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七章(想不出来) ...
-
阿觅的画像在孟婆庄内挂了许久。
每个经此而过的亡人都会被孟婆问一个问题,“你可见过这画中之人?”
孟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否。
黑白无常在人间行公差的时间越发长了,倒不是阳人亡故的速度剧增,而是,他们在找一个人。
每到一处,便要仔细盘问那一处的亡人,可有见过一个叫阿觅的姑娘。按人间的算法细细描述她年方几何、外貌如何、身段如何。然而,总是没有能尽人意的结果。
谢必安向来稳重端庄,情绪不轻易外露,从那张淡淡的脸上很难看出来他的心思。范无咎正好相反,为人不羁,个性急躁,比得谢必安行事也狂浪得多。
这人间一入秋冬,虽说景致差了好几分颜色。但那些说唱小曲儿的说书的、做衣食生意迎八方客的从来不讲时节,一年中十二个月都要开张。这时有这时的繁盛,彼时有彼时的热闹,四季不爽。
寻常到人间行公差时,范无咎必定要拉着谢必安先去享受一遭再说。如今,他时时心里惦念着还滞在外面的阿觅,玩乐的兴致消减不少。谢必安心明眼亮,对范无咎的情绪一清二楚。他何尝不担心阿觅,只是他深知阿觅脾性。她许久未归,多半是平日听范无咎讲多了人间乐趣之处,玩心大发,故意为之。待她玩得尽兴,自会乖乖回来。好在还有一块问玉,能时时得知她安好否。
六百年前,孟婆庄多了这么一个小娃娃,范无咎算得上是最乐不可支的一个。他向来喜爱小娃娃,且不说阿觅这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活泼可爱。就是他和谢必安皆为孟婆好友这层关系,好友之女,自然更是偏爱。从有了阿觅,孟婆庄他便到得多了。阿觅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开始修炼灵力、学问道法,他都是师父。
谢必安虽没有范无咎那般喜欢亲近小儿,更不似他喜形于色,但他心中对阿觅的爱却不比范无咎少一分。表达不一,形式不一而已。
就说阿觅从小到大,每年有两日,都会见娘亲独自到彼岸花海中饮酒。一是三月初七,二是六月初九。
不知为何,一到这两日,孟婆忽然变得很忧伤。她提着一坛酒,独自一人走到黄泉,坐在彼岸花中,不知望向何处,想些什么。
阿觅觉得这时的娘亲和平日大不相同,好似变了一个人。她悄悄躲在一旁看着娘亲,娘亲只默默喝酒,神情悲戚。
阿觅还小时,虽然好奇娘亲为何如此模样,但更令她感到好奇的是,娘亲喝的那坛酒。
孟婆从未让她沾过酒,如此她更想尝尝酒的滋味。阿觅五百岁那年,一日趁孟婆小憩,偷偷从酒坛里舀了两大壶。黄泉是去不得的,她平时就在那儿玩耍,很容易被娘亲寻得。幽冥西北,有一处叫恶灵谷。顾名思义,那些最凶恶的灵,就困于谷中。此地少有人来,若是前去,倒是不必担忧被抓个正着。
阿觅提着酒壶,做贼似的一路溜到谷口。见四下无冥兵看守,放下心来,把酒塞打开,凑近壶口一闻,酒香扑鼻。她初尝酒味,不知深浅,将酒喝了个精光。阿觅虽不是一杯倒,亦非海量,两壶酒令她目眩脑热,晕晕乎乎。她尚有一丝意识清醒,知道不可朝恶灵谷内行去。但此刻在她眼里,哪还有东南西北之分,四周的山石一直在她眼中打转,何处是何处,早认不清了。
再提步时,脚下如踏云雾,糊里糊涂只管向前。不知是往东还是往西行了好一会儿,不料当真兀地脚下一空,身子就像一旁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她一激灵,这才猛然发觉自己正要掉入谷中。
无数个后果从阿觅脑中快速闪过。
被谷中的恶灵啃食得渣都不剩?或是她大战恶灵,险胜而出?还是谷中其实什么都没有,恶灵是娘亲和无常叔叔捏造出来吓唬她的?
