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任 ...
-
大虞升平十三年，始及弱冠的卿越出任河间郡守，官从四品。
凌江下属十三郡，河间郡是最大的郡国。河间郡临京畿，靠东海，是个富庶地。
大虞朝立国三百余载，锦绣河山万里，也是好些年的太平盛世了。然自弘宣帝起，大肆分封诸侯异姓王，到升平三年，只有阳都五城是确实听从天子号令。中山王袁阆守着阳都北方门户，独大一家；东海偏安一隅，长信候裴楷数年不曾入阳都觐见天子；凌江十三郡以陆家为尊，是天下寒士的风向；赫连氏固守沙洲，难保无异心。
卿越生于阳都，长于阳都，除却东海郯城求学两年，尚未出过安阳城。卿家是阳都几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照理说卿越本无须下放至此。但此番委任，是卿太傅一派和焦相一党博弈的败局。
政党博弈古来便有之，看似有其路线规则可言，其实不然。政党博弈的根源在于对立党派的存在，其中充斥着各种狡诈的智慧，更承载着无数肮脏龌龊的野心，明面上的厉害计较、背地里的阴损试探，皆出于政见相左、利益相悖。大虞朝左右二相向来不睦，左相焦询党羽众多，把持朝政久矣；右相褚元诲是个实干派，力图在大虞推行变革。
卿太傅拥护右相褚元晦变法改革，变革推行至一半，虞帝下诏废止改革，牵连官吏遭罢黜者十之二三，被贬谪者十之三四，右相被免官流放，终身不得入皇城。一时之间，阳都百官人人自危，愁云万里。这场声势浩大的变革案牵连者之广、声势之大，实属大虞朝头一回。太傅受了牵连，却不削官，不夺职，只是将卿越派出了阳都。
皇城门口的小黄门称，右相大人被流放当日，卿太傅连夜入皇城，第二天卿越就接到了任职诏令。至此，这场牵涉甚广的变革案也尘埃落定。
卿越随仆从驾车上任途径祝其县，方才发现河间郡距郯城不足百里。虽说天下书院当以陵江泗水书院为大，但郯城的引冰书屋也是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之地。引冰书屋的韩言规先生，是名动天下的大儒，阳都左相焦询也曾是其得意门生。卿越三年前到引冰书屋求学，学问不曾进展多少，却是他这一生中最无忧的两年。
颠簸两日，终是到了河间郡。官府门口，得知消息的主簿等人早在门口迎候。
卿越下了马车，却不想即刻入府。
“下官冯聿礼恭请大人入府。”主簿迎了上来，对着卿越躬身行礼。
“冯大人实在是客气了，日后我等便要一同共事，还望冯大人诸事多多提点。”卿越虚扶了这位自称姓冯的主簿一把。
卿越此人，虽然不喜受缚于礼教道义，行为也诸多放纵行径，却也是个可塑之人。在京都的十几年，纵然将世家子弟的纨绔范做了个十成十，闲时却也把太傅的为官之道学了个大概。
“下官定当尽心竭力。那便请大人入官署罢，见过下官等人后，还得劳烦大人出示任令，之后下官再将官印交付给大人。另外，下官等人擅做主张，为大人准备了接风宴。”
“冯大人安排甚妥。只是我初来乍到，理应先行拜会过陆启明老先生后，再决议入府事项。”
陵江十三郡，以河间陆家为尊。虽说陆氏鲜少有族人入仕，多以学者名士为主，授教于泗水书院，桃李满天下。但天下寒士半数皆出河间，阳都不少寒门官员，亦是河间泗水书院的学生。
“大人，这于礼于法皆不合，还请大人先行入府。”主簿不为所动，仍旧站在门口弓着身子重复道。
冯主簿身后的一干官员也纷纷道:“请府君先入榭。”
卿越状似无奈，转身踏入官署。
前任河间郡守因贪赃枉法被罢官，是个奢靡之人，官署建得恢宏大气，这倒是合了卿越的心意。官署里一应用具都比较新，想来是修善过一番。如冯聿礼所言，交了官印方才算正式上任。
宴席散去之后，卿越也没打招呼，慢腾腾的走回郡守府。
“公子，适才席上我不便多言。那主簿，似乎也是个潜龙人物。”孟祥跟在卿越身后，一脸忧色。
孟祥自小便跟在卿越身边，凡事以他为先，事事为他考虑。 “不错，守礼法，知进退，不卑不亢，有朝一日定能成大事。适才我说要先拜会陆老先生，他未允，看来这位主簿大人不是陆家的官呐。”
陵江陆氏，虽无爵位封号在身，却是实实在在的陵江主。看着自家公子总算少了几分在京都的懒散风气，多了几分府君当有的样子，孟祥心底一叹。
卿越自小没了娘，太傅公务又繁重，长成那样的纨绔样也不全是他的错。从三四岁开始，整座太傅府里，就只有他自己。甚至，除夕年夜守岁都是他自个儿孤零零的。
“公子，太傅定不会让您在此长居的，风波过后，咱也就能回阳都了。”
