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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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日暮时分，天空压地很低，乌云翻滚着浓浓的燕尾，悄无声息地渐渐涌来。风吹过满株梅树，摇动着满天橘红，簌簌地落了一地，犹如凭空下起了一场艳丽如火的花雨。风却是极为舒缓的，夹杂着一点潮湿的气息，扑打在松绿色的窗纱上，只若隔着重重烟雾，看着遥远的浮浮沉沉，仿佛事不关己，却又忍不住有一点淡淡的哀愁。
墙角边的青玉方樽里依旧插着蓬蓬的白花，一年四季地开着，似如雪上加霜，却是幽香脉脉，孤芳自赏。
“万岁爷，四王爷来了…”
皇帝习惯性地盯了一会儿，方才重新将注意力返回到书案的奏折上来，却还是神思难安的样子。承平由西北上书，书中言之凿凿，已明确表示不愿继续西行，对回疆用兵。这个承平，本以为经过西北一役，定会成熟老练许多，不想还是这样意气用事，难道真的不堪大任？
半晌，皇帝仿佛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才向恭身站立在一旁的李四海摆了摆手，道：“叫他进来吧。”
不肖片刻的功夫，帘笼一开，缓步走进一个人来。皇帝的目光仍旧停留在窗前的玉樽上，目光一闪，似是有些恍惚的意思。眼前之人，长身玉立，眉舒目朗，从容淡定的儒雅气度，活脱脱就是二十几年前的自己…虽然面似淡泊，其实却满含了心机…不曾有半分真诚，从来都是藏心隔肚，对谁都是如此，毫无例外。所以他才不喜，本能地有些厌恶，其实是在厌恶要时不时面对这样肖似到极致的自己…尽管身不由己…可是他在江山稳坐之后，却不免感怀良多，如果他当年不是这样心机重重，如果他可以退一步，也许他也不会这样不快乐…坐拥了天下，却仍然只是寂廖一人，孤单落寞，仿佛这一生，毫无意义。
所以他才特别偏爱承平，那样单纯自然，凡事只由心而发，并无半分矫情作做。虽然好是极好的，却难当大任，因为从此以后要面对诡谲复杂的残酷斗争，仅凭着那一腔赤子之心，根本就无法应对那环绕在四周的，如狼似虎。
两个儿子，不过才相差了几岁而已，竟然是天差地别，当真是两难的选择…
承钧已经施礼下去，毕恭毕敬地道：“儿子给父皇请安。”
皇帝撂下了手中的笔，淡淡地道：“你不是跑到望澄园养病去了吗？这个时候跑进宫里做什么？身体已经无恙了吧？”
心中的不快又涌了起来，这个老四真是高深莫测，明明一直明哲保身从不和其他王子过分亲密，尤其和老八那一帮人更是划分地清楚分明，为何却出尔反尔，在浙江盐务的贪弊一案中，放了老八一马？从而失去了彻底扳倒老八的大好机会…难道真的是为了兄弟之情，一时心软？还是另有他想？
这样地把握不准，这样地捉摸不定，所以才会猜忌，客气，疑虑，惊惧，止步，冷淡，仿佛简单地只是君臣一场，却和骨肉血亲，没有半点关系。
皇帝微微眯起双眼，看不透…在这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经历了各种惊险的争斗，早就练就了火眼金睛，可是他却仍然看不透自己的这个儿子…明明近在咫尺，然而那脸上淡薄疏离的神情，仿佛将骨肉亲情远远地隔开了，筑起了厚厚的一层膜，壁垒森严，谁能闯地进去？除了当年的那一次失态，真的就再无软肋？
承钧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龙书案另一端的窗下，立着一方红木几案，几案上正摆放着那一株难得一见的月出花，有些赢弱，淡薄稀疏的花瓣，摇摇欲坠。六十年一开，花期可以维持一年左右，然后就再等六十年，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绝。然而人生却有几个六十年，又有谁可以继续这样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皇帝不禁有些诧异，难道见到承钧这样失神的样子，不由得又唤了一声：“承钧…”承钧方微微一笑，道：“渤海郡进贡的这株月出花，父皇可否割爱给承钧？”皇帝愈发地迷惑了，依照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就算心中有多么想也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肯定会采取迂回曲折的办法，“巧妙”地让那渴望自动入怀而来，更何况明明知道这花是自己珍之重重的心爱之物？
承钧仿佛已经预料到了皇帝的迟疑，便更进一步，朗声道：“儿子长到现在，从未开口向父皇恳求什么，现在承钧只是作为一个儿子，想向父亲索要一件玩意，恳请父亲能够割爱…”
势在必得…皇帝心下一软，从来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儿子，竟然破天荒地以父子之情相挟，就算多么珍贵的稀世之宝，也都无所谓了。皇帝微蹙着眉头，淡淡地道：“你要此物做甚？”
