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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

  •   当天晚上我和于波密谋了半天。两个人同时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必须留在这里跟团拍摄。我先去看一下情况,要是有可行性,可以先确定联系人,在返回北京之后再过来拍摄。第二天的活动,我可以称病,于波负责跟置地请假打掩护。

      我带着针眼摄像机,当天晚上打车去了深圳,星月花园是个低密度花园洋房社区,在深圳郊区。我在工地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星月工地旁边有个露天大排挡。我回房间放下行李,到大排挡找了个座位坐下,点了米粉和虾饺慢慢吃。夜色深沉,大排挡的人越来越多,没有空座位了。老板便安排了一对中年夫妇和我合坐一张桌子。

      正吃着,工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女人高亢的哭喊。我看见几个男人将一个担架抬出了工地,后面几个男人拉着几个男女老少往外拽,女人们边哭边叫骂,拳打脚踢。那些男人倒不还手,将他们拖出工地,回身关上了铁门。大排挡上的诸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不知道的便向旁边人打听情况。

      我知道这家人必定是那家受伤的民工家属,担架上躺着的想必就是受害者。那一家人哭骂了一阵,知道没有用处,便坐在外面一筹莫展。里面一6,7岁模样的孩子看见旁边大排挡,便拉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手要吃东西。年轻女人抬手一个耳光,孩子大哭。我看不下去,跟老板要了一分叉烧包,站起来想给他们拿过去。同桌的中年女人看了看我,用普通话说:“小姑娘别管闲事。”

      看样子这一位必定知道一些情况。我缓缓坐下,轻叹了一口气:“孩子太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哪里管得过来?”
      “看见了不管,我心里难受。”
      “你们外乡人不知轻重。这里那么多人,都是铁石心肠吗?”
      我心里一动,故意说:“置地是大开发商,全国有名的,总不见得敢乱来吧?”
      “置地是不敢乱来,不过别人就不一定了。”
      我看着工地外面的围挡“广东协力建设公司承建置地星月花园。百年大计,质量为先。”“难道这个协力建设很厉害?”
      中年男人瞪了中年女人一眼,女人淡淡地回答:“还是那句话,你别管闲事。”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乖乖闭嘴。看样子协力的势力很大,周围的人始终没有过去劝慰帮助那家人的。那一家人坐了半天,互相搀扶着缓缓离开。

      回到旅馆,房间没有热水了。我通知服务台给我送一些水。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给我送了两瓶开水过来。我发现床单有些脏,问她可不可以换一条,她回答:“没问题。”很快就拿了干净的床单过来给我换,一边换一边跟我聊天:“小姐你是哪里来的呀?”
      北京两个字太扎眼,我回答:“邯郸。”
      “噢,邯郸在哪里呀?”
      “在河北。”
      小姑娘又哦了一声,估计河北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你来深圳出差吗?”
      “是啊!”小姑娘看样子喜欢聊天,正好可以从她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你们这里晚上出去安全吗?”
      “安全呀!很晚街上也很热闹的。”
      “我刚才在旁边的大排挡吃东西,看到有人打人呢。”
      “哪里呀?”
      “就是那个星月花园那里。”
      “噢,是那个受伤的民工家吧?他们家在这里闹了一个星期了,要工地给他们20万的赔偿,工地不肯。”
      “为什么不肯呀?20万对于这样的大公司来说,只是洒洒水呀!”
      小姑娘听了我学的古怪广东话,咯咯直笑:“受伤的人有好几个呀,这一个给了其他的肯定也要。干脆就都不给了。”
      “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人受伤?”
      “都知道啊!那个工地很乱的,老出事。我们都说那里风水不好呢!”
      “那个协力建设,是不是很有背景啊?”
      小姑娘压低了声音:“协力什么都干的哦,这个镇子都是他们管的,我们旅馆也要交管理费给他们的。”
      “那不是□□?”
      “也不是啦。我们这里这几年发展这么好,全靠协力集团呀。协力集团的老板是以前的镇长,还是省劳模呢!床弄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我看了看,床单上还是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痕迹,想必所有的床单都是一样的。我点点头:“行,就这样吧。”
      小姑娘笑一笑,退出了房间。

      一晚上脑子里面乱纷纷。看样子采访的难度比较大,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有所收获。置地的活动下午5:30就结束了,我必须在此之前赶回酒店,以防有人探视。旅馆的床垫太软,枕头太低,躺着和受刑差不多。早上6点多我就起床了,无所事事,干脆到外面去吃早点。

