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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三 ...

  •   我吸一口气,闻到了一颗卑微又妒忌的心。
      那是我的心——左心房是卑微,右心房是妒忌,心室壁上玫瑰色的花纹是他的脸。
      我忘记,是怎么爱上他的了。我忘记,是什么季节,应该不是九月,也不是十月。
      有时,巷弄间薄雾弥散,晨曦像麻雀一般在他家门前的晾衣绳上小憩;有时,楼梯口暖风浮动,小猫趴在那睡着时,橘色的毛被太阳吻过,泛着柔软的光。
      我时常盯着铁门的边缘那一点点深绿的苔藓,他从没看过它们一眼,对那个放在窗台上的小小的空花盆也是这样,我时常对着墙外那一小块的天空安慰自己,他这个粗心的人对很多东西都是这样。
      我也时常怀疑,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窗台上有个小花盆,毕竟他家弄堂里的灯泡上早就蒙了三百六十五层灰,毕竟身后的玻璃窗身上总是扣着锁披着布帘,毕竟小花盆破破的,毕竟我也黑不溜秋的,毕竟是梅雨季节,前天二十四小时雨都在哗啦啦,昨天白天他一直都没出过门,毕竟,毕竟,毕竟灯泡总是没人换……
      我可以把毕竟说上一整个星期,一整个月,可是他又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骗自己,也不会知道这样的谎言会让我多么开心,他也许眨眨他那亮晶晶的眼睛,告诉我,“乖,你要把\'我也时常怀疑\'这六个字去掉。”让我溺死在他的声音里,像喉咙里含的一口温凉的白开水。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十二年前,他初次路过我面前时,只是个八岁的小男孩。胖乎乎的,打着歪歪扭扭的红领巾,圆圆的鼻子上夹着塑料蓝色框近视眼镜,一只手揪着肩膀上破破的小书包,另一只手牵了妈妈,白色的校服衬衫,上面沾着薯条味的油印子和番茄酱。
      一开始,我有点烦他。搬来以后三天两头地闹,白天抓了街口流浪的野猫,晚上又把钢笔墨水甩的到处都是,就连我头顶的几根晾衣绳好像也不得安生。他爸爸妈妈很凶,他又偏偏顽劣不服管。礼拜六礼拜日总要挑一天离家出走,挨到傍晚滚了一身土蹭了一身树皮回来。
      他的父母是这条街上开餐馆的,有时候他也会和他爸爸妈妈一起,晚上九点多才回家。好几次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拿着一个皱巴巴的袋子出来,里面是给那只无家可归的猫咪带的鱼,礼拜一是小鱼干,礼拜二是酸菜鱼……他不知道猫除了吃鱼还吃什么。他想养它,可他父母不喜欢猫,不让他把这种毛绒绒的生物领回家,他还有过敏性鼻炎,要打喷嚏的时候,连忙把对着小猫的脸别开。他没执着于拥有一只猫这件事,也许那只橘猫在雨棚和围墙上反复地躺下打盹,是在暗示他,像它一般拥有自由的天性,在哪里都可以休息。小野猫都是游乐人间自由而又薄情的吗?
      在街口徘徊的小猫渐渐长成了大猫。
      那天傍晚他家又吵了起来,阴天弄堂的空气是潮湿又沾着霉味的。我匍匐在小花盆里大气也不敢出,在我旁边睡着的猫咪也被吵醒,烦躁地舔起了自己的尾巴,小小的舌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把毛梳干净。它是不是预感到他又要离家出走?果然,固执的他摔门而出,可这一次他没有走很远躲到没人找得到他的街心公园,我看见他在窗户前像快失去向心力的陀螺一样气呼呼地转了三圈,又对着墙角或蓝色的塑料雨棚上不知名的一点,发了两分钟的呆,最后坐在了门边的台阶上。那只橘猫跳下窗台,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慢吞吞地走过去,爬到他的腿上趴着。
      “胖橘,”他抚摸着那只肥猫,原来他还偷偷给它取了名字,“你说,我们两个私奔,怎么样?”
