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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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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缓慢地铺展开一条深邃幽长的路,全然不因人心的焦虑不安而变化分毫。
八重雪坐在吊脚楼的屋顶上,山风正好,吹得他那一头乌丝舞成桀骜的模样。他在心底暗暗数着日子,距离阁罗凤闯入山谷才过去一个月不到,可他却觉得这时日漫长得快要将人逼疯。
南诏军驻守在山外,时而在山中埋伏,却并不见深入,想来他们也是有所顾虑的,但这也彻底切断了乌蒙谷与外界的联系,他不知道此刻的唐军又在做什么打算,然而眼见他们迟迟没有动静,八重雪反觉心安。
谷中巡逻的人比早先更多了,但实在无法与南诏的兵力相提并论,乌蒙谷的守备力量不足比他想象中更严重。八重雪忽然就记起年幼时阿爹说过,圣巫教中唯有十巫才是真正握有法力之人,教众却都只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善男信女,我们苗寨的人可得练好身手,才能保护他们。
——只是十年前那一役后,苗寨毁于一旦,那些手执铁器一心要护卫圣巫教的族人也都魂归离恨天……
念及此处,八重雪深深叹了口气,人总是对未来一无所知,倘若当年知道会落到如此境地,他不知大祭司又会不会执意与阿爹为敌。
耳旁突兀地传来风声被撕裂的尖锐嘶鸣,八重雪浑身一凛,本能地跃开,稳下身子才复又回头,只见一支铁锈斑斑的长箭落在他原先坐处的一侧,正扎着一条青蛇的尾端。
“哎呀,八重将军竟也有走神的时候?”
师夜光提着一张弓远远地朝八重雪走过来,他身材不高,但手脚却修长,跃上屋顶的姿态更是轻盈,颇有武者的模样。
八重雪斜睨了他一眼,见那人只手将长箭拔出,本还挣扎着脱逃不得的青蛇哧溜一下便没了痕迹,八重雪不禁冷哼,“难得师大人也有如此善心。”
“这蛇小得很,”师夜光挑着眉笑起来,收了弓箭就往八重雪身侧一坐,“炖蛇羹也不够吃呢。”
心底暗骂了一声,八重雪弯了弯腰想在离那人稍远的地方坐下,却不经意瞥见师夜光挑衅似的眼神,他觉得心底一阵莫名的愤愤,往前走了几步,在那人身边佯作随意地坐了下来。
“这弓是小蝴蝶给我找来解闷的,我那佛骨蛇牙,甫一进谷就让大祭司给收去了。”
师夜光见八重雪打量着他手中的弓便笑着解释道,并不见外地递了过去,后者顺手接了,摸索一番,淡淡说,“这弓如此粗糙,师大人也不嫌弃,倒是随遇而安得很。”
“不然呢?”师夜光接过送回的长弓,耸了耸肩,“比起那红毛小子,我这点随遇而安还不足够呢。”
八重雪心底一沉,师夜光说得没错,那皇甫家的惹事小子,当初随他一起跳进了溪流,他心底不能不说感激,可眼下见那小子日日随巫真四处巡逻,他实在不知道那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既不想着逃,也不见丝毫异心。)
“不过,吟语倒是愈发生分起来了。”
师夜光见八重雪不答话,便又添了一句,不意外地见那人皱起了眉,他在心底一叹,说话的口气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你就不与他解释什么?”
八重雪侧过脸凝视着师夜光,那人换了一身墨底紫枫香纹的衣裳,明明是苗家样式,却偏偏被那人穿成了大袖长衫的模样,全身上下都被掩得严实,只留了一节细长的脖子在外面,白得有些惊心。
见八重雪仍不答话,师夜光反而有点不安,“莫不是,那确是事实?”
“当年我的确……亲眼看见阿爹用刀刺穿了澄叔的身体……”
记忆就这么涌了上来,他仿佛还能看到那年苗寨燃起的熊熊劫火,他和吟语被阿娘推出山寨,跌跌撞撞地赶去南诏搬救兵。
八重雪还记得,那是他以第一次看到那个天朝的皇帝,那个男人长身立在他面前,犹如不可亵渎的神灵一般,而后那人带着他重回苗岭,挟着千军万马,不可一世地将那座小小的山寨踏平。
他记得,在火焰的深处,浑身浴血的阿爹将手中的祭刀穿过澄叔的身体,那两把象征着八重家与水家时代交好的长刀,讽刺般地斩断了所有的羁绊。
那时,他被那个男人捂住了嘴,连一声哽咽都发不出来,他感到恐惧,感到绝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烈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我唯一庆幸的就是,当时吟语因一路颠簸而累至昏厥,留在了南诏。”
八重雪低下头,忽的微微一笑,那般的哀悯,看得师夜光只觉心口一痛,他自嘲笑笑,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偏就只因这个人如此一笑便自乱了阵脚。
“所以你就瞒了吟语?”