就在她还在异想天开之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朝她飞来。下一刻,阿觅的身体便被一股力量提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待她反应,人就已经到了刚刚的谷口。
等她看清眼前站着的是谢必安,酒已惊得大醒。
糟糕,糟糕!她不由得脑袋生疼。竟然被必安叔逮住了,这下一顿罚是逃不了了。今日来的若是无咎叔还好说,可必安叔最是古板正经,说一不二。被他撞见自己这副模样,不叫她面壁思过半月恐怕过不去。罢了,认怂撒娇,把之前用在无咎叔身上的招数先抛出再说。
思罢,她立马一副犯错的孩子被抓现行的姿态,低头噘嘴扮无辜。
谢必安脸上的表情很少有变,不苟言笑,看起来尤其严肃。阿觅见他许久不说话,只得乖乖认错求饶。
她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拉拉谢必安衣角,撒娇似的道:“必安叔~我知错了!您饶过我这次吧~”
谢必安轻轻将衣摆一甩,从她手里抽出。淡淡道:“错在何处?”
“我,不该喝酒!”阿觅赶紧坦白。
“喝酒只是其一。”谢必安斜眼看她。
“还有……不该来恶灵谷。”
“你可知恶灵谷内有何物?”
“恶灵谷内,恶灵丛生,是为禁地……”边说边偷偷看谢必安的神色。
他依旧面无表情,波澜不惊,“你既已知,为何不听?”
“阿觅知错,不该偷喝酒,更不该来恶灵谷!”她打定主意要死猪不怕开水烫,理不直气也要壮,毅然道,“必安叔要罚便罚吧!”
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估计要被领去娘亲面前,先让娘亲数落一顿,再罚面壁思过,或者将经书抄它个百遍,才能算完。
不料,谢必安却道:“你若答应我,以后再也不靠近此地一步,今日之事便作罢。”
“真的?”阿觅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道。往常必安叔对她可是比娘亲还要严格几分,但他并非对她一人如此。他对所有人都如此,尤其是对他自己,不仅严格,而且心狠。
阿觅曾听无咎叔说起,必安叔面上刚正不阿,不苟言笑,内心却十分慈悲柔软。两者相悖时,他总想两全,不做取舍。既行慈悲之事,亦担刚正之责。因慈悲,帮了他人,又因刚正,苦了自己。
多年前的某个七月十五,幽冥曾经来过一个人间的修道之人。
那人是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年少时与一名道友结义,二人携手驱邪除祟,共对生死。日久情愈坚,二人心意互通,互诉衷情后,决定结为道侣。
可谁料,那道友因坚守匡扶正义之诺,为奸人设计陷害,英年枉死,魂归幽冥。
那名修道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深爱之人离去的实情。最后动用了生人禁用的邪术,将自己的生魂剥离,驱至幽冥,妄图救回道侣。
幽冥是何地?来此的人魂,只有三条路,一是入轮回,二是沉忘川,三是在幽冥中等待湮灭。
还未有过从幽冥回魂阳间的先例。那修道人自然救不回道侣,而且自身也难以逃脱。
听修道人讲完他和道侣的故事,范无咎唏嘘不已,无可奈何,只能感叹世事无常。谢必安依然不改其色,但,他却答应助那修道人实现心中所愿!
按范无咎说的,当时谢必安一脸波澜不惊,淡淡道:“若想改命,改三生石便可。我只能帮你二人再续十年阳寿,十年之后,我自会去请二位回幽冥。”
范无咎自然要加以阻拦,虽然他很了解谢必安,说一不二,一根筋,老古板,八头牛也拉不住。只是范无咎也未曾料到,他竟会帮那修道人。任他们的故事再如何令人动容,妄自修改三生石,就是违反幽冥的明令律法!宁叫三生石破,也不可改之!向来谨遵礼法的谢必安会做这种事,真真稀奇!
然而谢必安果真帮那二人改了天命,令他们好生相守了十年。随后,他到冥王那儿自首领罚,生生挨了一百魂刺。
魂刺本是用来惩戒生前行凶作恶之人。就是最为穷凶极恶之人,顶多也受不过二十下,便晕厥过去,再被扔进忘川,继续受刑。
谢必安受了百下魂刺,一声不吭,苦苦强忍,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透,惨不忍睹。一旁的范无咎看得心惊胆寒。
事后,他问他,为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凡人,值得吗?
他用一贯淡淡的语气反问道:“有何不值?”
阿觅目瞪口呆地听范无咎讲完。必安叔对自己实在太狠了!一身白衣被鲜血染透!想想就疼极!她无法理解必安叔的做法,无非是两个凡人之间产生了爱情,有何动人之处?再说,那三生石改了便改了,若必安叔不自行到冥王那儿把自己告发,又怎会白白挨那百下魂刺!
