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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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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壮的树木,娇艳的花朵,世上的一切,莫不是在周而复始的更替,绿了又黄,开了又谢。去往天涯的人,本以为一辈子再也音讯皆无的人,却还是有机会再见。沧海桑田的梦幻,仿佛在述说着一个逃也逃不开咒语,曾经忘负的一切,,终究还是要讨还回来。
站在阴阳交界的边缘上,已经感受到死亡的召唤,却总是遗憾重重,因为还有负债未还…只是,想还也还不起了…
皇帝微眯着起眼睛,仿佛在看着远处的那棵槐树,又好象被阳光下赤沙金粉一般的尘舞吸引了注意力。阳光明媚,却置身在那温暖的边缘,走近了也闯不进去,只能忍受着内心日益疯狂的凄凉,等待着末路的步步逼来。
承钧早已料到她的请求,并非那么单纯,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问,因为只要是她所想,他必当竭尽所能,而不去想也不去管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复杂棘手的局面。他愿意任性放肆一回,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
可是,没想到,面对当今天子,她竟然如此平静,如此理直气壮。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喃喃低唤道:“云裳…”几许疑惑,几许惊诧,几许惶然,几许焦虑,几许迷惘,终究还是随风化为了灰烬。
“遥想当年,五台山上,青丝碧衫,风华绝代…”
她说地不急不徐,沉稳平淡,仿佛在说着一桩不相干的事情。然而眼角余光里却清楚地瞥见那尊贵的帝王在瞬间变了颜色,心下一动,他倒底还是记得当年的“绝代风华”?
皇帝竟然大失常态,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衣袖,喃喃道:“你说什么?”手指之间却是无法自持的颤抖,簌簌地只如同一个软弱到极点的普通人。
她冷冷道:“怎奈…误信于人,终至红颜白发,遗恨终生…”
皇帝怔怔地望着眼前美丽出尘的少女,似乎有些神游万里的恍惚,只是怔怔地望着,半晌才长叹了一声,低声道:“云裳,她可好吗?这些年,她可好吗?”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话,“情至深,而伤至痛吗?”为什么心里麻木地,似乎已经毫无感觉了,思念了那么久,那思念里的人,终于从苦思冥想来到现实生活里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她却依旧平静,淡淡地道:“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后宫佳丽,三千粉黛,你可还记得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吗?”
皇帝突然松开了手,倒退了几步,停顿了半晌,方又转身重新步入禅房里去。好一会儿,她才听得皇帝淡淡地道:“记得怎样,不记得又怎样?当年她不辞而别,从此就不知所踪,难道要我昭告天下去寻找一个逃跑的妃子吗?”
承钧默默地望着突如其来的一切,走到她的近前,俯下身来,柔声道:“少筠,你究竟想要怎样?”然而她似乎也有些踌躇不前的样子,茫然地看着他的双唇一张一阖着,半晌才意识到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听到她在耳边低语:“少筠,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你要进去,还是要我带你离开?”
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对,他说地对,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她究竟该不该管这档子事?不但师姊不情愿,就是陆鹤青也未必会领她这个情,毕竟那曾经发生过的恩恩怨怨,不是她这个局外人可以理地清的。
她该不该打退堂鼓呢?
然而,却听得皇帝在禅房里朗声道:“承钧,请林姑娘进来,我有话问她。”
她只觉得来自手上的温暖似乎紧了一紧,举目望去,只见承钧温柔的眸光,似是在鼓励着她,然而不等她最终决定,他却牵着她的手,径直走进禅房去。
亦不行礼,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唇边展露着自然而然的笑容,声音中流淌着喜悦不尽的情意,承钧朗声道:“父皇,都是儿子莽撞,少筠她自幼居于天山,生性单纯,不通俗礼,若是有冲撞之处,请父皇不要见怪才是。”
这样说,那便是将“冒然见驾”之罪,都兜揽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的目光停留在那紧紧相握的双手上,似是若有所思,似是迷惘凄凉,似是惊诧疑惑,半晌才道:“少筠,你怎么会知道云裳?云裳…她…她现在在哪里?”
