均朝孙知僔看去。
　　孙知僔的身体仿佛要碎裂一般，每一道裂痕都泛着金灿灿的光，衣服已经差不多碎完了。他的眼睛泛着无比明亮的金色，火焰在其中跳动，那周身强大的气场非常人甚至一般神仙能有。
　　那家伙笑了笑，道，“真没想到，这就是斗战胜佛孙悟空，刚刚应该尽快杀了他的。”

　　孙悟空人类的身体慢慢崩坏掉，内里走出来个新的人形，这具身体如石头般坚硬，长满了金棕色的毛发，双瞳是金睛火眼，能一眼吓退蛟龙，红色的妖异纹路爬满双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金灿灿的法力环绕着他的身体，幻化出锁子金甲、登云靴和那顶威风八面的头冠，然后慢慢散去，气场却丝毫不减。
　　他活动了一下脑袋，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然后从耳朵里掏出一根细针，瞬间变成了一根神气萦绕的神棒——正是如意金箍棒！
　　他一眼看见了那边周身黑气的家伙，眉头一皱，顿时浑身杀气喷薄。
　　孙悟空重归于世！

　　猪八戒哼笑一声，“恶祖，你到头了。”
　　原来这家伙就是恶祖。
　　恶祖哈哈大笑，道，“那可不一定！”
　　猪八戒一惊，只见这恶祖朝自己冲了过来，将一时没准备又状况虚弱的猪八戒直接拎了起来，然后卡住他的脖子。
　　“哈，原来你是这么个小儿科打算，那猴子根本不会在乎我。”
　　“是吗？”恶祖嘿嘿笑道。

　　孙悟空握着金箍棒，一步一步朝他们踏来，周身蓬勃浓厚的法力激荡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神色里带着明显的愤怒，“孽障，放了他！”
　　猪八戒微微张大了眼，然后又叹了口气，心底发苦。
　　“斗战胜佛，不必顾我，你的任务是诛杀恶祖。”
　　孙悟空听到这话却像被激了一样，神色中愤怒更甚，诡异的是带上了一丝不协调的委屈。
　　“你装什么，猪八戒！你既然知道情况，为什么还要在这十几年里来招惹我！”
　　猪八戒愣了，孙悟空居然破口大骂，眼睛里那些骇人的金色淡了点。
　　这样的孙悟空看起来像个人，猪八戒好久没有看见孙悟空除了还是孙知僔时这么像人的样子了。
　　“答应了我会回来，结果一去不复返！既然是佛门中人，为何来招我？”孙悟空愤恨地质问，左眼一滴清泪缓缓滑下。
　　猪八戒突然意识到，孙悟空没有忘记这一世的事情。他差点以为这个孙悟空，还是他们西行路上的那个孙悟空。
　　这个认知让猪八戒心口冷了冷。
　　“大师兄。”他久违地这么叫他，苦笑道，“别管我，就当让我积累功德，我也不想当一辈子净坛使者。”
　　孙悟空站在那里，无比强大，孙悟空满脸不和谐的悲怆，又让他看起来弱小无助。
　　猪八戒想起最开始那只一起上路的可爱的小猴子，娇小神气但是少了几分威风，那样的小猴子再强大哭起来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而斗战胜佛不是那只小猴子，他的脸上应该永远古井无波，应该和唐三藏还有那些子神佛一样没有情绪，他不应该有这样痛苦委屈的表情。
　　但是那只猴子确实在哭。
　　猪八戒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又开始舍不得了，他好想抱住孙悟空，想让他不要哭。

　　孙悟空低下脑袋，重重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面上并无泪水和悲伤的痕迹，他手握着金箍棒，直直冲了过来。
　　恶祖在一旁早就看得有些恶心，见孙悟空直直攻了上来，反倒是兴奋极了。
　　“胖子，他还真不管你死活了！”
　　恶祖抱着猪八戒就要躲开那一棒，另一手结印要攻击。
　　猪八戒哼笑一声，伸手卡住恶祖的一条胳膊，恶祖手一顿，这哪里还来得及。
　　孙悟空一棒直直打了下来。
　　只听一声尖啸，恶祖被直直打得砸在地上，同样被砸在地上的还有猪八戒。
　　恶祖低笑一声，爬起来冲上天又和孙悟空缠斗起来。猪八戒艰难地爬起来，不是凡人，他身上的伤口很快就会好，并无大碍。于是他拿起钉耙，飞身上去帮忙。

