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董大壮

6、第五节，九天来贺（一）

　　又是一抹寒光乍破，红色氤氲雾气缭绕的冰面上长出盛时繁满的花，红、紫、浅、黄，河的对岸站着那抹熟悉的黑色身影，落发绞着风丝起起伏伏，宽阔的兽头肩甲破烂不堪，萦绕周身的灰黑色戾气一时外放一时收回，他一直在那个地方等着自己，一动不动，烟云弥漫看不清他的眉眼，却只望得见他悲伤的轮廓，他轻声的问“尔来接吾？”，语气幽幽。
　　这是个早就习以为常的梦，梦里依旧有晨昏变化，晨曦微芒时，那个身影就会出现在河的对岸，他每次出现都会带来繁盛的花送给他，可他总是离洛灵远远的，洛灵拨开花的枝桠，跑过冰面去寻他，他便会走的更远些，若离得近了，雾气总会浓重起来，挡住他的眸眼，隐藏他的身型。洛灵唤他，他总会低低的应，“吾在。”
　　可夕阳落下，红茫茫的颜色铺在冰面上的时候，自天而落的巨镰总会准确的砸在他的身上，像是‘神罚’一般，每日如常而至。黑色的血液沁入河谷，繁花皆变成黑色，像是幽冥鬼狱。他说“吾不痛，尔莫哭。”雾气略淡了些，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清楚了些。里面是温暖与杀戮的交织，他透过雾气看着他。他说“吾明日再来寻尔。”第二日，他总会如常的出现在冰河的对面，带着盛放的花。
　　巨镰落在他的身上，洛灵的心好痛，他不知为何如此的痛，像是巨镰连同他的心一同割破了。他抱着他“我带你走，你别害怕。”
　　他埋在他的怀里，气若游丝，轻轻的说“好。”
　　今日入梦，河对岸未曾见他，橘黄色的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暗红色的云朵，光芒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下来。一轮黑日当空，发出耀眼的光芒。
　　河谷无花，满河如墨的血液，吸入鼻腔竟是一股甘甜。
　　洛灵大喊“你在吗？我来了，你在吗？”
　　他迈入黑色河流，沿着河谷里的羊肠小道，荆棘丛林穿梭寻找，一声声的大喊“你在吗？”。黑日当空天色不祥，他有些害怕。他寻着繁盛的花，找到了躲在一片嶙峋山脉中的他。浑身血泞，满脸污渍，他终于看清了他，皮肤惨白，毫无血色，一张俊秀的脸此时看起来可怜之极，一双星目惨淡，黑红色的唇不住的发抖，他说“救吾。”
　　霎那间冰雪封天，狂风大噪，远处兽走虫飞，法术爆裂之音徐徐逼近。
　　猩红的妖气瞬间遮住了赤云墨日。
　　洛灵知道那是地藏菩萨的座下神兽‘了听’的妖气，
　　听四方之音，一旦被探知，众神将即到。
　　洛灵搀起他“我们快走，千万不要被这红色妖气追到。”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救他。
　　风龙怒吼，冰霜狂舞，在这片连绵不绝的荒凉山脉，每一片雪花都像是一把尖锐的霜刃扑面而来。
　　铺天盖地的冰蓝雪花，在黑日血空下云起翻涌。地面上升腾着暗黑色的浊气，雪花遇见浊气便会消散，没有水滴，轻飘飘的化作一抹烟气。
　　洛灵穿着金丝黄玉云鹤织锦袍，发冠孔雀羽，颜如舜华，唇齿紧闭。右手化灵，大片大片的水咒自他的手中抛出，水咒遇风化雪，漫天的冰霜雪魄便自他手中而出，奔向鲜血般的天空。
　　“我化雪雾隐藏我们的气息，我们得快些走。”洛灵说，只是没有人回应，他此时毫无生气，只一双藏星的眼睛转动了几下。
　　他们的脚步越走越慢，‘了听’的妖气弥漫着整个血空。
　　洛灵头发散乱，几缕不乖巧的散落下来。
　　他们顺着河谷，专走崎岖小路，洛灵不知他们将通往哪里，只知道要一直拖着他往前走去。
　　“吾，吾走不动了。”他的声音像是远古而来，声音古老陈旧，沉闷，沙哑。
　　“可是逃不走你会死掉对不对？”洛灵问。
　　他置若未闻一般，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洛灵。
　　“你信我，我定护你安然。”洛灵双手结咒于胸前，身体光芒环绕，七滴暗蓝色的水滴浮现在他的手上，每一枚水滴里似乎都有一个孩童欢呼雀跃。洛灵拾起一滴按入他的眉间，空中瞬时弥漫着不是何物的香气，香气进入身体流向四肢百骸，当身便如醍醐灌顶一般。
　　“痛。”他惊呼一声，面目狰狞，痛苦不堪的嘶吼着。
　　洛灵钳住他的双手说道“你且忍一忍，我散了一元水魄于你，我背着你走。可好？”一双桃花眼满是温柔的关怜。
　　他点点头“好，尔之命，吾皆听，吾之命，送与你。”语气间似乎恢复了不少力气。
　　“说什么疯话，你先告诉我，我们往哪里去？”洛灵问。
　　“东面，东极俊皇山。”他说的话忽然停住，满脸惨淡绝望，他看着眼前的连绵山脉，铺盖山体的猩红妖气。
　　“走不掉了，他们来了。”
　　空中一片静寂无声，了听的妖气铺天盖地。
　　......
　　梦戛然而止。
　　痛苦，挣扎，洛灵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的十万冰川，盛怒的火莲，血红的巨镰，玉金色的遮天伞，断骨之痛的左腹，自天而降的离火，伫立在岛上的黑色巨石，弥漫开去的蓬羽草，一只红色的雀，一身白衣，一把白玉扇，滢白色的狐狸尾巴。
　　零零碎碎，总是接不上一串的故事。
　　头痛欲裂，俨如魔障加身。
　　他只记得，有人说“只消凡间的冰雪散了，地面开满了花，我便来接你。”

