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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 ...

  •   初春冰冷的细雨打湿了发和衣,八重雪站在偏殿之前,默默地抬起头,看似飘渺的雨丝却是生生刺痛,不自觉地闭上眼,感觉莹莹雨珠滑落面庞。
      上元之夜以后,整个世界以一种破茧成蝶的新生姿态绽放在他眼前,虚渺犹如梦幻空华的不真实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记忆中师夜光若即若离的暧昧反而有种距离感的安全,如今,他却觉得那个人似乎想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一切美好都呈现给他。仿佛,已经穷途末路,再也没有明天。如同,错过这一刻,就将万劫不复,形同陌路。
      甚至他觉得,师夜光有意无意地在避开他,他从来找不到师夜光,师夜光却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这种感觉很糟糕。而关于司天监夜宿十里烟花聆水阁的传闻,让他再次蹙眉。
      八重雪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只因为太过容易地得到,才产生的患得患失。他笑自己,像小儿女似的,迷失在情恋之间。(然而愈是如此,愈是得不到解脱。)

      他随着传令官施施然地走着,惊蛰的沉雷唤来一场绵延数日的雨,空气中湿糯的气息令人乏力。打了个哈欠,远远地朝着偏殿望去,在三两点桃红之间看到红衣男子修长而清冷的身影。即使是伫立在雨中,却依旧让他想到了火焰,安谧若素地灼灼燃烧,有一种欲迎还拒的冷漠。
      师夜光走过去,看那人犀利的目光在睫毛的阴影中闪烁,紧握刀鞘的指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无奈地叹气,撑了伞给他,“八重,淋成这样可不好看,这真不像你……”
      “南诏使者进宫面圣,详情虽不清楚,但据传令官说陛下脸色不善。”八重雪的口气还是很平淡,平淡到似乎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师夜光点头,撇撇唇,“多想无益,进去吧。”他轻轻覆上八重雪的手,是比他还要寒凉的温度。

      ——巫教以南诏羊苴咩城数千人为质,胁迫云南王遣使前往大唐,以千人性命换一人。

      南诏使臣干涩微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殿中犹如冬日的浪涛,泛起一阵阵的寒意。
      八重雪俯首,看着光滑冷然的地面倒映出朦胧的一片红色,思绪飘到很久远的地方,瑶华琪草,小石山林,烟罗朦胧,湿热古老的小村落在一片焰色中模糊了痕迹,有嘈杂的人声喧嚣而过,与使臣嘶哑的尾音重合,“但求,迎回鬼师。”

      青玉帘下一片仿佛缭绕着烟云的金色,翻滚着的金银丝线勾勒出苍龙怒张的利爪。看不清男人的眉眼,只听得那声音里透着莫名的笑,傲慢而冷酷,“雪卿,苗岭乃是你的故乡,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的?”
      “臣惶恐。”八重雪始终只是保持着那个姿态,俯首,称臣。
      男人似乎很满意于他的态度,笑意愈加难以捉摸,“朕仿佛记得当年正是巫教祸乱苗寨,令苗岭十三寨一夜倾覆,雪卿可有忘记?”
      “臣不敢忘。”他微微仰起头,看帘后人影微晃,似乎有什么在无声滋长,他听到男人说,“如此甚好,此回便由你护送鬼师前往南诏。”
      下一刻,青玉帘霍然拉开,男人侧坐在一片锦绣之中,手里的棋子叩着棋盘发出一阵清响,在殿中幽幽回响。八重雪讶然地注视着绫罗旖旎之间浮现出的那抹素色,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此刻那人跪在男人身侧,任由水色长发被轻抚玩弄,温驯犹如被卸去利爪的猫儿。
      “朕喜欢心爱之物受人艳羡,却不能允许有人觊觎于他,更不能容忍被人胁迫。朕的江山可容不得这般的污浊,”上位者缓缓抬起手,凌空做了个抹杀的动作,“雪卿便为朕将之除去吧。”
      “可是,陛下……”八重雪的话断在一半,他看到男人步下玉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朕给你半个左羽林卫的兵力,至于巫教那些杀人于无形妖术,司天监你不会让朕失望吧?”
      头顶传来沉沉的声音,八重雪只觉全身一震,侧了头去看师夜光,却看不清交错在光影中的表情,只有那倦怠柔软的嗓音淡然荡开,“区区巫教妖术当然不足以撼动我大唐的威仪。”

      ——他早知道,这个男人有一张魔鬼的脸。
      ——那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和魔鬼做交易?