　　此战无需赘述，恶祖并非什么难打的东西，真正的魔头是他的父亲魔罗波旭，但这不需要孙悟空或者猪八戒再多操心了，因为恶祖已经被收服。

　　“谈谈？”猪八戒跟在孙悟空身后，好不容易才开口。
　　“哼，谈什么？”孙悟空在一棵柳树旁站定，并不回头。
　　“对不起，我不该，不该来招你。”猪八戒道，微微低下了头，“还害你破了戒，喜欢上了，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孙悟空沉默，猪八戒抬头看他，却见他细瘦的身子微微发抖。
　　孙悟空一定是生气了。猪八戒知道自己免不了被大骂一顿，说不定这猴子还会告到佛祖那里。
　　猪八戒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斗……”
　　“你敢叫一声斗战胜佛试试！”孙悟空猛地回头，怒道。
　　猪八戒却愣住了，因为孙悟空满脸的泪水，有的还干涸了，看起来应该哭了有一会儿了，这一路怕是都在哭。
　　心里最软最没防备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
　　猴子的眼睛红通通的，嘴巴被自己咬破了一点。
　　有，有这么难受吗？猪八戒想。孙悟空不是已经戒了七情六欲了吗？即使孙知僔与自己有那么一段。
　　“八……八戒哥哥。”孙悟空带着哭腔道，泪水当即从他眼睛里滑落。
　　猪八戒愣在那里，整个人如同傻掉了。
　　“你说你回来就教我法术，你说一言为定的！”
　　原来这个难受的孩子是孙知僔。
　　猪八戒有些失落，终究在意自己的是孙知僔，不是那个孙悟空。
　　“你为什么不回来！”
　　鬼使神差地，猪八戒已经难以自抑地将孙悟空抱进了怀里。
　　他想起那个精灵古怪的可爱孩子每次看见自己的时候最开心，想起他那晚深情款款的目光，想起几百年前枕着自己的肚子睡觉就会露出安心的微笑的猴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对不起他。他食言了很多次，他答应和孙悟空一起担着，可是他放弃了，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孙悟空会突然倒戈，后来他答应孙知僔回来找他，教他法术，又食言了。
　　他没办法告诉孙悟空，自己消失的那两年是被佛祖教训了，自己和孙悟空又结凡俗之好，这是触犯条例。
　　可是怎么办，现在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猪八戒想通了，不管是孙悟空还是孙知僔，都是这个灵魂，都是这个人，是猪八戒深爱的人。他要带他走，这一次不允许出现任何变故，猪八戒要完成所有他给他的承诺。

　　“乖，我不会走了，再也不走了。”
　　猪八戒揉揉孙悟空毛茸茸的脑袋，感觉他滚烫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脖颈间，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
　　“你，你不准再骗我！”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怀里的猴子眨巴眨巴眼睛，“去哪儿？”
　　“回花果山。”
　　孙悟空沉默了半晌，然后用哭哑了的声音轻声答应，“好。”

　　世界上最难受的感觉是委屈，最让人释怀的感觉应该就是委屈的释放。孙悟空，或者说孙知僔是真的感觉委屈。这种感觉即使他变回了孙悟空的金身，也没办法忘记。
　　孙悟空刚刚变回来时，大脑接受了一阵疯狂的冲击，无数记忆混杂着冲撞而来，爆炸的信息量让他无法喘息。待他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大脑中多了一些他之前没有印象的、久远而难以解释的记忆和情绪。他没时间多去思考，因为危机的情况和满胸膛的纷杂情绪让他只能挥着棒子上去战斗。孙悟空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遁入空门，真的超脱了世俗。
　　因为斗战胜佛孙悟空，想不通孙知僔的爱情。这甚至超出了成佛前的孙悟空的理解。他知道什么是爱情，但他从来没有像一个凡人这样如此了解过。来自凡人孙知僔那种俗不可耐的执着和纠缠是孙悟空不懂的，可是作为孙知僔他完全可以理解。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戒七情六欲根本就是屁话，根本不可能拯救人间。
　　两个自己，两种三观在孙悟空的猴子大脑里疯狂打架。
　　最后他败了，败给了孙知僔，败给了他的委屈。
　　都怪猪八戒，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抱住了他。那种莫名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让孙悟空浑身战栗。
　　猪八戒说，他们可以回花果山。
　　孙悟空的心里便如同电闪雷鸣，那些不知来历的记忆又开始在大脑里放映，拥抱、承诺，还有一壶递来的酒，恣意欢乐的过去如同潮水般涌来，一次次击垮孙悟空。
　　总觉得，自己好像本来不打算过这样的日子。到底忘记了什么？
　　他头痛欲裂。

　　孙悟空卸下了坚强的盔甲，在猪八戒的怀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