      那只猫哈欠似的呼噜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饿了。他一边揉着胖橘,一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抽卡抽不到稀有的啦,数学考试考了全班第二啦,对面的炸猪排和辣肉盖面味道不错啦,你最近又胖啦……那只毛茸茸的圆形生物会在他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出喵的一声,某一瞬间,一个叮的声音划过我干涸的脑海——他们俩并没有互相拥有,可是,却属于彼此。头一次,在花盆里终日休息的我,对长着几只能维持自己身体平衡的脚,能够走来走去自在地移动自己身体的生物有了一点羡慕,它们内里是自由的,它们也可以挪动自己向另一个生命依偎,它们有的还能发出声音,哪怕只是可爱的喵喵喵,听起来也有对应的内容。
      “好不好?胖橘说,好!嗯,我也觉得好。”
      他十二岁的那年,猫走了。
      然而,我依然在小花盆里,一动也不动。有时候,我会想念胖橘,也许,它们也不是自由的。他依然早上七点迷迷糊糊地开门,晚上八九点才听见他钥匙串叮当转动的声音,有时候更晚。什么时候认识他的脚步声的呢?我也不记得,哒哒哒,一只手轻快地拍打我的心,心就快快地跳了起来。不知不觉中,这个男孩已经成为了我生活中偏爱的一块了,其他的分别是,洗泥巴浴、和晾衣绳上的麻雀聊天、在楼梯上玩数独。“如果他四点来,那么我三点就会开始快乐。”他没回来时我恨不得能站上盆子边缘的小缺口,他脚步声一近我又窘迫地蜷缩在泥土里。可是不像尘埃里的我,他不会再滚一身的草梗和泥回家了,他开始忸忸怩怩提出要留长发,再被爸爸像提起小动物强行拎到理发店剪成寸头。男孩子发育得慢,那时他还没有现在一米八那么高,反而愈发横向生长。之后的十四十五岁,他不再急着回家看动画片,而是撒谎说公车很堵,在小店里玩游戏王卡牌。我自诩是了解他的,我知道所有能从风、阳光和雨水里听到的他的故事。我知道,那台红白机是他的宝贝;我知道,他吃薯条不知怎么又不爱蘸番茄酱了;我知道,他改了一次名字。
      可我也知道,他不会带一颗沙子私奔。
      后来,他读高中了。那段日子,是我最恨自己的那几年吧?曾经,丝毫没有欲求的我,对自己是一颗沙子这样的事习以为常,无动于衷,慵懒舒服又自在,有什么不够的呢。他在一天一天长大,我却感觉不到自己在一天一天变老。可是,当他一天一天在我面前来来回回,那个惰怠的我为什么一天一天变得无法接受,不可容忍。永远呆在尘埃里,粗心的他就永远都见不到我,那是我想要的吗?我想要他?他?我好丑,我好想死,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死。我该恨的应该是他吧,是让我有所期待产生渴望滋养了情绪的他,对那个我狭窄的弄堂世界里出现的小男孩,我根本恨不起来。他并不曾经对我笑过,更不曾看我一眼。就一眼,那就是我想要的,对吗?你听得出来,我彻底混乱了,我逼迫自己的目光别再追随他,不愿再放纵一个又一个愿望借着他路过时掀起的风,飞出小花盆里的泥土。他的模样却已经清晰刻在我的心里,哪怕是后脑勺炸起的头发。我睡了很多很多场觉,我终究是不愿见到他,这颗晦涩的心,我摸不到它,里面的,一切是那么羞窘而不堪。十七岁时,他恋爱了,我没见过那个女孩子的脸,尽管我知道他曾带她回过家。是的,也许有时候是装睡吧,阳光、空气、穿堂风,都可以证明,我就是一直在睡觉。
      听说,爱上一个人时,在睁着或闭着眼睛的二百七十度里面,都只看得到他,我无法做出选择。天哪!我不爱他!抓狂的我告诉自己,试图将这一想法像水泥浇入我的身体,就像发情时的胖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一种名为温柔的物质开始无可救药的渴望,他的温柔就像以太一样让我在灰尘里拼命地大口呼吸,却又呛得死去活来。
      那个星期五,他拖着行李箱缓步走出青黑色的沉沉的铁门,他没有回头,我窥着他后脑勺翘起的头发消失在那长方形的边缘,幻想着他半干的湿法和不安分的睡姿,那之后,天就黑了。
      我睡了很久,很久。