      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刚坐下,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也在买早点,正是昨天那一家子中的。我跟着他们,看他们进了一家残破的小旅馆,直接下了地下室。我尾随而进。前台没有人,可能还没起床,我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广东本来就潮湿,地下室更是一股霉味。走廊黑兮兮的,两边的墙皮因为潮气侵袭,都已经脱落,耷拉着吊在半空,靠近地面的墙根长着一层白色的霉菌。我看见年轻女人拐进了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房间,便跟着过去。

      门没关。看见我出现,屋子里的人很警惕。我自我介绍:“我是广州都市报记者王强的同事陈宣。王强有事不能过来。他上次采访你们以后一直很惦记,让我过来看看你们。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们。”
      屋里一个老太太听我说完立刻痛哭起来,用粤语向我说着什么。我很尴尬的解释:“我刚刚到广州,粤语不太好,你们有没有人可以说普通话?”
      年轻女人走过来盯着我看了半天,用普通话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协力的人?”
      我看着她:“协力要对付你们的话,需要冒充记者吗?”我把手机递过去,“或者你给王强打个电话,看看我是不是冒牌的。”说完,心里突突直跳。
      女人脸色缓和了很多,对我说:“陈记者,你请进来吧。”

      地下室的狭小房间里一共住了6个人,除了伤者钱有光之外,还有他父母,他的姐姐钱有兰,姐夫廖富贵和他们的孩子阿元,分睡三张上下铺。地下室没有窗户,一只电灯泡孤零零地吊在房顶。阿光躺在靠里的一张下铺上,五官很清秀,脸上还没有完全脱了稚气,只是现在这张脸木无表情。可能是他长了褥疮,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恶臭。阿光母亲拿了阿兰刚刚买的热粥要喂他,阿光却是闭着眼,说什么也不张嘴,更不说话。他母亲忍不住又是痛哭。阿光厌烦地转过头去。

      我问阿兰:“协力现在的态度怎么样?”
      “前几天协力不给医院付医药费了,医院就让我们出院。我们没地方去,就又带着阿光回了工地。刚开始,工地的一些朋友帮着我们说话,可是后来谁说话谁被炒,就没人说话了。昨天晚上,协力把我们从工地赶了出来。阿光的姐夫原来也在工地上干,这次也一起被赶出来了。”
      廖富贵是个看上去很老实的民工,在旁边抽着闷烟。我问他:“听说工地上受伤的人有好几个,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伤得不能再干活的都送回去了,有几个轻伤的还在工地干。”
      “他们得到赔偿了吗?”
      “没有。”
      “为什么只有你们一家要赔偿呢?”
      阿兰激动起来:“我弟弟才15岁啊!他的下半辈子怎么过?以后我父母怎么办?”
      “他没成年,怎么可以进工地打工呢?”
      “工地上都是这样啊。”廖富贵道:“没有身份证的,随便弄个身份证,借来的,假的都可以。协力就是复印一下,上面检查可以过关就行了。15岁不小了,还有更小的呢。总不能在家吃闲饭啊!”
      看样子童工问题还不是个案:“不到年纪的有多少个?”
      “不知道。十几二十个吧。”
      “我想去工地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你们的朋友可以聊聊的?”
      廖富贵摇头:“敢说的都走啦,剩下的都是不敢说的。”
      “走了那些你有联系方式吗?”
      “有些有老家地址,不过出来打工的,不会在家里呆着的。”
      “那也可以。”廖富贵给我留了几个人的姓名和联系方法,顺便留下了他们在湛江的地址。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啊!王记者说会帮我们,可是到现在什么也没有。你一个女孩子,恐怕也没有用处哦。”阿兰感慨。我无言。面对这几张期盼的面孔,我什么也不能承诺。

      走出钱家寄居的小旅馆已经是上午十点钟。手机响,居然是陈奇。我不知道怎么跟他撒谎,干脆不接。我来到星月花园的工地,装扮成一个看房人。门口的保安拦着我不让进,我抻直了舌头软语哀求:“我定了这边第二栋的一楼,怕见不到阳光哦。老百姓挣钱不容易,买房子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我不进楼里,就在外面看看会不会遮挡就出来,一小会儿就可以了。”

      小保安的年纪看上去也很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你进去了快点出来,不然我会挨骂的。”我赶紧点头,冲着他粲然一笑,大步往工地里面走去。虽然所有的工地都很乱,但是有些工地乱中有序,什么线路进出车,什么地方卸货,什么地方堆料,乃至小黑板上可能还有各个小组的评比情况。星月的工地却是真的乱,杂乱无章,工程材料堆放得到处都是。脚手架上的木板有些叠在一起,有些需要迈大步才可以够得着。天气热,一些工人没有戴安全帽就在施工。我不是建筑界的业内人士,但是也看得出来里面的问题一定很多。

