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人面桃花》慕月痕

27、（十五）

　　黑山白水，深夜的乌蒙山犹若一只巨大的异兽，静默地敞开着血盆大口。
　　近身的护卫一个个死去，他们的声音夹杂着痛苦擦过耳际，然而他无路可退，只能一路向前。利欲熏心，阁罗凤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念着，若非为了南诏云南王之位，那些昔日里所谓的兄弟又怎敢妄图弑杀他这个世子？
　　他并非皮罗阁所出——这是在南诏皇族中人人心知肚明的禁忌，却在皮罗阁尸骨未寒之际成为了将他推下深渊的致命一击，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冀，功亏一篑。

　　“小妍，快到了，撑住……”

　　不仅仅是功亏一篑，阁罗凤痛苦地闭上眼，脚下的速度却并没有慢下来，他仍记得那一刻，小妍匆忙地跑进他的屋子，一句“快走……”都来不及说完，长刀透胸而过，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
　　兵败如山，无路可退，这几个字鲜明的印在脑海中，那一刻，阁罗凤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地方。

　　——乌蒙谷，圣巫教。

　　“孤注一掷吗？”师夜光听到水吟语轻声说着，他偏过头，看到那人表情里隐约带着某种凄凉。
　　从石阶上垮了下去，不远处便是火把围成的圈，他们已经从谷口一直盘桓着到了广场中央。
　　师夜光踮着脚在人群后面张望，身前的人似乎认出了在他一侧的水吟语，略一点头，便为他们空出一方来，眼前的视野瞬间便开阔起来。

　　那个男人背着一个少女，狼狈地站在人群中间，或许说站着并不合适，他只是竭力让自己不倒下罢了。男人暗红色的南诏贵族服不知是被血染，抑或天生如此，师夜光仿佛还记得那时初见，那青年人洒脱不羁的模样，如今却模糊了。

　　“凤！”

　　人群中有人冲了出来，师夜光眯起眼，从火光里分辨那女人的模样，她冲得不顾一切，却还是被身后的人一把扯住。

　　“巫姑，别过去。”

　　又是个女人的声音，仿佛在记忆某处犹存在那声音的碎片，师夜光皱了皱眉，冲出来的女人已然甩开了身后的桎梏，“巫真，别拦我！”
　　是那日在普渡河畔的巫祝啊，师夜光眨了眨眼，又来回打量着那个名为巫姑的女人，她的腰挺得很直，一手护在腰腹之间，师夜光不自觉的“咦”了一声。

　　“凤，你怎么样？不要吓我……”

　　巫姑几乎扑到了男人身上，她似乎摸到了什么，又愣愣地将手缩了回来，只见那上面，殷红一片。
　　“别担心，不是我的。”阁罗凤仿佛极力忍受着痛苦，不让它自咽喉里流露出一丝一毫，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巫姑，背上的少女却脱力般地滑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
　　男人忽然醒转过了，颤抖着将少女重新抱回怀里，可惜那只僵硬的手，无论他怎么握紧，都毫无温度，“小妍……谁来救救她……”

　　师夜光见过那张凤凰花一般娇艳的面容，她曾站在漫山遍野的花红中迎接他们，她曾偷偷躲在南诏皇宫的一隅无声地追随着八重雪的身影。
　　而此刻，她苍白的脸上，星子般的眼眸失去生机，空洞地望着天际，仿佛想要诉说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哭泣。

　　水吟语却在这时走出了人群，他衣袂摇摆，连出口的声音都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我有法子让她不死。”

　　“什么法子？”

　　这话让阁罗凤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甚至没有看到吟语说话时，巫姑与巫真面面相觑，仿佛打了一个寒颤。
　　那素来温顺的女子轻轻曳住阁罗凤的衣角，极小声地说着，“凤，这是巫彭大人……”
　　“鬼师！”阁罗凤心里蓦地一惊，他终于看清了居高临下的男人逆光的脸，亦看到了男人身后倏忽聚集起来的血色人形。