范无咎说她还不懂。她是不懂,但她懂的一点是,必安叔是个狠人!
想起这桩事,阿觅对刚刚听到必安叔所言的真伪更加怀疑了。今日她又是喝酒又是差点跌入恶灵谷内,被必安叔抓个正着,怎么能逃过惩罚!莫不是方才自己听错了?
她还不肯信,怔怔看着谢必安。
谢必安道:“怎么?难不成想受罚?”
“不不不,”她这次应得极快,“必安叔大人有大量,饶过阿觅这回,绝无下回!”
“你当真有这觉悟,今日之事便罢了。而且,你也五百岁有余,可以饮酒,大大方方向你娘亲讨要便是。只是,饮酒切勿过度。”
“多谢必安叔!还是必安叔最疼我了~”见此事已过,不必受罚,阿觅那股子从范无咎那儿养成的撒娇劲儿又上来了,讨好似的抓起谢必安的一只胳膊。
谢必安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阵阵后怕。若不是他领了冥王之命,需时常前来察看谷内情况,恐怕今日这丫头身陷危险也不自知。好在他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虽贪玩,但言出必行的个性酷似她娘亲,既已答应了他下不为例,便不必多言,更无需罚她以示惩戒。
黑白无常二人时常忆起这一桩桩,一件件。时时将阿觅记挂于心,却不知她在人间,可会惦记幽冥中的家人?
这从人间拘了魂来,他们就要令孽镜台的冥差押去,再到孟婆庄上歇息一二。三人谈起往事,最后发现竟三句不离阿觅。
谈着谈着,庄内又走来一批亡人。
孟婆照例指着画像问询一番,那些亡人两两相对,茫然摇头。
三人只能在心里各自叹气。
就在孟婆要将汤盆提出,她猛然觉出放在怀中的问玉有异。取出一看,问玉已是红气盈身。
原来就在此时,阿觅在九重天上为夔牛所伤。
孟婆与无常见问玉如此形状,料到阿觅有难。
纵然担忧不止,却也万般无奈,他们对阿觅此刻身处何处毫无线索。当机立断,务必第一时间将此事禀告冥王,待他回来商议。
谢必安一脸镇定自若,笔下却迅如疾风,很快书就一张字条。再用转移术将字条传至九重天酒宴上的冥王。
冥王正与一旁的神君高谈阔论,猛然见酒壶旁多出一张字条,猜到幽冥有紧急事件突发。果不其然,摊开纸条,上书四字:问玉有变。
冥王见了此字,当即向天帝请示,匆匆从席间告退。
冥王回到幽冥,亲眼见问玉已然通体变成朱色,不禁脸色煞白。他强行镇定,见庄内还有亡人在,只让孟婆继续做事,请黑白无常到酆罗殿,共商对策。
六界之广,无可名状。如何寻得她这么一个小鬼?冥王苦思不得其解。
范无咎道:“如今六界之内,唯有妖魔两界,易生事端。但那妖界,纷乱向来只发生在他们内部,从不染指他界。倒是这魔族,歹心未平。我看,这次问玉断出丫头有恙,和魔族脱不了干系。”
谢必安一直眉头紧蹙。想必他和冥王一样,正苦思如何在六界内寻得一人。
范无咎继续道:“六界之大,不过四海八荒天九重。倘若我能眼观千里,耳听八方,任六界再大,也能将丫头找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冥王和谢必安恍然如梦初醒,眼中放出异彩。
这普天之下,最擅长寻人追踪之术的,唯有九重天能眼观千里的千里眼和耳听八方的顺风耳了。正是范无咎方才提及“眼观千里,耳听八方”一句,令冥王和谢必安想到这两位神君。若他们愿意相助,寻得阿觅就大有希望。
这厢正商量出了结果,接下来便是到九重天请千里眼和顺风耳相助。不料冥兵来报,魔族少君求见。
对幽冥而言,芫华什么时候来都是稀客。冥王本不想花时间敷衍芫华,但他想到不久之前才佯装应下同魔族合作,共讨神族。碍于这层情面,还是请了芫华入内,亲自看看他此番何图。若无大事,便打发他走,若真有大事,便请他改日再来谈。
芫华向冥王说清来意,希望能借万年寒玉一用。听他此行是来借寒玉的,倒是在冥王的意料之外。
这寒玉自结成之日至今,已有数万年,幽冥却一直未拿它做用处,只因生出寒玉的位置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世间万物有灵,人灵居其首。灵分善恶,那些一直未能进入轮回的灵,绝大部分避免不了湮灭于幽冥的结果,化为尘烟一缕,消散无影。
然而还有一种恶灵,非人所化,而是由万物意念所化,此意念非怨即恶。这种恶灵原来就不在五行之中,不仅入不了轮回,更是无法湮灭。若有不慎,被它们逃出幽冥,只会祸乱人间。
