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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选秀之四:妆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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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选定在了九日之后。
嬷嬷这几天举止缓慢,不似进宫头一天人前人后地忙活,反而愁眉不展,连唠叨声都难得听到。有时,她会很长时间地盯着我看,好像我会忽然消失似的。问她究竟有什么心事,她却又不在意地摇摇头,推说选秀结果一日不出来,就担着一日的忧。
表哥和胤俄还是每晚来看我,可是,另一个人,却从未来过。
有天晚上,表哥单独过来了,带我去翊坤宫走走。
夜色寂寂,我唯唯诺诺地跟在表哥后面。花盆底儿扣在青砖铺着的地面上,哒哒做声,又在宽宽的宫墙之间反复回荡。表哥转过身来,回走了几步,来到我身边。“这两年很少见你,都分生了。”他异常柔和地说。
“哪有……”我嗫嚅着,觉得离表哥很近很近,蓦地生出些不安来,却又不便往后退,只好浅浅地垂下头,鬓脚原有些散,这时也松松地披下来几缕青丝。
“还记不记得你跌伤的那年夏天,你和我们共度七夕,给我们送凉茶,一起去上书房。那时候你的脚步声就像现在这样,跟在我的后面,轻盈,快活,无忧无虑的。三年了,每每深夜独自走在宫墙之间,我都会恍惚听见你的脚步声,今儿个,你总算又回来了,又回到紫禁城里来了,吧嗒吧嗒地跟着我了……而且,以后也都会跟着我的。”他伸过手来,用力地试图握住我的双手。情急之下,我慌乱抽手,却还是被他紧紧攥住了衣袖。
“呀,”表哥轻叫了一声,复又没事儿人的模样,我低头一看,涂着丹朱的削葱长指甲已经把他手上划出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口子,渗出了点点血迹。
“表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这有什么,”他不在意地说:“我们练布库,狩猎什么的,哪天不要划伤,你别放在心上。”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肩。
借着远远的灯火微光,我从鱼形荷包里取出一颗活血化瘀的丸子,用两指细细地碾碎,慢慢撒在伤口上,轻轻吹匀了,再从襟下抽出别着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包扎,系上个牢牢的蝴蝶结。“还疼么?”我内疚不已。
“早不疼了。”表哥说,这次,没等我抽回手,已经被他握在掌心里了。“你安心地随着我走吧。”他不待我抗议,果断地说。
翊坤宫,还是那么熟悉的地方,万字锦底的正门,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步步锦支的摘窗装饰着万字团寿纹。“真好,这儿什么都没变。”我轻轻地说,唯恐声音大了,惊动了宫里的寂静。“你放心,只要你喜欢,这儿就会一成不变的,即使我们搬离宫中,也会关照她们一切保持原样,你可以常常进宫来给额娘请安。”表哥说。我明白他指的是成婚不久之后得搬离皇宫另建府邸居住,立刻飞红了脸,幸而夜色深了,看不出。
表哥领着我进了一间屋子,四周陈立着金鼎、香几、宫扇,中堂有一架诺大的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屏风,将后半间屋子完全隔离了,看不见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
“霏儿,你先闭上眼睛。”表哥的眼里闪着神秘的光。
“唔,闭紧了。”接着,我听见表哥折叠、收拢屏风的声音。
“喏,可以看了。”
我睁开眼帘,天啊,大理石的案几上陈列有各式各样的西洋自鸣钟、各色的玉如意、玉器插花瓶,摆得整整齐齐。地上,铺着一张厚厚的羊绒毯子,毯上齐齐地摆着若干只漆质梳妆盒,盒子每一层匣子都是打开的,里面盛满了首饰:前两只嵌金梳妆盒装着的是珠花簪、压鬓簪、凤头簪、牡丹簪、蝴蝶簪等物件,式样很是繁复:梅英采胜、景福长绵、日永琴书、卿云拥福的样式都不缺。接着的三四两只妆镜台就摆着成打成打的头花:红宝石串米珠头花、点翠嵌珍珠头花,蓝宝石蜻蜓头花、红珊瑚猫蝶头花、金累丝双友戏珠头花等等。最后面的几只盛放着羊脂玉的扁方:金嵌花嵌珍珠的、点翠嵌宝石花的、金嵌南珠翡翠的、点翠嵌珊瑚松石的……满目珠玑,眼花缭乱。
然而,最叫我称奇的还是角落里摆着的一展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西洋穿衣镜,足足有一人多高,两尺来宽。长这么大,还没在哪位娘娘的宫里见过这么西洋大的穿衣镜。
表哥牵着我继续往里头走,啊,后面的长桌上摆着成套的四十八件景德镇的珐琅瓷器,上面的彩绘瞄着山水人物、花鸟写意、四时远近之景,真真精雅绝伦,臻于妙境。
“霏儿,这些东西好么?”表哥问我。
“好……我也见识过好些东西,眼皮子不算浅了,可这么些好物件云集一处,还是头一回瞧见。”
“你还没看见角落里那堆箱里装着的成套的皮、夹、单、纱的成衣呢。”
“唔……表哥,你搜罗这么些东西,做什么啊?”话一出口,我已然明白了过来。
“你呀,”表哥牵着我的手,顺手抓起一把发簪,举到我眼前,“你这个傻瓜,这些全部当然都是给你的咯!每一件每一样,都是我亲自过目、精心挑选的。你还不懂吗?”
我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珊瑚玛瑙簪子,只觉得明晃晃地直耀眼,有些目眩神移。
“盛京那晚,皇阿玛和额娘的话你也都听见了,皇阿玛顾忌到太子爷,想必将来也不会太照顾我们,大婚的赏赐更是不可能丰厚,顶多和诸兄弟端平,将来加官进爵、委以重任恐怕也是遥遥无期。可是,我不能让未来的福晋委屈了,皇阿玛不赏赐,我胤禟自己挣家私……怎么样,求人不如求己,这份妆奁,霏儿你可满意?”
“哦……唔,……那个,这些东西你哪里挣来的?”我不愿正面回答表哥的问话,又不能逃避,只好硬着头皮问下去。
“这两年,我也算半个皇商了。先是从关外贩售人参,利润优厚;今年开春以后,皇阿玛准许我和胤俄上朝参政,结识了明珠大学士的门人安三,据他指点,又做了些扬州的盐务生意,刚刚有起色,也进账颇丰的。”
“那个……士农工商,商为最下。咱们金枝玉叶的,又不短什么,干嘛要学市井走卒做生意呢?”我不知不觉地绕远。
“这个嘛,说出来你也不明白,总之,手里不缺银钱方有资格风雅。你放心,有我在外头赚银子,你这富贵闲人才做得安稳。”表哥将话题又圆了回来,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看到我的灵魂里头去。“霏儿,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无论命运沉浮如何,我都会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别的福晋有的,你一样也不会少;她们没有的,我也会尽量让你拥有。这辈子,你都会是最幸福的福晋,任谁也比不上。”他的手臂轻轻环上我的肩头,慢慢将我埋进了怀里,发髻贴着他的衣襟,耳朵刚好凑在了他的胸口上。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扑腾扑腾”,稳稳的,沉沉的,一如他的承诺。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跳得那样慌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