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逃》草茧

5、第五章

　　8

　　惯于沉默的林同学，在那天总算没有沉默到底。

　　当尖锐的语言已经无法再留下划痕的壳，猝不及防被从曾经的旧创渗入进来的温流浸泡的刹那，林舒才意识到，这个人会对自己造成的影响，恐怕比他能预料到的还要多得多。

　　从他抬眼窥见光芒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可能无懈可击。

　　宋琦上前半步，从背后搂住他肩膀，轻声笑了下：“这可是你说的啊，以后我可就光明正大的找你玩了，你别躲着我，别不理我，不能反悔，反悔无效。”

　　少年独有的爽朗声线磨着林舒耳朵，太近了，近得光听得见声音，内容都给过滤了。

　　等这人哼哼唧唧了半天，林舒莫名其妙地“嗯”了几声，才想他们开头的对话，他微微推开宋琦一点，犹犹豫豫地看他：“有一件事……”宋琦想也不想：“恩，好，没问题。”

　　“……以后别买那么多零食，浪费钱。”

　　“……”

　　刚爽快答应人家的宋琦不能言而无信。

　　于是二班的粮仓就这么没了，被养刁胃口的崽子们嗷嗷叫爸爸，奈何他们找错了人，束起口袋的绳在另一个人手中，宋爸爸只能怜爱地看着崽子们，但笑不语。

　　浑然不觉攥着绳子的那个人，放下书包，看着桌肚里乖巧待着的罐装西饼，忽然不知道自己把人找到天台的意义何在。

　　他拉开椅子，翻出早自习要用的课本竖桌上，拿出另一本包着书皮的笔记本，用课本挡着在上面涂涂改改。

　　本子上的字迹都是铅笔写的，白纸黑字干干净净，要擦掉的部分他擦得很小心，一点污黑都不留下。他的字跟人完全是截然相反的风格，笔锋又阔又利，按理铅笔字写不出水笔的那种力道，但粗略一扫，整张纸上的字给人一种刀刻在石板上呈现出来的感觉。

　　覆着薄茧的修长指节，握着细长笔杆，世界只剩下笔尖细细摩挲的声音。

　　早自习接近尾声的时候，林舒揉了揉太阳穴，没吃早饭的虚乏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酝酿步入最折磨人的阶段。他放下笔，瞄了眼讲堂上快把自己讲睡着的老师，手悄悄摸进卓肚里掰了块西饼，用胳膊挡着埋下头飞快塞进嘴里。

　　不动声色地咀嚼，直到奶香味化开在唇齿间。

　　隔着二分之一对角线的距离，林舒听见一声从鼻腔发出的轻笑。

　　抬眸的瞬间，与某人转过头来的视线对上。

　　霎时，耳根微红。

　　宋琦前半节课在补作业，后半节课在跟人丢纸条，丢着丢着就瞥到角落里某位同学的小动静，这人显然是第一次上课偷吃东西，脸都没挡严实，板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咬肌一动一动的，像只误入匣子的仓鼠还不知道观察员的存在。

　　宋琦支着下巴想：投喂工作是不可能停的，想都别想。

　　球不见的第二个星期，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因为就连唯一的怀疑人选都被当事人提供的“人证”给剔除出去，这桩事情成了无头悬案。

　　表面上看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被无声揭过，宋琦跟五班的发小体委达成长期协议，占到的场地分他们一半，合用他们的球。

　　五班倒没什么，他们本来打球的人就少，能有不用抢的场地用当然乐意。为此，二班里是有人抱怨的，把那个偷走球的骂得猪狗不如。但没人拂宋琦的面子，本来丢的球就是他家的，现在弄到的球还是靠他的人际关系，大家都知好歹，只能凑合一下。

　　其实一个球而已，宋琦从他哥和他嫂子那儿日常得的零花钱凑起来够买一箩筐，但他选择借，而不是再带一个过来，情商不低的都明白，宋琦这回生气了。

　　——这事儿直到水落石出前，都没完。

　　小少爷教养好，性格大大咧咧了点，但真的来脾气不会殃及池鱼，他还是照常跟每个人都能有说有笑，最近他身边还多了个人。

　　或者说那个人身边开始有了个宋琦。

　　这个人就是事件中一度被划为重点怀疑对象的林舒。

　　林舒此人，看到他站在宋琦旁边时有好几个想不起他名字来的，都是宋琦先开口娴熟地喊了他声“林舒”，旁人才慢慢地跟着这么叫了。

　　起先是中午在食堂的时候，宋琦把这个一学期都没怎么跟人说过话的空气人领过来，硬是塞进了他们这桌，还踹掉了一个叽叽喳喳满世界唠荤段子的。

　　林舒不占座，他打的那份饭跟他一样清汤寡水，什么味儿都没有。没人对他的到来有意见，倒是有知道他语文成绩不错的问了他两句下午要抽默的古诗。

　　宋琦跟着背了两句，背到卡住的地方就又是一个新的问题了，有人接了他断掉的地方背下去，之后就是古诗接龙到字词抢答到谐音改编这么玩了一圈，宋琦郁闷地发现自己开头两句又忘了。

　　“赵雨疯了吧，附加的那篇诗什么鬼？这么拗口，‘老使我怨’前面那句什么来着？”

　　“及尔偕老。”

　　——原想与你白头到老

　　条件反射接上去的林舒想起这句话的意思愣了下，莫名看了眼宋琦。不是他反应大，是这句话太容易引起想法，赵雨和隔壁学校的那个数学老师掰了的事情最近闹得沸沸扬扬，难怪课件上会多一篇这样的附加材料。

