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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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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贯穿后肩的钝痛让叶奚无力挥剑,汹涌的沙河水在身后翻滚,后方的夹击携着致命的力道劈来,她一咬牙,深吸一口气跳下船。
“小姐,还追吗?”
“我倒是没听过有谁能活着从穷沙河出来。”
师兄是我一人的,叶奚,你别怪我。
穷沙河积了千年的沙,水下漩涡更是悍如猛兽,叶奚拼力向上游去,却终是不敌沙河的肆虐,意识丧失的前一刻,她握紧手心佩玉,不甘地被黑暗吞没。
近来江湖第一大喜事,便是万栖宫的大小姐叶奚将嫁与准万栖宫宫上路昀,而登位仪式与婚礼同时,讲一个双喜临门。
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便是人人称羡的佳偶天成。
三日前探得的消息让叶奚欣喜不已,她抚过金丝红缎的喜袍,想着,待手刃了仇人,便回来,做师兄的新娘。
却不想竟要做了穷沙河的亡魂。
但老天对她不薄,勉力睁眼的那一刻,她生生掰断了床沿的梁木,全身运气击向面前的人。
“你便是如此对你的救命恩人?”厉晟轻轻松松卸下这股怒火。
叶奚愤恨:“你杀了我父亲,我要你偿命。”
“好说好说,不过你现在这模样,怕是近不得我分毫。”叶奚恨他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更恨自己身体此刻力气已尽的虚弱。
“我劝你,现今好好躺着,待你伤好,再来杀我。”
叶奚还要说什么,脖颈一痛,眼前一黑,最后听到有人嘟囔:“麻烦,敲晕好了”。
沈无游将人丢过去,嫌弃:“你可别把人气死,砸我招牌。”
厉晟收了纨绔模样,小心将人放在床上,叶奚伤口崩出的血染红了大片衣服。他神色凝重:“她的毒可还有解?”
“有,可现在她大约没多少精力能承受拔毒之苦,所以你少在她眼前晃悠,待她恢复大半,我再解毒。”
“如何恢复,你不是说此毒蚀人气血,不到几日便能要人性命。”
“我自会用丹药渡她性命,不过痛苦一点罢了。她这么想杀你,定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点儿小痛楚上。”沈无游施针行云流水。
厉晟还要说什么,只听窗外翅膀扑扇,一声低哑似钟鼓的啼叫,是万药谷独有的通讯黑鹞。
沈无游看过信,叹过一息:“她来了。我先回谷处理,我且留下足量的丹药,你带着她自己回吧。”
二
血液逆流,五脏六腑被揉做一团的窒息,叶奚像一尾煎炸的虾,以一种极端诡异的姿势蜷缩起来,脸色忽青忽紫。
厉晟掰开她紧闭的牙关,将丹药送服,叶奚毫无意识地咬下。
新鲜血液顺着喉咙流下,竟缓解了她不少痛楚,丹药顺着血液服下,缓缓起了作用,叶奚终于展了眉头,沉沉睡去。
万栖宫大殿,父亲捂着胸前被剑贯穿的伤口,佝偻着腰背跪倒在面前,厉晟立于高堂阴影之下,叶奚触目腥红,是父亲流尽的血。
她大喝一声,持剑朝厉晟袭去,剑锋将触到他胸口之时,一声极清脆的声响惊醒了她……
眼皮千斤重,叶奚奋力睁开。
“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小的手笨没拿住,立刻给您重泡一盏。”
“出去。”厉晟清冷的声音:“小点声。”
厉晟坐在床沿,搅着手里的汤碗:“既然醒了,便把药喝了。”
叶奚瞪着他,不做声。
“不是想杀我吗?不喝药,你只能病死床榻。”厉晟慢条斯理地搅着药。
“我不需要你救。”叶奚咬牙切齿。
厉晟轻笑:“无妨,反正你如今动弹不得,我有一百种法子能喂你喝下去。”说罢,他端起药,喝下一口,俯身便欺来。
叶奚慌了,“我自己喝!”