“我别无选择。”八重雪轻轻抚了抚腰侧的枫桥夜泊,喟叹道,“吟语的娘亲自他出生便疯了,听说他上头还有个哥哥,没满月便夭折,他妹妹、就是璃落,一出生便是死胎,被抢去练成了鬼降,后来虽能附在人偶身上,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他阿爹应该很宠他吧?”师夜光抿了抿唇,一切都如他所料。
“吟语自幼被关在后山的屋子里,早几年能见着的除了他疯了的阿娘,就只有澄叔,”八重雪摇了摇头,仿佛驱散着什么,“他阿娘一心只想着那个死去的孩子,固执地认为吟语是不应该出生的,不犯病时也就不管不顾,若犯了病少不了打骂他。恐怕也因此,吟语格外依赖澄叔,在他心里,那人就和神一样……”
不知怎么师夜光脑中闪过了司马的身影,许久之前,他也曾将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当做神一般,虽之后种种令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但此刻他多少能理解吟语的心情,可他却又觉得,他自那人眼中读出的情绪,仿佛又有些不同。
“兴许吟语也有自己的想法。”
师夜光拍了拍八重雪的肩,忽然觉得这动作有些亲昵过头,或是真是让这长久未曾有过的平静对话迷惑了心绪,他笑笑,却听见八重雪开口,道,“师大人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想法?”
“恩?”
师夜光一瞬间有点不确定那人的意思,只听八重雪续道,“南诏军如今不敢深入,我军也按兵不动,巫教更是收留阁罗凤……”
“呵呵,不愧是八重将军。”师夜光倒是松了口气,“阁罗凤早先随皮罗阁征战,手中握有重兵,那可是他一手带出的军队,别人断断控制不了,虽然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南诏其他几位世子必然忌惮。而且,此乃南诏家事,我唐军自是隔岸观火最好。”
“大祭司也是考量到此事,才收留阁罗凤……”
八重雪喃喃念着,却见师夜光一挑眉,讥诮道,“这倒未必,世子约莫也想借圣巫教之力呢,这可是个互惠互利的好买卖。”
“那你之前说的法子……”
八重雪话音未落,师夜光却兀自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衣上的尘埃,歪头笑得邪乎,“操偶针本是苗家的巫术,当初助我入谷已是侥幸,真要拿来对付巫教的法术,只怕是自取灭亡。”
“——师夜光!”
“八重将军,如今时机未到,多想也是无益哟。”
遮蔽日光的云被风撕开,灼眼的阳光笼在师夜光身上,刺得八重雪眼前一片模糊,仿佛他从不曾看清过这人一般。
皇甫端华失踪的消息是由巫真带回来的,那个往日里素来飒爽的女巫祝此刻显得有些狼狈,她站在八重雪面前,身上的衣衫缓慢地滴落下水珠子。
“他硬要与我一道巡山,我也没有太过在意,谁知他半路竟然会落到水里,那山流太急,等我下去的时候已经摸不到人了。”
八重雪看了看她,很快又低下头去擦拭手中的长刃,窗外夏末秋初的日光依旧深得灼痛,隐隐泻进来落在那人的手上,白得刺眼。
巫真蹙了蹙眉,心底焦躁起来,她一手按在桌上,指甲胡乱地画着什么,隔了半晌,终于又开口道,“这山流一路向外,最后汇到普渡河里,我命人一路去找,活要见人,死……咳……”
“死要见尸,还有什么用处。“八重雪这时才有抬起头来,见了巫真抿唇皱眉的模样,沉声回她说,“我入谷之时曾说过,他若有差池,我不会放过你们。你我皆知,这山中流水不但湍急,低下更是山石丛生,尖锐无比,他是断无活路的。”
“巫罗大人,我……”
巫真还想辩解,却见那人朝她摆了摆手,“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这些帐,我们总有一天要清算的。不过,还不是现在……”
巫真很明显地震了一下,她用余光细细扫视那人的神情,并没有错过那些强压心头火的矛盾表情。果然如此,她在心底舒了口气,无论这人多么强悍,此刻有大祭司压着,他到底也是不能的。
“来日,我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只是大祭司交代的拜月祭在即,这些事情,还是容后再说罢。”
八重雪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他看到那些水珠滴落得更慢了,只留下一条细细的水印子随着巫真的脚步蜿蜒出去。久久地,他忽然转了下手腕,绯红利刃顺着那个轻巧的动作擦过桌沿,一个黑影啪的落到地上,若细看,便知那是一只不小的蜘蛛。
“皇甫端华,算我欠你一条命。”
当小蝴蝶蹦跳着从窗口跃进八重雪的屋子时,早已不见了人影,她撇了撇嘴,想往外走,一不小心却是才上了什么东西,她似乎吓了一跳,低下头去细看,这一看,却是脸色大变。
“这这这……这谁把五毒蛛的脚都给切掉了!”