承钧胸有成竹，淡淡一笑，道：“儿子认识了一位朋友，千载难逢，世上难有，儿子一直想送一样礼物给她，却觉得这世上之物都配她不起，惟有这一朵六十年才开一次的月出花，仿佛还有些相当…所以儿子斗胆向父亲提出请求，只求父亲成全。”
皇帝心中千思百转，半晌才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突然闷声不响地跑到望澄园里隐居起来，朕还以为你是想避一避老八的锋头，明哲保身去了…难道，是为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朋友’…朕还以为几年前那一闹，你记恨了朕，甚至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任性妄为了…罢，罢…这花你拿去吧，既是为了世上难遇之人，朕自当成人之美。李四海，将花给老四…”
一直静悄悄地侍立在一旁的李四海闻听此言，立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花盆搬了过来。承钧又施了一礼，方接过了花盆，竟然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愉悦笑容。随后慢慢地躬身向后退了几步，亟待到了门口，李四海已经抢先撩起了竹帘，轻声道：“四王爷，您小心…”
承钧低头看着怀中的稀世珍宝，难掩满目满脸的笑意，转身迈过了门坎，几乎在那一瞬间，却见外面浠浠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雨势虽然不大，院子中的青石板却已经湿透了，透出油汪汪的光亮。他略一沉吟，突然又转回身来，轻声道：“父皇，不知您是否愿意见我这朋友一见？”
皇帝面对着那明朗自然的笑容，心中一震，恍惚想起了什么，半晌才道：“你前不久曾向朕讨要了这月出花的两叶花瓣，与此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放弃了浙江盐务贪弊一事的追查，难道都是为了这位千载难逢的朋友？”
承钧一脸的坦诚，点了点头，道：“不错。儿子向父皇帝讨要月出花的两叶花瓣，是为了救她的性命…她曾为剧毒所害，已致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必须得以月出花做药引，所以儿子才…至于，浙江盐务一事，儿子虽有肃贪倡廉之意，然如何结案，其实父皇却早有定论…儿子又必得求助于一个人，世上惟有此人能解得了她所中之巨毒，所以将贪弊追查到底一事，儿子已是有心无力…”
皇帝的嘴角浮起令人不易察觉的几许惊诧之意，旋即又归于了冷凝，好象自言自语道：“如此看来，朕倒有些兴趣了…”沉吟了半晌，又高声道：“李四海，朕明日欲去西郊的崇光寺进香，听彗明大师讲禅，你去安排一下。”
李四海闻言答应了一声“是”，目不斜视，然而却有一丝余光似有如若无地抛向了一并旁的承钧，承钧不由得一笑，又施了一礼，方道：“儿子告退了。”
崇光寺并不是皇家寺院，主持彗明大师也不是多么有名的高僧，但与皇帝讲经说禅，却颇有佛缘，故皇帝经常轻装微服来崇光寺进香，并非罕事。
这一次一如既往，只带了几个近身侍随前往，一概仪仗皆免了。崇光寺的香火并不旺盛，还是按照往常一般，并没有清寺回避，皇帝犹如寻常的香客一般进得大殿去，拜了几拜，又与彗明大师寒喧了一番，方到后面的禅房去用茶。
彗明大师早已经嘱人摆下了棋盘，一帝一僧只若平常人一般坐于案旁，执子言禅，神态之间只见祥和安宁，仿佛已离俗世烦恼之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然而对于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似乎也需要一点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哪怕是短暂到了极点。
然而还未分胜负，彗明大师却微微一笑，道：“我看今天圣上的心思似乎不在棋上。”皇帝执子正在苦思冥想着，闻听此言，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笑道：“你何出此言？”彗明大师略一沉吟，便道：“圣上心思太重，已致在棋局之间出现两难之相，想来圣上似乎是有什么烦心事吧？”
皇帝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只是几株粗木杨槐，宽大的树叶在风中摇曳，透过强烈的阳光，叶间的经纬，清晰可见，倒好象是人的掌纹，注定的悲喜劫难。半晌，皇帝才沉声道：“朕好象觉得自己的大限之日将近，最近几个月来，心神混乱，已呈衰败之相了，似乎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室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彗明大师淡淡的道：“圣上凡事都太执着了，所以才会如此…”
