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他是个沉默的人。
宋琦几乎没听他说过话。
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背靠大书柜,离门最远,阳光也被墙挡住的那个位置。
小县城里,这种教室的书柜上只有几本七零八落、陈色泛黄经不起翻页的“古董”,基本没什么人借阅,那块地方隔出来就是沾灰的。
这个书柜别的用处没有,但就是大,下面柜子的空间几乎可以容纳大半间教室的杂物。
宋琦和他第一次搭上话,就是为了用这个柜子。
那会儿刚挥洒完汗水的少年们刚回到教室,连口水都没来得及灌,就从正啃零食的女生们口中听见一个噩耗——鉴于旷午自修情况连连发生,教导主任大动干戈扬言要根除这种恶行,人已经在去查收操场上,草垛里,那几颗分班落席的球的路上啦!
打球回来的男生们纷纷面色一白。
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一颗球大概是一个学生半年省吃俭用下来的零花钱。而某个班的球身价不凡,那是宋琦他哥从国外带回来给他的新年礼物。
他们一股脑往楼道口涌时已经为时尚晚,窄小的楼梯早就被堵成个大型车祸现场。教学楼到操场后边草垛的距离,横跨整座学校,谁也不知道他们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那个地中海中年男人是不是已经赶到了现场。
想到被那大碴子音揪往教导处喷口水的恐惧,有人怂怂地提议:“弟兄们,不如咱们端正个态度?写个千八百字的检讨自己呈上去,没准保球有望呢?”
众人纷纷看向宋琦。
“不可能。”
乌泱泱的人群最后,众人的主心骨如是说。
“想从姓张手里讨回东西?做梦呢你们?”
穿着白色T恤校服黑色宽松校裤的少年靠墙斜斜站着,脖颈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热汗,沿锁骨滑下被领口的面料吸收,洇出浅浅的水渍。跟前后都被汗水浸湿面颊热得泛红的男生相比,他简直像夏日的薄荷般清爽。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针刚到十二,秒针还差几格。
他干脆利落地往教室走。
“宋哥?别这样,我们乖乖认个错……”有人拍住他肩,宋琦此时大半截长腿已经跨入教室,教室里的纷乱霎时安静,正讨论外边战况的看见他,都跟鸭子被扣上了嘴套。
整间教室难得在十二点一刻午自修开始前静成这样。
只听见高傲的少年冷笑不语。
他走向窗台。
窗外蓝天白云,阳光正好,地不滑草也不湿,很适合做一些刺激的运动。
他低下腰系紧鞋带。
平时偶尔也跟他们打球的男生很自觉让出一张空桌。
在登上桌面前,宋琦无意间瞥到这位子后面那个人。
那人在写字。
低着头,能看见他的发旋。
挺小的,他头发很密。
大开的窗吹乱了他桌面的纸,他没什么表情地用双手捂住“哗哗”作响的纸张,压上笔袋,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继续写。笔杆在光下的倒影微微晃动,少年修长的指骨白皙有力。
像一副很安静的铅笔画。
只可惜这里没人懂赏画。
没那个才学,没那个精力,说到底还是没那个兴趣。
五大三粗的男生恨不得震天动地,每天都在跟地中海斗智斗勇,贯彻了那条规矩就是用来被破坏的这阶段人生信条;班上几个女生整天把自己脸折腾成调色盘,毕竟能改动的空间就这么点。读得进去书的那些更没闲情雅致,每天为了抓住那渺茫的希望抓耳挠腮,时间就像干瘪瘪的海绵里的水,再挤不出一点。
宋琦也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员,如果他没遇到林舒。
林舒对宋琦第一印象,大概源于那天的窗。
他们高中门只有两米,一米九的进门都得低头,窗却大得不行,冬冷夏热,掀一扇窗帘能照亮整间教室。
明摆着就是让人跳的。
他们念高一的教室有点独特,在一楼室内体育房上,倒也没人觉得楼下上体育课的吵,因为最吵的就是他们这个年级,吵的声音也都是认识的,有时候下面叫一嗓子上面还能凑窗台下去回个应。
这个窗的位置设得也是玄妙,位于体育房小阳台正上。
所以说,明摆着就是让人跳的。
觉得好玩,为了走捷径去体育房的时候有人这么干过,也有人自习课找别班上体育课的打球,从这里下去,因为走体育房的话可以避开老师从车棚绕到大操场。
但还没人为了赶时间冒这个险。
窗台到下面阳台的距离少说也有四米,不慎摔个骨折不成问题。
林舒见过很多人找刺激玩跳窗,但没见过像宋琦跳得这么干脆利落的。
少年白色球鞋直接登上桌,半蹲着身揭开窗,往下探了一眼,整个过程没带犹豫的,半身就翻出了窗台。
窗外吹进的风撩起了少年T恤下摆,离这一幕最近的人笔尖顿住,也许是风太过舒服,也许是耳边的惊呼太过嘈杂,垂头的人微微抬起眸,往窗外窥了一眼。
刺目的光晕洒在少年汗津津的发丝上,有点晃眼。
那次午休“大动干戈”的结果是宋琦成功上垒,其余各班的球都堆进了教导处,为此地中海特地买了个筐装他的战果,兴许是对这战绩特别满意,他没计较那条漏网的鱼。
其实能安全上垒,大功归宋琦,小功归他哥给学校捐的这书柜。
那会儿宋琦用借来的外套兜着个球,像抱着他怀胎十月刚出产房的私生子,马不停蹄地逃回教室,离午自修上课只有两分钟,这么大的烫手山芋能往哪儿塞?宋琦立刻瞄准了柜子。
十米长的教室,对角线就是十根号二,他喘着气走完那差不多十四米的距离,发尖的汗簌簌滴了一路。
“同学。”他叩了叩书柜前的桌子,贴着白纸睡着的林舒被他叩醒,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引入眼帘就是一具冒着热气的大活人:“起开下,我放个东西。”
他揉了下眼睛,看见某人怀里的球。
然后安安静静地拿起桌上的白纸离开座位退到一边。
对方茫然世外的状态却依言让步的举措,让急冲冲的少年倏地踩住脚刹,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冒进,他有点不自然地挠了下脸,踌躇地说了声:“谢了啊。”
“没事。”
那句很轻的回答湮没在风扇转动的声音里。
宋琦没听见,那时候他已经半跪在柜子前,正忙着把里面乱七八糟的杂物推到一边去,越理越暴躁,汗还再滴,咸涩的汗水流进眼睛,少年的眉梢越蹙越紧。
后门放哨的催他:“宋琦你快点,老刘抱着卷子上楼了!”
越理越乱,少年爆了句粗口,手背抹了把汗。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心都提到嗓子尖,只有那么一个冷冷清清地站在宋琦旁边。他弯下腰的时候,像罩着快被热晕过去的小孩的树荫,清凉的气息中和了如火的焦灼。
他没说话,伸手越过宋琦的胳膊,扶住坍塌的杂物,抽出底下比上面受力面小的东西,宋琦愣愣地看他动作,好像眨眼的功夫,柜子里就空出能放一个球的空间。
宋琦摸摸鼻子,卡在喉咙的话因为物理老师杀进教室,只得中途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