在那一声惊呼里,只剩身躯颤抖翻滚的蜘蛛,终于不动了。
从河水里爬出来时,皇甫端华简直和个水鬼没什么差别,他随手抹了抹脸,却摸下一手血迹斑斑的水草,他不以为然地低下头,又重重咳了几下,直到觉得将胸腔里的潮意与腥咸都弄干净了些,才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深深喘口气。
“还以为死定了,居然留了半条命,回头回了长安一定要好好和小九说说!”
他说着伸手往衣服里摸索,折腾了半天,终于摸出个裹得很是细致的小包来,他小心地将那湿淋淋的布包解开来,随手丢到一边去,手里只剩下一卷小小的犊皮,借着月色一瞧,歪歪扭扭的却是张地图。
“切,这鬼太岁居然将这地势摸得这么透彻,果然不是人……”端华侧头啐了口血水,肩背上被水底利石划开的皮肉愈发锐痛起来,他并不在意,又捏出夹在地图里的一张小小黄符来,“接下来,只要把人引过来就行了吧?”
不时,忽然自普渡河畔燃起一抹火色,袅袅飞起异色的青烟,正巧能让不远处的南诏军瞧得分明,宁谧的夜色就此被打破。
端华靠在树下,听到远远传来的人声,那些听不懂的话语里透着他能猜出的语气,他笑了笑,摸摸腰间的妲己,伸了个懒腰,轻声自语道,“看在头目的面子上,我就姑且信你一回吧,太岁……若他真能因此记我一次……”
脚步声,此刻,已近在咫尺。
与此同时的乌蒙谷中,师夜光捏着手里的黄符,看它倏忽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就化作了一团死灰,在月光下飘散而去。
他抖了抖烟杆,将手伸出裸露在月色下,金色的纹路灿灿地闪烁着,像是妖异的蛇吐着信子死死叫嚣,他眯着眼笑起来,眼底却晃荡着截然相反的冷漠情绪。
“师夜光,那是什么?”
会直呼其名的大概也就这么几个人了,师夜光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衣袖里,他并没有转头,只是就这那样仰望星空的姿态,懒懒说道,“一个小把戏而已,八重将军有兴趣么?”
八重雪见他这般模样,便不疑有他,开门见山道:“那小子还活着么?”
“哦?八重将军问的是哪个小子呀?”师夜光侧过脸来,挑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知故问道。
“少和我打马虎眼,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哦,待我想想呐,八重将军问的莫非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等着八重雪甩眼刀过来,可偏偏那人只是低着头,只看得清抿紧的唇,勾出锐利的线条。
似乎是等不下去这漫长的静默,八重雪咬牙道,“我问你,皇甫端华还活着么?”
师夜光眨了眨眼,反问道:“八重将军希望他活着么?”
“不要与我废话,师夜光!”八重雪脸色一变,双手紧紧握着美人靠,竟然让它发出了轻微的颤声,他用力闭了闭眼,才定下神来,“你告诉我,他没有死……”
师夜光不知不觉地靠过去了一下,那咫尺的距离已足够他体会到八重雪此刻的心情,“是的,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他的声音忽然就柔和下来,像是安慰一般凑在八重雪耳边低声说着,“八重将军,你放心,我们都不会死。”
那一瞬间,八重雪无法克制地慌乱起来,是的,慌乱不堪,措手不及。他摘掉了所有的假面,他的无力,他的恐惧,他的弱点,从来只在这一个人面前暴露无遗。这无从改变的习惯——该死的习惯。
可是那个人却毫无自觉,只挑了挑眉尖,对他说,“这就是所谓的祸害遗千年呀,八重将军。”
那一刻,八重雪突然很想揍师夜光一顿,最好能让他血溅五步才算舒爽。可到底他只是将刀架到那人脖子上,冷声道,“师大人,这一路上的种种,还有过去种种,等回了长安,我自会与你算清楚,所以……你别急着死!”
“好呀,我等着……”师夜光轻轻捏着刀尖,淡淡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