　　——血鬼降！

　　师夜光暗自握住袖口，才将口中的惊呼压了回去。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亲眼见过吟语口中鬼降的真正姿态，那个非人非鬼的魂魄寄居在一具人偶中，以聆水阁璃落的身份存在着。
　　故而那日长安城中传信，璃落因病去世，他便知道，吟语打开了鬼降的封印，这也意味着，那个人已然有了觉悟。

　　“多谢巫彭大人……我只是一时悲伤，人死不能复生，顺应天命也是应当的。”

　　“哦，那真是可惜了这身体，阿璃似乎挺喜欢的呢。”

　　吟语似乎自觉无趣，便又退了开去，阁罗凤舒了口气，在一旁观望许久的巫真却走了过来，“阁罗凤，南诏世子？还是我应该叫你一声——巫谢？”

　　“哟~”师夜光看到男人一脸难堪，他忽然有些恶质地笑了起来，那边的女巫祝依旧抬起眉梢，不屑地说着，“你没有完成大祭司的任务便擅自回到乌蒙谷已然是重罪，还将南诏追兵引到此地，这可是罪上加罪。”
　　“我会向大祭司解释……”阁罗凤似乎以后觉悟，他轻轻握了握巫姑的手，朝那人安慰般地笑了笑。
　　“再多解释也只是诡辩！”巫真却并不愿善罢甘休，她一步步逼近，冷冷斥道，“如今非常时期，为了区区一个人而与南诏作对绝无好处，不过将无用之人丢给他们，倒不失为一个息事宁人的好办法，你说是不是呢，巫谢大人？”

　　师夜光不禁在心底啧啧，却见那巫姑一把拉住了巫真的手，巫真的脸上明显一动，连声音都柔和起来，“巫姑，你别呆在这里，对身体不好……”
　　“巫真，我们再想法子好不好，我、我去求大祭司……”巫姑跪在巫真脚下，带着哭腔对她说，“你也不希望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阿爹吧？”

　　“好，好……我都听你的好不好，你先起来，巫姑。”

　　巫真想要把她拉起来，那人却并不愿意，两人僵持着，直到另一个平静冷漠的声音插了进来，“大祭司让巫谢去见他。”
　　师夜光抬起头，在火光的死角里寻觅到八重雪瘦削挺拔的身影，他不自禁地勾了勾唇，那处的巫真尤还说了声，“可是巫罗大人……”

　　后半句却断在了碧落殿沉重石门缓缓打开的声响中，长风浩荡，穿过幽深的乌蒙谷，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门后那神之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门扉被推开，一室烛火将黑夜的衣角斩落，林斐将手中揪着的人一把摔进去，那人脚下虚浮，禁不住这般的力道，趔趄着，终是撞到了书案上，他仿佛憋着劲儿还想挣扎，末了，却脱力般顺着书案缓缓瘫坐到地上。
　　林斐重重关上了门，转身正巧看到那人沾满泥水的脸印在烛火下，一身的狼狈不堪，让他快要冲口而出的怒吼都生生卡在喉咙口，半晌，才闷闷地斥道，“秦央，秦大人，您这是在给我找麻烦么？”

　　“我是司天台的人，就算出了什么事也……”

　　林斐重重一拳砸在秦央身后的书案上，迫得后者将话停住，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泛着血丝的眼眸，想起他将偷跑去乌蒙山的自己从南诏羽箭下救出时的模样，他不知道林斐寻了他多久，可是那人作为全军如今唯一的将领，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司天台官员冒险跑去乌蒙山险要之地真的好么？

　　“起来吧。”

　　林斐伸出手，也不管秦央一脸呆滞，硬生生将人扯了起来，他上下打量着秦央，终是嘴角抽搐着丢了块布巾给他，撇了撇嘴，道，“那边有水，去弄干净。”
　　秦央很顺从地便走了过去，却又偷偷侧过头去瞧林斐，那人仿佛倦极了，他缓缓靠在椅子上，眯起了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南诏军此番大动干戈地包围乌蒙山，只怕是为了追杀阁罗凤。”