她轻轻地地挣脱了手上的束缚,默默地想了一想,才道:“这许多年来,你可曾想要尝试着去找寻过她吗?亦或是就象刚刚那位彗明大师一般,已将前尘往事一概忘怀?乐得做一个逍遥帝王…我入师门的时候,师傅嘱咐我说,师姊的脾气怪地很,让我不要随意去招惹她,于是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很奇怪,一个尽管满头白发却依然美丽的女子,脾气竟然如此古怪?我亲眼目睹着她的恨她的怨她的自暴自弃,目睹着她将真正关心之人的默默付出,视为草芥…我就一直在想,令她变地如此惹人厌烦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皇帝苦笑道:“对于当年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呢?”然而仿佛并不等待她的回答,很快地又道:“前朝的安南王在叛乱战死之后,唯一的世子与郡主被家人偷偷地带离云南,躲开了此后的那一场灭门杀戮。两个孩子被分别带到不同的地方被人抚养长大,而我遇见他们时,却是在十八年以后了。安南王世子已是琴棋书画冠绝天下的才子,而安南王郡主身负上乘武功,与武当派的大弟子陆鹤青已有秦晋之盟。可是那个时候,我们互相之间并不知道对方是谁,我只带着几个近身侍随微服去五台山探望先皇,我们就在五台山不期而遇,当真是一见如故。
我不知道那拥有旷世奇才的周文轩竟然是逆军的首领,他这些年来卧薪尝胆,不过是要将我赶尽杀绝,以使江山易主。而周文轩更不知道,他一直都想取之性命的人,已经与他近在咫尺。我们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好不投机。那时的我,刚刚铲除了谗臣,正欲扫平边陲蠢蠢欲动的藩乱,正是用人之际,我还以为得遇周文轩,是上天赐予的厚爱,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云裳与她的兄长并不相同,对于谋夺天下恢复周姓江山似乎并没有多么热烈,她尽心尽力地镶助于周文轩,欲取我的性命,不过是想为在叛乱中去世的父母报仇。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妹俩的目标倒是一致的。
我八岁登基,十六岁立后,后宫也算是佳丽众多,但大多都逆来顺受,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象云裳那样的女子,好象烈火一般的艳丽。那个时候,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沉迷了下去,即使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她与周文轩的真实身份与意图,我也顾不得了,我想要把他们留在我身边。
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一个自以为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故意泄露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给云裳,让她去通知那些逆军,而后我布下了天罗地网,以我为饵,就等那些逆军自投罗网而来。我以为这样,周文轩失去重要的支持,我再对其晓之以礼动之以情,自会为我所用。而云裳,经此误会,自不会再容于他们那些人,她从此以后也只能依赖于我…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天真,可是我真的以为可以两全其美…
果然,因为误信了云裳的话,在那一次将计就计的围捕过程中,逆军的主要首领被一举歼灭。而我的身份也随之揭开。我永远也忘不了,身着皇袍的我,与他们兄妹两两相望的情形,那一眼,我就已经开始后悔,是我错了,我不该用这么直接这么残忍的法子。
事先,我曾下过密旨,绝不可伤害他们兄妹,故周文轩得以脱逃而去,不知所踪。而云裳却因为身受重伤留了下来,伤愈之后静地出奇,我还安慰自己她已经屈服了,我不顾众人的反对,将她带回宫去,并昭告天下,将她册封为云贵妃。
我宠着她,爱着她,哪怕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许会不遗余力地去替她弄来。可是她什么也不要,她终日无精打彩终日只会呆呆地出神,我亦不敢太逼她,那个时候简直是想尽了办法,想讨她高兴搏她展颜一笑。可是她始终是淡淡的,原来她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置我于死地的机会。
当然,她没有成功。
那些大臣们又开始上折了,说是一个会武功的女子不适宜做皇家妃子,一个乱臣遗珠更不适合留在皇帝身边。可那时的我根本就听不进去,明明知道眼前放着的是一杯毒酒,却甘愿冒着饮鸠止渴的危险,我也无法放她离开。真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那些大臣的意见,定时地给她服下了一种叫做软香散的药,令她在药力控制下,武功尽失。
她变得安全了,也温顺了,可是我已经留不住她了。