可是，皇帝显然不愿意听这一套冠冕堂皇的劝慰之词，突然猛一挥手，道：“文轩，我最近总是会想起她…她声嘶力竭地质问着我，而我却无言以对，我也无颜以对…”
从前的一切，好象重重叠叠的迷宫，理也理不清的是是非非，权力的欲望，终生难得的柔情，狠心强硬地放弃，所有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因为直到末路，才发现，一切竟是事与愿违。
彗明大师的面色一阵苍白，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常，淡淡地道：“圣上，彗明已经出家为僧，从前的俗家名字早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事从前的人，都不想再提…”
皇帝猛地回转身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风姿清矍的方外之人，不由得冷冷一笑，道：“前朝遗孤安南世子周文轩，琴棋书画，曾冠绝天下，不想却是这样的收场。佛前青灯，孤单寂寞，难道你真的能放地下？”
彗明大师长叹一声，才道：“所谓的恩怨情仇，彗明早已放下了…想当年我跌落在深谷幽地，幸大难不死，我一个人苦想多日，终于顿悟，方才决定出家为僧，不再为俗世尘缘所扰。惟愿孑然一人来，孑然一人去，不再有任何牵挂。倒是圣上过于执着了，是圣上始终放不下，才会如此苦恼…”
皇帝渐渐地萎靡下去，重新回到案前坐下，亦长叹一声，道：“文轩，五台山上，你我相交，以为知己，我原以为你可做我的左膀右臂。不想撕开了本来面目，你却是前朝遗孤，而我却是你命中注定要击垮之人…我们生来就是敌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朋友…可是回想过去，我竟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文轩，我一生强悍，从不肯屈服，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必要顺我之心意…可是，现在我的心却很乱，因为我竟然不知道我倒底想要怎么样？文轩，你可愿给我指点迷津？我倒底该怎样决断？”
彗明微微蹙起眉头，沉思良久，方道：“圣上的心乱，乃是因为圣上已经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圣上不肯接受这个答案罢了…因为圣上选定之人，和圣上太过相似…而圣上思及往事，难免有抱憾之意，惟其这样，所以才难以取舍…仿佛这样的一生，到头来，竟是一无所有，毫无意义…”
皇帝的身躯陡然有些摇摆，凝目望向那清矍瘦削的世外之人，眼前有些恍惚，仿佛依旧是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时候，在五台之颠，对月饮酒，胸中尽是豪情万丈，只觉得天下之大，未来之远，而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然而，只不过弹指一挥间的功夫，皱纹已爬满额头，两鬓已见霜白，结局已近在咫尺。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凄凉地一笑，道：“我直到现在这个年纪，方才体会出先皇的些许心情…可那时的我，却觉得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了江山社稷，是何等不可思议之事…此刻，回首望去，我总是忍不住会有一种念头，也许当年不该那么绝情…我认识你们兄妹，本是人生里的一大幸事，一个是我难得的知己，一个是我最爱的女子，可是我却狠心放弃了你们…到头来我拥有的一切，似乎也不过如此…人生当真是了无生趣…”
慧明大师微微出了神，似是在回味皇帝的话，又好象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渐渐地，眉目之间却涌出一种无尽的寂廖与悲伤之意，仿佛已经不愿意继续下去了。他起身走到禅房门口，略停了一停，方道：“我的人生里何尝不是总在放弃，所以到最后才是一片空白，我想…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至于云裳，她性子刚烈，既知你是当今天子，就算你肯为她放弃帝位，相携归隐，也未必会如你所愿。人生即是如此，总是要懊悔，因为或许可以做别的选择，但是真的做了别的选择，就一定是对的吗？想来，圣上还是太执着了…”说完便缓步推开了房门，走到院子里。
心中仿佛也有些纷乱，惶惶然地向右转了过去，不知何时，垂花门边竟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长发飘飘，白衣袂袂，渺弱的背影，仿佛梦幻一般。