　　林斐突兀地开了口，惊得秦央将头埋到水里，半晌终于憋不住呛了几口水，轻咳出声，这举动不禁让林斐低笑了一声，“南诏王室往日对巫教讳莫如深，这次却似乎毫无顾忌，想来云南王的位子真是令他们这些世子昏了头。”
　　“这么说，阁罗凤真的和巫教有所联系？”秦央将自己收拾得略微妥帖了些许，才走到林斐那边，借着烛火又将衣上落尘拍落了些许。

　　“恐怕不止有所联系，他会寻巫教作庇护，而巫教似乎已然接受他，这其中恐怕并不简单。只是我不明白，巫教在南诏既然是邪教，阁罗凤此举无异于自绝后路……”

　　“不是这样的。”秦央出声打断，见林斐抬头来看他，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来南诏前，师大人查过关于南诏的一些典籍，书中记载：南诏苗岭这一带，信奉的神灵与我们汉人不同，他们认为万物皆有灵，崇火拜月，哪怕是蝴蝶、树木皆是神灵。所以，巫教在这里人眼中并非邪教……”

　　“莫非是因为巫教的信徒过多，才让南诏对它有所忌惮，故而想要借助我大唐之手来……这、这听上去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啊。”

　　“师大人说，苗家过去乃是政教合一，十年前苗岭一战，唐军也付出极大代价，如今巫教死灰复燃，南诏不可能任其做大，不过师大人也说，之中也许还有更深的缘由……”

　　“更深的缘由……”林斐眉头一簇，思及初时不过是护送鬼师而来，到如今，局势却已然脱离控制，他心头滑过一些模糊的东西，这些东西令他背上生寒，“所以……师大人才让我们按兵不动。”
　　秦央逆着光，似乎看不清林斐脸上那一瞬的惊心动魄，反好奇地问道：“咦，为何？如今南诏已出兵，若是我们与他们通力合作，岂不是更好？”
　　“笨！”林斐抬手就是一个爆栗敲在秦央额头，心下却还得意地念着谁让你一好奇就弯下腰来，满意地看着那人抱着头一脸无辜，他才慢慢续道，“一来，此次南诏的作为乃是为了云南王之位，我们并不适宜介入；二来，南诏既然主动招惹巫教，我们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

　　“可是……”

　　林斐瞥了一眼秦央迟疑的样子，冷笑着添了一句，“我想，你家师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阿嚏……”

　　师夜光抹了抹鼻子，心想着不知又是哪个闲人在论人是非，下一刻却只觉袖子被人拉上了几分，一抹疑惑的声音飘过来，“小夜光，你手上这个金色的蛇是不是又爬上去了些？”
　　师夜光连眼都没抬一下，曲着手指敲了敲小蝶的额头，瓮声瓮气地笑起来，“哎呀呀，不得了，小蝴蝶你小小年纪眼神就好使了，那日便到这儿，今日还在此处，啧啧，只怕不是眼神不好，而是脑袋不好了……”
　　小丫头哪禁得住师夜光这般戏弄，立时跳脚嚷起来，“你再说我，我就不告诉你妖星的事情了！”
　　“你忍得住不说？”师夜光理了理袖子，忽的坏笑起来，“那我就不听啦……”话音未落，已做出一副转身欲走的模样，身后的小丫头不愿意了，扑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角。

　　师夜光并不意外地勾了勾唇，默默按上一边的手臂，小蝴蝶说得没有错，这金色蛇纹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一日日在他身上攀爬蔓延，正如那日大祭司所说，当蛇纹遍布他身体的时候，便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说，这妖星能吞噬日月……”