厉晟咽下药,笑得无赖。
叶奚硬撑了几下,终究不甘不愿在他的搀扶下坐起身,颤着手,一饮而尽。
此药苦涩异常,还有些许铁腥,叶奚皱着眉强压恶心。胸口似堵了一面墙,压得叶奚喘息艰难,她企图运功舒缓,却发现气散如游丝,根本无法聚气。
“我封了你的经脉。”
“你被下了蚀骨散。若是运气,只会加速毒发。”厉晟倒了杯茶,他吹去氤氲茶气:“看来有人不想你活着回到万栖宫呢。”
琴欣。
她垂眸看着掌心的鞭伤,若非此次,她竟不知,有人可以如此做戏。姐妹情深?哼,是她瞎了眼。
“你,又为何救我?杀了我不是更干脆。”
厉晟那抹一贯的不正经竟闪过一丝哀恸,她还未细细分辨,五脏六腑忽的似岩浆灌入撕裂灼烧一般,意识被抓进排山倒海的痛楚之中,连一丝和缓都不曾。
四肢百骸像是被万马千军碾过,哒哒马蹄声轱辘行于碎石之上声。叶奚慢慢收拢五指,触手是极为柔软温暖的皮毛,手臂微挪带来的酸楚让她轻哼出声。
勒马声后,厉晟掀开车帘,探头望来。
骤亮的光线,叶奚闭上眼,问道:“你想带我去哪儿。”
“齐岭万药谷,找沈无游。”
沈无游,当今世上传有起死回生之回春医术的医仙。
叶奚有些迷糊:“你该知道,我要杀你的吧。”
“知道。”
“即便你救了我,我还是要杀你的。”
“知道。”
“那为何,还要救我。”
马车大约停在一片树林之间,风过簌簌,厉晟静默,逆着光,叶奚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察觉到那一刹那的痛楚,不过一瞬,他略带不正经的声音响起。
“日行一善吧。况且你在我这儿,路昀该难受的很。他难受我就畅快得很。”
她啐一口,恨声:“你”车外嘈杂打断了她。
“哈!果然是你!”
“今儿真是走了运,出来撒泡尿都能碰上!”
“缩头乌龟躲了这许久,终于爬出洞了?”
“哥儿几个,今儿便取了厉晟的人头,领了万栖宫的悬赏,还能扬名立万!”
是了。这是师兄当年颁布的悬赏令。只是这三年,厉晟似人间蒸发一般,无迹可寻。所以在得到他行踪之时,她才如此激动得大了意。
厉晟曾是万栖宫的十席弟子首席,武功更是父亲亲传,江湖上也是数一二的难逢敌手。却不知怎的,不过是这几个三教九流,叶奚却觉得他对付得有些吃力。
三人夹击,叶奚看得莫名,明明一招“平沙落叶”便可制敌,厉晟却迟迟不肯拔剑。
迷障散泼洒而出,阵中人如入迷雾,叶奚却看到厉晟身后那人手心的暗器。
厉晟只能死在她手下!
她拼力运气,掌下一击腾空而去,将那人砸得晕厥过去。逆气而行的毒发瞬间顺着经脉游遍全身,她晕过去的那一秒只看到厉晟的玄黑衣角。
三
灌了大半瓶的药,叶奚的毒气才稍稍被压制。
牙关紧咬的唇,流着乌紫的血,叶奚蜷着身体,四肢无意识地抽搐。离万药谷还有六日的车程,可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折磨……
厉晟小心地撩开她贴在脸上的发丝,月色撒在她染了血污的脸上。
她不记得了,她恨极了他,都没关系。
此刻她就在怀里。
“小萝卜,别怕,不会再疼了。”
厉晟撩起衣袖,手臂上,是一块桃色的印记,印记之下似有什么攒动。刀起落之间,印记被划开……
似是哪儿吹来的凉风,四体百骸的痛楚被一阵阵的吹散,挤压在脏腑的绞痛也舒缓开。叶奚坐起身,环顾四野,唯有身后的一丝光点。
光点的尽头,是一片小小的山头,连绵着几座原野。
有人拿着锤子背对着她敲着栅栏。
叶奚笑:“师兄,你在做什么?”