幽冥有忘川,沉生前行凶作恶之人。亦有恶灵谷,封困六界之内,最为穷凶极恶的恶灵。
而那块万年寒玉,就长在恶灵谷。
冥王虽然未曾将那寒玉看得如何重,但幽冥和魔族却从来扯不上什么道义中的关系,拒绝芫华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冥王道:“那寒玉长于恶灵滋众之地,万年来,未见天日。就是本王,也不敢妄取。少魔君此行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不瞒冥王,在下借这寒玉,是为救人一命。在下的友人身中炎毒,唯有万年寒玉能解其毒。素闻冥王高义,故唐突前来,还望冥王成全。”
原来是为了救人。佛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冥王不敢自居高义之士,却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寒玉难取,就算他应了芫华,也不能保证他能顺利拿到手,弄不好还会搭上一条命。
这一命抵一命,未必是好买卖。
冥王凝神道:“非我不借。寒玉生在恶灵谷,万年如此,从未有人敢下谷取玉。纵然少魔君身怀卓绝之能,本王也不能让你去涉险。”
芫华听冥王话里话外虽都是向着自己,但意思非常明确:不借。
未等他答话,冥王果断而不失客气道:“今日本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远送。”
冥王着急去寻千里眼顺风耳,不愿再作纠缠。芫华见他下了逐客令,想起临行前母亲交给他的那块木牌。
若非必要,绝不示出。母亲嘱咐,言犹在耳。虽不了解其中内情。但为今之计,也只有遵循母亲所言那般去做了。
芫华从袖口掏出木牌,对冥王道:“冥王可识此物?”
冥王一见木牌,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会有这块木牌?”
芫华见他明显识得这块木牌,如实相告道:“不瞒冥王,此木牌乃家母之物。家母得知我前来幽冥求寒玉,嘱咐我将木牌一同带来,冥王一见便知。”
冥王追问道:“敢问令堂名讳?”
芫华恭敬道:“家母名讳青眉。”
“青眉……阿青……”冥王喃喃道。
芫华听见“阿青”这个名字,亦是诧异,忙接道:“冥王如何得知阿青这个名字?阿青正是家母在外祖家唤的小名。”
冥王恍然大悟,眼里含笑,道:“我只知魔君夫人是灵狐一族,却未曾想,就是阿青!”
芫华道:“冥王与家母相识?”
冥王忆起往事,不禁感慨万分,道:“我与你的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她曾施手相救于我,我欠她一份恩情。当日我以此木牌相赠,允她一诺。日后她若有求,便拿这木牌前来幽冥,我定义不容辞。”
芫华道:“原来冥王与家母还有这么一段渊源。那今日,我代家母将此木牌物归原主,只求冥王将寒玉借出。”
冥王脸色骤然凝重,道:“我之前所言,并非托辞。那寒玉生在恶灵谷,若要取之,恐怕十分不易。”
芫华斩钉截铁道:“纵然千难万难,我愿一试。”
说着,便将木牌用双手恭敬地呈递给冥王。
冥王见状,心知恶灵谷中再如何艰险横生,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能接过木牌,道:“想必你那位身中炎毒的朋友,于你十分重要。你若执意下谷寻玉,我便不再拦你。只是……”
他微微有些踌躇,接着说道:“恶灵谷中危机重重,若你未能取玉,反而身陷囹圄,你当何如?”
芫华以为冥王担忧自己有进无出,连累幽冥挑起同魔界的战端,便道:“冥王大可放心,家母已经知晓我此行目的。若我当真身薄福浅,家母断然不会让您担忧之事发生。”
冥王道:“少魔君侠肝义胆,本王佩服。此行若只你一人,胜算不大。我着令黑白无常二位冥将,助你一臂之力。若能拿到寒玉,就当我报了令堂当年相助之恩。”
芫华连忙躬身拜道:“芫华在此,谢过冥王!”
黑白无常离了酆罗殿不久,又被冥王诏了回来。听冥王将原委说明,他们便领着芫华,向恶灵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