　　如此反复又昏睡了几日，洛灵才悠悠的转醒过来，梦里的事，他总是在醒来后，忘的七七八八。
　　上曦清元宫仙娥鱼贯涌入，手上金盆银盏的物什更是数不胜数，外面还隐隐有歌舞吟唱之音，自洛灵醒后，众人便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青水捧了一顶羊脂雕花的玉盘步履轻盈的走进来，生怕惊动屋里的人，洛灵半倚在花满塌上，顺着窗轩看着外面的云锦湖畔，湖上游着几只七祥鸟，“四羽不同彩，彩彩皆不同。”传言说那是人间鸳鸯的祖先。它们最喜清凉带着丝丝甜意的云锦湖畔，故上曦清元宫最多七祥鸟。
　　八万年过去了，那方顶天的无忧木下，一方池塘还是游着三两只，当真应了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了，不免有些感伤。
　　青水将玉盘放在乌木寿山石的香案条桌上，轻声说“灵儿该更衣了，今个九天来贺，些许仙家已经到了，外面的曲都唱上了。”
　　他这才看见那羊脂玉盘上的衣服，金丝黄玉东鹤归峦冠，龙走云丝月白锦绣袍，一双烟云登仙履，金丝香木的玉珠，碧玉崇祝的禁步，配饰种类繁多。
　　“我知你不爱这华丽饰物，只是今日这众仙齐聚，上曦清元宫不能失了身份。”青水将洛灵自榻上扶起，洛坐在乌木架的水镜面前。又说道“我也知，你不喜人多烦闹之地，可有些事，作为八重七十二天之主，总是要累身些的。”
　　洛灵看着水镜中白皙羸弱的人影，不由得苦笑道“我睡着之前，倒还是顽劣儿童，不过是辈分虚高了些，如今一觉醒来，竟然年岁也让后辈小仙望尘莫及了。”
　　青水为他鬓着发打趣道“年岁自是涨了，可这孩童般清俊容颜，也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青水掀开落霞云金织就的素白锦的纱幔，洛灵自胤仙后殿走出来，主殿上卷草一声“恭祝小公子。”这一声引来四方的目光，仙位低的，齐齐跪拜，仙位略高些，皆行大礼。仙位更高些的，皆行平身礼，这四下望去，站着的竟只剩下南极仙翁，四海神君，卜星神君与两位殿下，后两位并非仙位如何高就，只不过是王不跪臣，天帝一族本不下跪的老发传统罢了，但细看，他们的平身礼也是其他三位低一些的。
　　洛灵提了身上的袍子坐在了胤仙殿的主位上，他实是穿不得这种繁重冗杂的袍子，可脸上还是啜了一抹笑着说“众仙家都起来吧，洛灵不过辈分虚高了些，如今转醒亦未承娘亲神位，自受不得此等大礼的。”
　　听得这声，众仙才纷纷起身，洛灵四下望去，半数面生之人，青水曾说，这八万年来，天帝一统六界，仙根惠普，这修仙登位的倒是比洪荒之时多了许多。
　　“淮安给公子请安，祝公子日月昌明，福寿无疆。”
　　“霖渊给公子请安，祝公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洛灵不禁笑到“这听起来我倒像是个老头子了，四殿下与六殿下如今长的这般大了，当真是岁月匆匆。”这两个是天帝最小的儿子，算起来，他们比洛灵还小个万余岁，以前倒是经常混进上曦清元宫来找洛灵一起去仙林捉弄各方神兽。如今也是仪表堂堂的男仙了。不过此刻两相礼数周全，倒失了些儿时的亲昵色彩。
　　紧随其后各方神仙都跟着问安，洛灵无不是淡淡的回了几句，左右不过是恭祝康健，多年未见，甚是想念的话罢了，几句之后，也便各自落座谈论开来。
　　坐于两位殿下侧后方的两位小仙暗暗讨论“这便是八万年前受尽天地宠爱的小公子？我等听了那时的些许行为，可真是冷汗直流？”
　　“可不是，那故事简直如传说一般，什么行进西方梵地如平常，什么采了这个菩萨的佛连，什么捉弄了那个尊者的坐骑，我等想都不敢想呦。”
　　“虽说顽皮非常，可据说那时的老仙家可都喜爱的不行，常常拿着珍奇物宝登门与他玩耍，还求着降水仙神允他抱走带至府上玩耍几天。”
　　“可不是，可你也不看那是何血脉，羡慕不来的。”
　　此种言论自不会是这一家，细细听去，这殿里的边边角角，都言语纷纷。
　　守门仙官高声唱到。
　　“风神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