      想到这些的时候,八重雪伫立于雨中,眼前大明宫红色的立柱,金色的琉璃瓦,黑色的盔甲,混沌成一片虚无的无色,分辨不出光影缭乱。水吟语与他一前一后走出偏殿的,而师夜光却被那个男人留了下来。
      “我不明白。”吟语微低着头听身后那人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即使不转身他也知道八重雪定然是安静地注视着自己。撑伞的手微微一颤,清浅的目光中夹杂着疼痛与悲伤,“有你与夜光大人送我这一程,已是陛下开恩了。”
      “我不明白。”八重雪仍是那一句,一袭红衣在风中飒飒作响。
      八重雪并不喜红,只是除了那种血一般的色彩,似乎再没有那个颜色能衬得上那人凌厉到艳冶的姿容,而水吟语总是素衣白裳,清清浅浅得仿佛可以融入空中。他想起,年幼时八重雪总是喜欢紧紧拉住他,不知是怕他真的消融而去,抑或只是想要让他冰冷的雪色染上一抹绯红的温暖。缓缓转过身,吟语只是叹了口气,道,“够了,阿雪。”
      “什么……”八重雪第一次觉得吟语变得那么陌生,甚至于他竟猜不透那人话中的意味。
      “够了,一切都够了。”苦笑着,吟语走近些,直视八重雪墨色的眼眸,“十年了,我逃了十年,你也护了我十年,现在我想回去了,放了我,也放过你自己。”
      那双水色的眸映着夭夭春色,让八重雪想起了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将他们灼烧的焰,炙烈决绝,让人疯狂的在其中寻找着不存在的希望。拒绝重复那些回忆,他吼道,“这不可能!”
      “你还是这样,阿雪。”水色的瞳仁始终追着八重雪躲闪的眼神不放,“你不想我回去,是怕我落得与阿爹一般的下场,你不愿与圣巫教为敌,因为哪怕是他们一手促成苗寨的殒灭,然而在你眼中,圣巫教众亦是苗人,你不愿意看到同族相残。”
      “我只是不想你再回到那个修罗死地,不想你经历同样的痛苦,你又何苦……”八重雪叹息,吟语的每一句话都落在他心底,一字一句令他的魂灵震撼。一直以来他都知道,水家的人皆是这般,纵使外表再多柔和,骨子里却是倔强烈性之极。
      “阿雪,不要再问,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现在,你只需记住,” 吟语收起伞,屈膝跪下,行云流水般的姿态优雅而虔诚,垂下眼帘,幽幽地、平静地说,“水吟语此生所侍奉的只有八重雪少主一人。”

      远远看着那人走向宫门,八重雪再也说不出什么。
      长安城,大明宫,只有垂柳依依,春桃灼灼,看不到激战疆场、马革裹尸的腥风血雨,也难怪总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说他们只是天子华丽的玩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每每这时,他总会狠狠瞪回去,让那些指手画脚的旁观者闭嘴,然而悠悠众口,亦非是空穴来风吧?彼时总会有人开玩笑说,八重你生了一对魅人的眸子,这瞪人的坏习惯还是要改改的,你看礼部那位大人被你瞪得脸红心跳的,哈哈……而后他习惯性的瞪回去,那人便笑开了花,说着八重你又来,这哪里是瞪人,说是勾引还差不多……再后来呢,打打闹闹,彼此争锋,互不相让,纠结了人生。
      “夜光……”叹息的调子,八重雪蹙眉,何时变得这般无法放下,几乎不像自己,这样的自己又怎么去面对即将来临的未来?

      终时,是烈马嘶鸣之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远处,那因受惊的骏马高高扬起双蹄,落地的素白纸伞晕上泥色。
      “吟语————!”

      足尖点地,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穿花入云般急急掠去,却依旧赶不上那落下的马蹄,吟语却似没有意识到当头落下的危机,竟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强劲的气流自手中流出借由刀身迸发,枫桥夜泊的凌厉之气破空划过,先一步击中骏马,马儿受惊,尚未落下的双蹄又一次扬起,却由于之前失了支撑而无法维持这般的凌空之姿,再次迅速地落下,千钧一发之时,墨蓝色的身影抢先一瞬将失了神的人捞上马,冷冷喝道,“停下,阿绪!”