      正拿着摄像机偷拍,迎面走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用白话冲我大声嚷嚷。我猜想应该是协力的管理人员,赶紧奉上一个微笑:“对不起,我这就走。”急急忙忙走出工地的大门,听见那个男人正在厉声喝斥那个可怜的保安。我内心祈祷,但愿我不要害了他。

      钱有光那张木然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压得我心头沉甸甸的。我决定返回那家小旅馆,给钱家留一些钱。走到旅馆附近,正好看到几个男人推推搡搡的把钱家的人带上了一辆大面包,在众目睽睽之下绝尘而去。我手心出汗——以他们的势力,要对付我实在太轻而易举了。说不定我已经被他们发现。好在材料已经很充分,我去旅馆结了帐,匆匆忙忙地返回了广州。

      回到酒店,给于波发了一个短信让他放心,然后把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正想把拍摄的资料拿出来看一遍,房间的电话响。拿起来一听,居然是陈奇:“你回来了?”
      我一惊,他怎么知道我不在酒店?陈奇接着说:“你还没吃午饭吧?我在顶层星光西餐厅等你,你先洗漱一下,20分钟够不够?”
      “不用,我已经洗过澡了。现在就可以上来。”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行踪,没必要隐瞒什么了。

      置地濠景酒店顶层的星光西餐厅装修非常豪华,全部欧式复古风格,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不是托陈奇的福我可不舍得在这里消费。进了餐厅大门,报上陈奇的名字,小姐将我带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里面。座位虽然不显眼,景致却是最好,广州商业中心尽在眼底。想必是VIP们的专座。

      “想吃什么?”看我坐下,陈奇问。
      “贵的,好吃的。”
      陈奇一笑,给我点了一份鹅肝酱,一杯香槟。
      “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于波早上说你肚子疼,睡一天就好,别人就都不方便追问了。不过我知道你并没有这方面的毛病。”
      我皱眉。不怪于波,他不知道这里有个了解我底细的人。
      “我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楼层小姐说今天早上整理房间,你的床昨天晚上没有睡过。我就猜到你去深圳了。”
      我做个鬼脸:“你倒是适合当侦探。”
      “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材料很丰富,正好政府下一步也要抓这个事情。”
      “那还犹豫什么?”
      我一边往面包上抹昂贵鹅肝酱,一边认真地说:“置地待我不薄啊!”
      陈奇忍不住笑。
      “如果打算报,我不会提置地,尽量把对你们的影响减到最低。”
      “那不可能。我们和协力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你提溜了他们,我们也好不了。所以置地不会让你报。”
      我冷笑一声:“那你还找我干什么?直接往我们台里送钱就行了。”
      “投资个人,成本比较小一点。至少一个人吃不下太多的鹅肝酱。”陈奇气定神闲地微笑。
      “我还有良心。”阿光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的好胃口荡然无存,“你们去走台里的路线吧。釜底抽薪,你们也踏实。”
      陈奇叹一口气:“齐宣,你总是那么固执。我劝你,不光是为了置地。协力是地头蛇,我们当初根本不想把工程给他们,可是他们□□白道全上了,最后我们也没办法。你以为你一个小记者能够捅破了那颗毒瘤?你要报道,置地不说,协力首先会对你不客气。”
      我默然,他说得没错,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那些渴盼的脸,总在我眼前出现。我无力地说:“早上他们把受害者一家带走了,不知道会对他们怎么样。那个孩子才15岁,初中刚毕业,腰椎骨折,下半身终生残疾。”
      “我会和他们联系,保证他们一家的安全。赔偿方面,我尽力为他们争取。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点点头。他出面,很可能比曝光更能够为他们争取到利益。但是我的心中沉甸甸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让我再想想。”
      “不管你怎么决定,事先告诉我一声,至少让我有所准备,行吗?”
      “好的。”我知道,既然置地已经有了准备,这个片子其实等于搁浅了。

      剩下来的时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阿光的事情堵在我的心口,让我轻松不起来。但是至少我发现,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不完的话题。我的心情渐渐好转。

      下午于波回来,我们一起看收集的素材,于波大叹可惜。他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受到武侠小说的荼毒,还有一些侠客的情怀,对于批评报道一直特别热衷。这么好的选题不能做,对于他实在是种折磨。我们两个人坐在房间里一筹莫展。于波突然一拍大腿:“我找广州的朋友搜集一下协力的背景资料,他们不可能只承建置地一项工程。我们可以去挖它的其他工程。同样的公司,同样的管理,置地工地上的问题在其他工地上一定也有!”我眼睛一亮,这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波当即给他的朋友打电话,他的朋友承诺在我们离开广州之前把详细的材料给我们。

      搬开了心里的大石头,晚宴上我谈笑风生。陈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回给他嫣然一笑。他皱眉,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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