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引来了陆鹤青,反正不久之后,陆鹤青来带走了她…这一别,直到如今…我这个人,或许很令她讨厌吧?纵使我得到了她,昭告天下,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禅房里的日光很足,宣德炉的檀香已经燃至灰烬,余烟渺渺。她望着渐渐地逝去不见的青烟,仿佛听地有些出了神,然而那样一种莫名的寒冷却紧紧地缠绕在身边,渐渐地漫成了悲哀的海。末了,她竟然飘出来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软香散只会令人暂时失去功力,可是软香散里搀进了五鸢刺,可就另当别论了…那可是在悄无声息地扼杀着她的性命呀…”
皇帝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目中寒光立现,仿佛是惊诧,仿佛是惊怒,又仿佛是不可思议。半晌方一字一顿地道:“你说地可是西域剧毒五鸢刺?你说的可当真?”
她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坦然而无畏地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淡淡一笑,道:“你也许不知道吧?她有孕了…可是五鸢刺的毒已经行至五脏六腑,那个孩子留不得了…为了救她性命,陆鹤青运功替她驱除了剧毒,自己也深受寒毒所侵,尽管后来得他人所救,怎奈为时已晚,此后他时不时地都在受寒毒的折磨…可是师姊尽管被救回了性命,却恨上了陆鹤青,因为她恨他亲手扼杀了她腹中的孩子…焦虑忧愤之下,师姊她…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红颜白发…”
皇帝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正在被一个巨大的意外震撼着,震撼地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也只是喃喃自语着:“红颜白发…红颜白发…”
她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着:“陆鹤青心存愧疚,此后便一直居于天山南麓的断肠崖,风雨无阻,一心等待着那月出花开,好让师姊回复从前的容颜。”
禅房门吱扭一声响动着,好象是从前的人正欲推门进来。然而,只闪开小小的一道缝隙,不一会儿的功夫又阖上,半晌又打了开来。承钧走过去,轻轻地带上的房门,别上了栓,原来都怪清风在弄人。
皇帝面带恍惚道:“原来你要月出花,是为了救治她…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早一点?云裳她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她的下落呢?”
她冷冷一笑,道:“其实,在许久之前我就因为…特殊的机缘…到京城来了,但陆师兄在临行前告诫我,让我不可任意妄动。他说你未必会是一个好朋友好丈夫,但却是一个好皇帝,虽然你杀了很多人,但是你对待百姓还算不错,只是对忤逆者有些残酷而已…所以,我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可是,现在却不得不为之了,因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千方百计想要弄到月出花,并不是为了恢复师姊的容颜,我是要给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守候了许多年等待月出花开,而如今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的人,我想要达成他最后的愿望,让他把这珍贵的月出花送给他心爱的女子…我是为陆鹤青而来…”
皇帝点了点头,道:“那你想要怎样?”
她渐渐地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态度,懒洋洋地道:“师姊在离开皇宫之后,失去了腹中的孩子,性情大变,经历了几番磨难,此后便一直将自己封闭在天山冰宫的回心居里…我斗胆想要请你移驾,我想要你去天山一行…我想请你去见见那白发红颜之人,让她放下心中的怨恨,打开心结…如今我陆师兄命在旦夕,请她慈悲为怀,放我陆师兄安心地离开…”
承钧很是时机地插了一句:“少筠,圣驾跟前,不可如此冒失…”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那个差一点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紧紧地缠绕着他的所有思绪,尽管他已经有了无数孩子,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因为思念里的人曾经为他怀过孩子,而这些年来都在为这个孩子痛恨着别人…那么,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呢?