　　小蝴蝶还在娓娓说着，师夜光心底却早有了些计较。他犹记得水吟语与八重雪决裂那日，那人曾在言语间提及八重雪乃是妖星，这事一直令师夜光难以释怀。
　　人有命星，一生如星辰运行，循着天轨而行，不可逆转。如今，依照苗家所说推算，此妖星大略便是古书中所记载的隐曜——计都与罗睺。

　　这个结果令师夜光不安。

　　他并非不曾卜算过八重雪的命途，早年始终无法占卜，他总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到了后来，彼此羁绊太深，再也看不清纠缠的命运之线。
　　可他从未料到，八重雪的命星竟然会是罗睺。

　　所以，他从未能卜算到八重雪的命星；所以，他自与那人初次相见，便注定了纠缠不清的未来；所以，无论多少阻碍，到最后还是会遇到彼此……

　　因为，八重雪的命星是罗睺，而他师夜光的，乃是凶星计都，
　　如同那个遥远的传说中所说，阿修罗神那被一分为二的身体，上半身化作黑暗星——罗睺，下半身仍在宇宙中流窜，成了扰乱天际之星——计都。
　　他们注定成为不详之星，在漫长的岁月中，彼此承受孤独与寂寞，彼此疼痛着，寻找另一半分裂的灵魂。

　　“那么，他会来长安，莫非是……”

　　“呀，巫真他们巡山回来了！”

　　师夜光愈发低渺的声音被小蝶的叫嚷压了过去，他抬起头，拨了拨盖住眉眼的碎发，似乎并未看错啊，他在心底这么想着，那个红发的中郎将竟是与那矜骄泼辣的女祭司走在一块。

　　“哟，端华大人与你家巫真姐姐很是熟稔啊……”

　　师夜光状似无意地笑起来，却发觉小蝶眉眼间转过一丝迟疑，他歪了歪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小丫头来，半晌，小蝶便教他看得有些难受，吐了吐舌头，小声说，“要是叫巫真姐姐，她会用御火术打人的。”

　　“咦？”师夜光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这苗家丫头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对他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
　　“喏，你可不能说出去哦。”小蝶眨了眨眼，凑在师夜光耳边轻声道，“十巫除了巫姑一位世代为女子，其他都是要男子继承的，当年挑选祭司时，巫姑之位本是巫真的囊中之物，没想到最后她却蹊跷地输给了现在的巫姑大人但是她能力素来极强，大祭司便特许她继承了巫真一位，不过……”

　　“恩？”师夜光皱了皱眉，巫真和巫姑的关系还真是非同一般，不过如此一看这巫教的人手不足恐怕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不过，她若继承巫真一位，就要放弃作为女子的身份……”

　　话到此处，小蝶忽然不再出声，师夜光看到她的表情一瞬变得悲伤，那其中难以言说的悲悯与无奈，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小蝴蝶怎么走神了？”师夜光嬉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小蝶的肩膀，“该不是看到巫真朝这边来就傻了吧？”

　　“啊？什么？！啊！巫真来了，我、我先遁了……”

　　笑眯眯地瞧着落荒而逃的小丫头，师夜光转过身，逆光的脸上，有一瞬无法捕捉表情，他耸了耸肩，开口道，“端华大人真是爱屋及乌，连替巫教办事都极尽心力呀。”

　　“巫教缺人手我才……”端华本是为了质问这妖气森森的司天监而来，却未料被那人抢了先机，一时没了气势，只得愤愤道，“师大人，你到底来干嘛！”

　　“啧啧，怎么每个人都这般问，也不寻些新鲜的话说……”

　　他作势掏了掏耳底，轻轻一吹，续道，“巫教还真是不见外，不过瞧着你家上将军如今的模样，你可没将人护周全哟~”
　　红发青年的表情愈发难看，师夜光却只当不见，话锋一转，道，“想必端华大人把这乌蒙山的地势也看得熟稔了吧，如今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要一试？”

　　端华心底本就难受，听到师夜光这一说，几乎脱口道，“什么机会？”

　　师夜光眉一挑，抱臂看着眼前这个人，那般的执着，那般的奋不顾身，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