　　其实林舒多虑了，这一桌是真学渣，过目就忘，赵雨给过译文的都不一定记得，何况这篇是下午讲，还没给解释。

　　到底都不是一群爱学习的，话题很快又跳到别的领域。

　　这帮人有说不完的话，随便开个头就能接下去又扯到其他。

　　欢声笑语里有一道特别容易辨别的声音，声线偏低，尾音拖着慵懒的笑意，就坐在林舒的旁边，这人其实话也不多，别人说十句他也就回个一两句，乍看还有那么点高冷的意思。

　　宋琦在剥虾的时候发现林舒偷看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地用勺子当镜子照找自己脸沾没沾上饭粒。

　　很好，没有，还是依旧十分帅气。宋琦放下心，把剥好的虾放到旁边人的餐盘里。

　　因为人多，餐盘与餐盘间的距离挺近的，没人看见宋琦的虾进了林舒盘里。

　　林舒手上的筷子夹着一片木耳，他看着被掐头去尾的饱满虾仁，这回直白地望了眼的宋琦，可是宋琦在跟人说话，他没法，放下木耳，把木耳炒蛋里唯一的那块鸡蛋夹起来，放进宋琦的盘子里。

　　他听见耳边传来的低笑。

　　“对我这么好，是不是真想跟我白头偕老啊？”

　　“行，我答应了。”

　　……自说自话。

　　林舒不想理他。

　　9

　　接着是午休，有人带了扑克群聚斗地主，周畅全天下找宋琦影子的时候在教室某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看见这货，他没想——以前宋琦是拿球会到那里去，现在球都没了这人还在那儿干嘛？直接叫了他一嗓子。

　　然后宋琦就带着人过来了，他让那人坐自己位子，自己坐桌角。

　　别人认床，林同学认座，他坐在宋琦的位子上浑身变扭，陌生的氛围包围着他，闹哄哄的让他眩晕，都没发现自己的背靠到了身后人的大腿上。

　　宋琦注意到某人绷着的背脊，像被揪住后颈肉提在半空的无措的某种小动物，让他坏兮兮地想闹他的心思暂且搁置，改为低身哄人：“就玩两局，你先看着，想玩的话就留下，不想玩我们去天台。”

　　听见有退路，林舒答应了。

　　“可是……我没玩过。”

　　“不要紧，我教你。”

　　宋琦在一旁跟他观战一局给他稍微讲解了一遍大致规则，然后以身示范玩了一局，第三局问他想不想试试看，在这人极具诱惑性的口气下，林舒被哄骗着接过了牌。

　　他牌捏得有点紧，因为怕泄牌，结果宋琦这个不要脸的在大家理完牌后去每个人身后转了一圈，差点被群起攻之，侥幸保命笑完了后揣着一脸高深莫测走回林舒旁边。
　　还特别贱地凑到林舒耳根边说：“现在我是个挂，你要用就求求我，随求随到。”

　　“挂”差点被人用牌挠花了脸。

　　他看完林舒的牌，脑子里三个小人已经开局，这局林舒是农民，他的牌中规中矩，出彩的没有，落单的不多，不怎么好出得完。了解所有人牌的宋琦知道这把农民要赢大概率希望在另一个农民身上。

　　舒不要“挂”，“挂”只好闭嘴自娱自乐，脑子里斗翻了三遍地主然后回过神看现实情况。

　　林同学手上还剩一对K和一个6，跟他预想得差不多，地主手里牌还有两张，另一个农民手里也是三张。

　　轮到林舒出牌。顺序是林舒，另一个农民，地主。

　　宋琦看得心痒难耐。就差朝他耳朵吼：“出对子。”

　　因为地主已经没有对子了。

　　这一刻仿佛两个人有默契似的，林舒出了对子。

　　农民胜。

　　周畅懊恼地把牌一撒，收牌开下一轮。他问林舒要不要再玩一局，林舒摆手，他背后瘪了一局没说话的宋琦马上替他道：“你们玩，我跟他去感受一下大自然的光合作用。”

　　“你们去哪？”

　　宋琦打哑谜：“天上。”

　　他们最后还是上了天台。

　　这里安静舒服阳光好空气清新，宋琦明白林舒为什么喜欢这里。

　　凉阴下，两人都靠着墙，头发略长的那个少年习惯抱膝坐，光线洒在他白皙的脖颈上，手背上，纤白剔透得像陶瓷，宋琦一直没说过他觉得林舒长得挺好看的，耳朵好看，手也好看，
　　哪儿哪儿都好看，但说一个男生好看好像怪怪的，他也就偷偷心里这么觉得。

　　宋琦坐姿嚣张，长腿就那么大大方方地伸着，偏过头看他就觉得好看的林同学：“你牌打得挺好的啊，怎么不再玩两局？”

　　林舒闭着眼睛在默背诗。

　　旁边有个人挤着他喋喋不休

　　“我刚用意念对你说了好几遍‘出对子’，你出对子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说出声了。”

　　“下次再玩？”

　　“喜欢玩什么？”

　　“打球会不会？这样，我下次带你去打球。”

　　“……”

　　林舒脑子里的诗卡了半截，卡两分钟愣是没卡出来，于是他终于转眼看向宋琦，想了下他刚才说了些什么，琢磨了一会儿要接哪句。

　　最后发现自己只记得第一句话。

　　“啊……”他说，“对子顺手。”

　　“嗯？”宋琦顿了顿，反应慢半拍记起自己的话。

　　“六它怎么不顺了，六六它还大顺呢。”宋琦硬是要为六证声，坚决维护这个幸运数字的权益，“我学号还六号呢，它怎么不顺了它。”

　　林舒实在没想到这还能无理取闹，他也只能捡着软话说：“它顺，它顺行了吧，你让我背会儿诗。”

　　“那你以后要喜欢上这个数字。”

　　“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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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宋琦：“那你以后也要喜欢这个学号的人。”
林舒：“嗯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