突然,皇帝好象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自凡是她的饮食起居,我都派有可靠妥贴的人服侍,软香散的比例和剂量也都是计算地分毫不差,究竟是谁那么大的胆量…究竟是谁敢给她下五鸢刺的剧毒呢?”
她的心中一沉,却不肯做直接否认的回答,因为她似乎也曾经存过同样的疑问,只是她安慰着自己,师姊纵然铁石心肠,也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孩子开玩笑…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就是在为着这个理由,在与陆鹤青相持对抗着,不肯松动半分…可是,谁敢干冒奇险,往皇帝的心口尖扎上一刀呢?就算是想要拔掉眼中刺,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毕竟五鸢刺不是轻易可以搞到的…除非是…
除非是师姊抱了必死的决心,用这种绝望的方式,慢慢地折磨惩罚着自己,慢慢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没想到,却等来了一个小孩子…一切都来不及了…所以,才引来了陆鹤青…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真真假假,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皇帝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凝视着她娇柔的身影,长叹道:“孩子,你想不想知道周文轩在五台山一役后的下落?你想不想知道周文轩为何会变成如今的彗明大师?”
八岁登基,十六岁铲除谗臣,二十八岁平定边陲藩乱,千古一帝,自然瞒不过。她的心中绞痛,却强作镇定地道:“又与我何干?”
关于她的来历,既然母亲没有告诉她,她也不想再问不想再提。过往的一切,但愿都化为了碎屑,随风即逝了,即使想要重新拾起来,也再难拼补齐全。
大约是因为乱臣逆子…她出身,不容于这个世界,还是不说的好…
皇帝微微一笑,道:“在五台山上,陪伴在周文轩身边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容貌极美,人也非常斯文,好象是收养周文轩之人的女儿,闺名唤作绣罗…他们已有婚约,之所以迟迟没有成亲,我想周文轩大约是想等大功告成的时候…可惜,还是功败垂成…五台山一役,周文轩下落不明…我再见到他已经是几年以后了,他又卷土重来,可惜还是失败了,被困于幽谷之地,不想他竟参透世事,大彻大悟。待我派人救他出谷之后,他便皈铱佛门了,此后一直在这崇光寺里修行,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崇光寺进香,就是为了和他一聚,因为我这一生只有他一个朋友…孩子,你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对你讲起吗?”
无法言说的惊痛,碾压在胸口,避了十几年,其实一直都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一旦被撩拨了起来,便如熊熊大火般,再也扼制不尽。她轻轻地“哼”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道:“我的母亲从小就不喜欢我,从小她就把我送给了师傅抚养…她躲到了天涯海角,也许在躲避什么…这许多年里,我见到她的时间,微乎其微,我也一直都不太懂得她…”
皇帝不由得摇了摇头,而承钧却伸出手来,复又握住了她,她的身子正在轻轻地地抖动着,仿佛正在经受着一场巨大的磨折,连魂灵也已出窍去了。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向来在崇光寺的规矩,非得皇帝宣昭,就是李四海也不能进入后院,外间突然如此这样慌乱,大约真的是出了什么事情。皇帝便朗声道:“出了什么事情?”只听李四海尖细的声音慌慌张张地应道:“不好了…万岁爷,彗明大师方才回到禅房里向彗安师傅交代了什么之后,就…就…圆寂了…”
人生里的遭遇就是这样促不及防,皇帝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絮絮叨叨念着大限将近的人,分明是自己,为什么那已经跳出红尘的人反而先行去了,竟然没有丝毫征兆?他不由得望着那年轻的少女,只见她的脸孔瞬间变地煞白,竟如一张玉版雪宣一般,竟无半点血色,身体抖动地似乎更加厉害了,直到最后再也支撑不下,就那么猝然地倾倒在承钧的怀里,人事不知。
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承钧,此刻竟如遭遇塌天大事一般,紧紧地抱着她,大声地叫道:“少筠…少筠…你千万不能有事情…”
皇帝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自己这个儿子,难得还有牵动他心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