有点迷惑，彗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那女子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不由得他向后倒退了几步，明艳绝伦的面孔，只若二十几年前遇见的一模一样，一刹那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愤愤不平满腔抱负的幼稚少年，只为了一朝直捣黄龙的疯狂目标，不顾一切。
可倒底还是一无所有。
她在阳光里微微眯起了眼，静静地道：“原来你就是周文轩…松文轩主人…”
彗明大师战战兢兢地道：“你认得我吗？”
竟然隔了有那么久，久地连空气都胶着不动了，只为粘稠着那理也理不清的陈年旧事。
另有一个人缓步由垂花门走了进来，衣着简朴，气度却是非凡。那人紧蹙着双眉，脸上似有急迫焦虑之色，亟待看见那白衣女子，眉目才渐渐地舒缓了起来，微笑道：“少筠，原来你在这里，倒叫我好找。”转眼才看见站立一旁的彗明大师，忙一稽手，敛声道：“大师，承钧这厢有礼了。”
慧明忙还了一礼，然而目光却忍不住又向那白衣女子望去，柔声道：“原来你叫少筠…刚刚听姑娘的意思，姑娘可是认得我吗？”
她的目中辗转着强烈的迷惑之意，可是最终也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认识…我只是觉得在这里遇见冠绝天下的才子…而那才子如今却是这副样子…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承钧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也是一怔，似乎也没料到这突发的状况，不过却没有出言制止，只是默默地望着，隔岸观火。
缓缓地走近了，她却径直越过了彗明大师，直到彗明大师开口一唤：“姑娘…你究竟是谁？”她陡然停了下来，似乎在迟疑着，犹豫着，举棋难定。
半晌，她才缓缓地道：“我曾经在一个叫绣罗的女人那里见到一枚‘松文轩主人’的黄石印章，这个女人一共嫁了两次，第一次是嫁了一个普通的商人，可是那个人却命不长久，她成了寡妇。后来她又跟了回疆的吉里和卓，不过却没有名份。她至今只生了一个女儿，却好象不太喜欢她，到回疆之后就把她送给了别人…也不知道她这一生，生活地是不是安稳幸福…只是，如今她生活在回疆的王宫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却始终把那一枚印章挂在离心最近的地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竟然不敢看那个人的表情，她强撑着腔子里的一口气说完了，才觉得有些虚脱的感觉。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对她说过，即使是她本能的反应，却也不过是妄加揣测，她始终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恍惚听见身后的一声低叹，她强自按耐着，直到忍无可忍，回身望去，只见彗明大师竟是老泪纵横，所谓尘缘已了的超脱，似乎变成了不堪一击的屏障。
静默良久，彗明大师喃喃念道：“罪过，真是罪过呀…”也不知道负罪深重的究竟是谁，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就那么脚步踉跄着，逐渐隐没在垂花门外。
院里发生的一切，大约惊动了房中人。房门“吱扭”一响，皇帝由里面走了出来，不由得“咦”了一声，叫道：“绣罗…”半晌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已经时隔多年，从前的人已老，又岂能还是眼前的明艳少女？定眼再仔细一瞧，倒底还是有些不同，虽然眉目有些相似，但眼角眉梢却写满了清冷之意，笼罩在那白衫飘飘之下，更如冰雕霜砌一般。
不由得皇帝也问道：“姑娘，你是谁？”
她依旧迷蒙恍惚，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幸而承钧在一旁朗声道：“回禀父皇，这便是承钧昨日向父皇提过的朋友，林少筠。月初之花，儿子便是为她所求…”皇帝喃喃自语：“林少筠…”半晌，眉锋一扬，却是直言不讳：“你是与林绣罗是什么关系？”
凝眸望着面前的九五之尊，与想象中的几乎不同，除了偶然流露出的凛然不凡的隐隐气势，单纯而言，仿佛只是一个儒雅的长者。
她突然微微一笑，微微扬起下颌，好象根本不曾理会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当今天子，亦是直言不讳道：“那你和周云裳又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