      波斯人说,睡眠是一朵玫瑰。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的模样总是被一层暖洋洋的蒸汽覆盖着,每当他开口说话背景里总是有嗡嗡的白噪音,在梦里,他是爱我的。礼拜六被浓郁的咖啡香气氤氲着漂浮在半空,前五日的疲惫都像摩卡里没融化的摩卡酱一样沉淀在杯底,慵懒的音乐是盖在我背上柔软的毛毯。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我却一下子清醒过来,清醒的刹那消散后又被五分钟漫长的眩晕紧紧跟梢。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在一家叫斯达巴克的咖啡店,我用小木棍搅拌泡泡粗糙的咖啡摩卡,尽管没有加一粒糖,他不喜欢加免费的糖包,就这么消磨了一天的等待,直到他匆匆推开那扇玻璃门,走过来抱住我,在我耳边很小声地说抱歉。他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他的头发留长了一些,染成玫瑰粽的颜色,刘海梳向右边。在那辆红色的别克上,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呆呆地望着车窗上自己的脸——是柔和的,疲倦的,被玻璃的绒毛虚化的,我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喜欢的女孩子,该是好看的吧?像一只又乖又奶的猫一样。他将车停在城市最繁华的购物中心之一的地下停车场,却拉着我的手带我去了对面的街心公园,那里各种各样的树木落下不同形状的叶子,繁茂的势头几乎要将外面的摩天大楼也遮挡起来,石头铺成的小径和草丛轻轻颤动的地方,往往会藏着几只小猫,运气好的话会偶遇到上蹿下跳的小松鼠和一只白色的蝴蝶,那只蝴蝶似乎喜欢巴在他背上,他看不到,我也不告诉他,直到他对着笑嘻嘻的我露出看傻子的表情,我看着那朵白色的绽放又含苞的小花,忍不住告诉他,也许这就是斯达巴克吧。后来我也学会了开车,他下班时,我提出开车去他公司旁边的街心公园接他,结果出了车祸。
      那是一场绚烂得没有斑点的野梦,一场过度美好又糟透了的梦魇。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那天,我哭得很凶,很凶。
      那根线在我睁开眼视线触碰熟悉灰色墙壁的一刹啪地一下崩断,断了线的眼泪在触碰到周身熟悉的赭石之后又消失不见。为什么没有眼睛的我会流眼泪,要是我看不见他就好了。
      六七点的晨曦里氤氲凊人的味道,与偷过橱窗缝隙里弥散的银色山泉相似,也令我联想到弄堂半空的柠檬香肥皂泡,稀薄的雾气是贴在睡眼惺忪的城市手腕上的性冷淡的标签。
      在巷口的早餐铺,当第一笼包子冒出热腾腾白气时,他妈妈也第三次催促快迟到的他起床,听着他拖在地板上的脚步,我打了个哈欠,终于,从夜里来的身体开始回温。
      一滴透明的露珠在我的手心折射出钻石样细碎的光,我盯着它,我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温度?我什么时候又长出了可以伸出花盆的手?
      嚎啕大哭的夜晚结束,后知后觉的自己,在第一滴泪水落下的那一刻就早已卡死了我的重启按钮。
      原来我不是一颗沙子,不是低入尘埃里的干涩泥土,借着阳光我望着灰墙上自己的影子,那是我向他伸出的手吗?叶子的尖处闪着光星。
      喘息,轻颤,我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会小花盆外的世界,生怕这只不过是一眼白日梦,生怕它会被擂鼓般的心跳惊扰。我低下头,泪湿的泥土中间裂出缝来。
      青黄色的刺,墨绿色的梗,酒红色的瓣。
      原来我是他的玫瑰。
      可我依旧是卑微的。万一我生得不够妩媚他该如何?万一他不清楚我的归属又如何?万一他根本不喜欢鲜花?我抱着最坏的猜想,臆测着我这辈子只能开一次花。也好,我受不了再来一次的可能性给我带来的压碎尖刺的重量和疼痛,他会剪了我吗?一次就够。
      可我依旧在妒忌着。嫉妒像细小的蛇缠绕我,浑身的刺也伤不到它。在我见到那个梦里的女孩时,猛地勒紧。
      那分明,是我才对。那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少女,被他紧紧牵着手,直到她脱下鞋赤脚走进门去也没有松开。