“给你的萝卜田修栅栏。”他说着也不耽误干活:“这样不就没有野兔抢你的萝卜了?”
“修好了,叶小萝卜,你可满意?”
白衣少年站起身,回头笑望着她。
叶奚却如雷电击。
“厉晟!”
“你梦里喊着我的名字,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叶奚几睁几闭才适应眼前的光亮,偏头就看到厉晟一脸调笑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
叶奚眼里过于的认真,厉晟有一瞬的晃神,他还未张口,就听叶奚自嘲道:“是我迷糊了,你是我的仇人。”
“你记得就好。”厉晟起身,顺带推开半开的竹窗。
窗外的竹林窸窸窣窣,厉晟端着一只碗回来:“清粥小菜萝卜干,喝完了好赶路,在你毒发之前,最好能赶回万药谷。”
不知是不是按时服药的缘故,这几日,叶奚的毒再未发作过。
但本该六日的行程愣是被一路时不时的偷袭耽搁,不过厉晟倒是次次解决得迅速。
叶奚在他收掌那一刻暗自松一口气。
她这是在担心?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甩在地上,“怎么可能。不过是不想贼人死在他人之手罢了。”如此一想,叶奚深觉颇有道理。
万药谷的险峻山头已然在眼前,不过再半日的路程,却被面前拦路的人挡下。
叶奚认得,是恶煞岭的凶铃长老。
“厉晟,果然是你。老子近日缺点钱,正好拿你命换酒喝。”
“啰嗦。”
剑光一闪,似蛟龙吟游,绚烂的剑花挽在招式游走之间。这一路叶奚从未见过厉晟拔剑。
万栖宫的剑招虽是同一份的谱,可剑式却是依照每人的内力修为与个性而万变。叶奚的记忆里,能将万栖宫无聊的剑招使得如此招摇的,只有路昀。只是后来,大约是恶战之后性格收敛,路昀的剑招越发利落稳准。
可是厉晟的剑花,每一招都和记忆里的光火重叠。
凶铃长老身中数剑,已然不敌,手下的暗器齐发,寻了个厉晟的空档便逃了。
蜂针被厉晟尽数挡去,却独有一支朝她飞来。
厉晟挥袖挡在她面前。
叶奚被笼在身后,皱眉:“你中暗器了。”
“无碍。”
“听闻恶煞岭的毒难解。”
“天下没有沈无游解不开的毒。”
“那是最好,你可别死在别人手里。”
“我手臂有点麻,可能得麻烦你驾车了。向着那座山头再半里地就到了。”
“你这模样,我杀你易如反掌。”
“但你不会。”厉晟轻笑:“恩将仇报的事,你不会做。快下雨了,路泞难行。”
叶奚轻哼接过马绳:“等你的毒解了,我再光明正大取你性命。”
“好说好说。”
惊雷劈过,雷雨骤落,前路狭窄,被一棵拦腰劈断的树拦住。
“喂,路被挡了。”
“喂?”无人应答。
叶奚回头,才发现厉晟惨白了脸,紧闭双眼。
她推推他的肩膀,厉晟的手松软地垂下。
“喂,你还好吧。”
叶奚记得……她一把抓起厉晟的左臂,撩开衣袖,蜂针的伤口已然被腐蚀,血管泛着可怖的乌紫,顺着经脉蔓延在整条手臂。
而那块刚结痂的粉色印记却更加触目惊心。
四
叶奚记得,她的手臂,也有同样的一块。
可是来由,她却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