“好端端的，提卿太傅作甚。这地方虽比不得阳都，可也算自在。”
“话虽如此，到底是官场，公子也不得掉以轻心。”
孟祥的担忧不无道理。虽说如今虞氏还坐在上位，可到底也只有阳都五城是实实在在的王土了。何况当今圣上生性懦弱，帝王之气半点不见，左相一党把控朝局，大有挟天子以号令诸方王侯之意。然陵江陆家，东海裴氏，中山袁氏，沙洲的赫连氏各自为政，不勤王、不觐见，只是左相党羽尚未清楚这份挟持大抵只能成为四大家族入阳都清君侧的绝好利器，除了是催命符外半点不教他们讨到好处。所以这河间郡守，比起陵江而言，委实不大有用。
相比孟祥的忧心忡忡，卿越倒是一脸不以为然。“我自有分寸，停下吧，再多有一句，今晚就去书房抄兵书吧。” 孟祥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卿越虽说是个风流贵公子，却不喜那些动辄便“之乎者也”的经书典籍，也不喜欢诗词艳曲，反而喜欢兵书论策。太傅不让卿越在府里看兵书，卿越就以孟祥有过要罚为由，惩戒他抄书，抄的自然是卿越从引冰书屋带回的兵书。
又是一年秋风起。
去年这时节，卿越还在阳都和各世家公子走马斗鹰，纵横阳都四大街呢。现如今，流放到这河间，果真世事不可测也。
卿越倒了杯桌上的清茶，握在手里，陷入了沉思。此行多有古怪，卿越虽然对着孟祥佯装无事，实则心里早有了一番计较。来河间前，卿越见了右相。
“转瞬二十载，白驹过隙啊。我也老了，不可能时时事事护着你，河间是个好地方，郡守也是个好官，旁有陵江陆氏，甚好。”那夜，太傅从宫里回家后，不着前后的对着卿越说了这么一通话。
卿越刚从鸿运楼回来，今儿是他及冠日，舒骏小侯爷和安平世子为他摆了酒席，喝得晕晕乎乎呢，一时没明白自家父亲说的话。
“卿越是个好孩子，元慎，这是福气。虞氏命数已定，命数已定啊。”声停，抄手游廊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也难怪卿越没发现有人，今晚府上灯光微弱，有几处地方还不点灯。这大逆之言，吓得卿越酒劲都过了些。
“这是右相大人。”太傅指着那人对卿越说。卿越愕然，几月前遥遥见过右相，分明还是踌躇满志、精气十足的上位者模样，如今怎会是满头白发、不堪一击的羸弱样子。
“大人安好。”不管心里如何惊骇，卿越还是老老实实行了礼。
“好，好，我等无惧生死也算后继有人了。”褚右相看着卿越突然就热泪盈眶，佝偻的身体愈发单薄了。“你今日及冠，我承你父亲恩情，代他许你表字无放，今后你不再是阳都太傅府里的卿越，而是这茫茫山河间的卿无放了。”
隐隐约约间，卿越感觉哪里好像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还不谢过大人赐字。”太傅今晚也有些不一样，卿越只当他对右相大人生出了不忍。
本该一早就踏上流放之路的右相大人为何出现在了太傅府里，卿越没有问。此次变革案件，饶是卿越不懂政事，也明白是左相一党占了上风。右相是虞帝的老师，却落得一把年纪流放千里不毛之地，路上凶险万分。逆臣乱政，也不过如此了。
“学生谢过老师赐我表字。卿越不敢瞒老师，卿越愚钝，不明老师何意，但卿越必当事事无愧于心，坦荡做人，磊落行事。”卿越对着褚右相行了郑重的拜师礼。
“好一个坦荡做人，磊落行事，此子必成大器。”说罢，右相转身踏出了府门，也踏上了千里流放之路。一身傲骨不输劲松，来时一人，走时亦独身。
卿太傅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卿越来向他辞行时，他还是站在庭院里，身影单薄，肩上不时有秋叶掉下，有些寂寥。
卿越知道，太傅一晚没睡，在院子里站到了天明。
“此行诸事小心，陵江陆氏，可结交。”太傅说完，也没看卿越一眼，踱着步子进了书房。
卿越对着太傅行了拜别礼，起身时发现太傅鬓角不知何时已然生了霜发。
阳都距河间不过六百里，卿越站在阳都城门口，却生出了一股这一生再也回不了阳都太傅府的悲凉之感。
“公子，明日正好赶上休沐，可要安排拜会陆家事宜？”
门外突然响起孟祥的声音，卿越回过神来，仰头喝光了杯里的茶。凉透了，苦的很。 “此事可行，你看着安排就好。另外，明早把老师留给我的书送到我房里来。”
孟祥在门外应了一声后，转身离开。
卿越抹了把脸，和衣躺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