      骏马受不住这接连的惊吓,疯狂失控起来,几欲将背上的锦衣青年掀下,然而那人只是虚晃了一下,修长的指紧紧勒住缰绳,一声长啸,便轻松地化险为夷。挑了双艳丽的桃花眼,被叫做阿绪的锦衣青年歪头不满地睨着对面马上的青年,问道:“史少爷就这么不相信我的骑术?”
      “哼。”蓝衣的青年不接他的话,侧过脸看到站在眼前的金吾将军向他伸出了手,冷峻的表情映在俊丽的面容上让见惯倾城美人的他竟有一瞬想要愣住,却只听得那人隐隐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史公子,把吟语还给我!”
      “喂,你这人什么态度?”锦衣青年才一开口,就被八重雪一记眼刀甩了个惊心动魄,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要发作,对面马上那素衣的人却缓缓抬起头,眉尖微微颦起,勾了一抹稍显勉强的笑,却若春风吹起了涟漪,只让他想起了西子捧心的凄艳之态。
      “让两位公子见笑了。”搭上八重雪的手借力跃下马背,水吟语向着蓝衣青年倾身作揖,“多谢。”而后也不多言,只和八重雪互换了个眼神,道了声“失陪”,便匆匆离去。

      “那个美人是谁啊,朝义?”眨了眨眼,看得一绯一白两个身影消融于锦绣宫墙之后,锦衣青年喃喃开口问道,身后立时响起沉静的声线,“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他转头向着史朝义(那人亦同他一般遥遥看着远处),一脸不可思议,“那个就是你一直在我面前提起的八重雪?真没想到长了这么张脸……哎,不对啦,我问的不是那个将军,是那个穿白衣的美人。”
      “若是我没猜错,他就是那自苗岭而来的神秘鬼师——水吟语。” 史朝义言罢,但见身畔的人微微一笑,不禁蹙眉道,“安庆绪,那不是你惹得起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水吟语……” 安庆绪玩味地笑着,桃花眼里眸光流转,“有意思。”

      八重雪与吟语一路行至宫门处,却是相顾无言。
      直到白衣一角隐入马车的绣纬之时,吟语轻声与八重雪说,“不必担心我。”
      而八重雪始终不答,默然看着那飞尘蒙蒙,渐渐不见,他才轻轻靠在墙上,低声呢喃道,“你这般,让我如何放心?”自心头浮起的无力感让他厌恶,紧紧握住枫桥夜泊的刀鞘,勾了勾嘴角,仅剩自嘲。
      南诏,苗疆,巫敎,巫蛊之术……记忆深处某些被刻意深埋的画面被挖了出来,鲜血淋漓。
      他依旧深深记得那一刻男人笑得令人寒彻,他说,“雪卿,你从来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从没有想过会再踏足那块土地,更没想过是以这样的身份回到那里。仿佛堕入了永无止境的迷惘之中,无数的线纠缠在一起,解不开,理还乱,没有尽头,找不到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凉的指尖缠上他紧握刀鞘的手,而后掌心相抵,五指相扣,他甚至来不及出声,便被那人拽着跑了起来。
      仿佛冥冥中便有了光,在夜色中微弱却固执地剪出一道苍白的道,定睛看去才分辨出是月华凝炼,照着深宫里人迹罕至的长廊,落下一片苍银的痕迹。
      八重雪有些迷惘地那人,他不知道何时天色已成夜,亦不知何时雨幕断了线,然而他知道那个人在看着他,眼底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了一起。

      “别担心,无论如何……“依旧是倦怠柔软的嗓音,师夜光想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可是到最后出口的却是,“无论如何,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夜光,你不明白……”不明白流传在苗家的巫蛊之术是多么的残忍,不明白他们的过去是怎样一场欲说还休的哀伤,不明白那一刻他眼前所浮现出的修罗死地与不可逆转的宿命。
      师夜光笑着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上八重雪左眼下的泪痣,“都说左眼的痣是男孩子的烦恼,看来是真的,呵呵……”
      “真想把它抹杀啊,抹杀你所有的烦恼……”他说着轻轻拉下八重雪,轻柔的吻落在泪痣上,然后他抱着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心。

      月光透过指缝,抓不住,缚不牢。
      一握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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