      可是,这种不甘心的感觉折磨着我,用它尖尖的指甲掐着我的花托不肯放手。我曾经是她,她是那么好。对于我这样一朵一无是处的花,碰到什么天干物燥之类的麻烦就束手无策,更应该明白越美好的东西就越脆弱,就算我的灵魂曾与她的重合过,哪怕是严丝密缝,现在也已经抽离了,从那个精灵一样的少女的身体里。那只不过是一个气泡般的梦,在我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破碎成月光下的水雾。
      他爱她,他不爱我了,不,要这么告诉自己,他从来没爱过我,甚至没喜欢过我一丁点,他不会把我放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责怪他呢?至少单方面我仍然保有谈情说爱的自由,当我整日整夜与自己告白,向对面的灰墙和半空的晾衣绳倾诉,默默无声地说话,我的心事令最年老的那阶水泥楼梯和锈黄的老铁门都不耐烦,假如一个字是一立方毫米大,那么我的花瓣间冒出来的字眼足够溢到弄堂外面的马路上,让他的那辆红色别克车摔个大跟头。
      开花的那日,是个在一个礼拜的阵雨淅淅沥沥消停后,忽地从法国梧桐被浸湿叶子间探出头来的晴天,阳光晒到门前,那一隅前夜被雨飘湿的水泥地在他们走出家门时已然干透。合上门时,他打了个哈欠,果然还没有睡醒,身体站得还算笔直,灵魂却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她却精神头十足地转起了圈,半场的裙子像小伞一样撑开。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他想拽住她,她却嬉笑着抬起头用脸在他下巴上蹭了蹭——摩擦他没来得及刮掉的细小胡渣。
      “哇!玫瑰!”她惊奇地凑近我,似乎刚刚洗过擦干的脸,几乎要贴在我的花瓣上。她拉着他的袖子又扯又拽,“你的花?你什么时候种的?你还会种花?是要送给我的吗?”
      十秒内从她的嘴里吐泡泡一样冒出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想起了那只白色的小蝴蝶,但转眼间我就又忘了。
      因为他在看我,他也挨着她靠了过来。可我不敢直直面对他的眼神,上了大学以后,他就把黑框的眼镜换成了带花纹的,有点像老花镜的样式,近年来兴起的流行复古风格。一阵眩晕之间,我来不及闭眼,连忙盯住她的脸。凑近来看,她就像个精灵,像洛丽塔那样会把树莓一个一个套在手指上再一口一口吃掉的女孩。
      “你喜欢?”他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别过脸去,啊,想来是他的老毛病——过敏性鼻炎,碰不得花粉,这样也好,他呼吸时就闻不到我卑微又妒忌的心了。
      他一定不喜欢我吧。
      “那当然,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她仰了仰头,眯着眼笑,“只要你的——你种的真好看啊。”
      他种的。
      他揉了揉她的头顶的发,没有言语。身侧少女一脸恶作剧得逞的表情。
      末了,走至大门口,她又拉住他,轻轻道,“只要你的,一辈子一朵就够了。”
      听见这句话的那刻,我的花瓣和叶子,好像都要碎了。
      秋天是蹒跚闯入又碎裂腐坏在花盆里的枫叶,是在皱巴巴的纸袋里凉掉的受潮而不再酥皮的牛角面包,是他的一口无奈宠溺的呼吸,吹在颈窝有女孩的洗发水味,涩涩的。秋天是玫瑰花开,秋天是玫瑰花枯。我用上一切力气去感受自己的身体里每一滴水的逃跑,每一个细胞的窒息,每一片叶子的焦黄……他还是没有来为我浇过水,没有为我松过土,没有为我除过虫,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从蛰伏到盛开,哪里有力气再去奢求。我尽情死亡着,他从铁门离开,后脑勺翘起的头发在冒着白点的画面里昏黄模糊,他似乎绝不会回头,可我仍然相信他会握着一把剪刀来到我面前。咔哒,自花盆与尘埃的低处抽离,自狭隘的窗前明暗交界线一去不回。咔哒,抖去殷红之上的灰,割去褐绿之上的刺,吻碎我的心脏。轻碾唇瓣,揉去左心房的卑微,咬下右心房的妒忌,在几秒的舔舐里融化心室壁上玫瑰色的花纹上的他的脸。这颗心,熄灭着,死去了,我就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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