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性》一影美驿

3、前尘

　　关于百顺这家人，最经典的故事便是从老九百安开始。这往事啊，要追溯到二十几以前了。
　　百安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小时候连一只蝌蚪都不舍得捞，倘若一只蚂蚁从脚下爬过，她就很自然地绕着走。她七八岁的时候就学会了烧香、拜佛的仪规，每个姿势看起来都是妥妥的佛门中人。巧的是，儿时唯一的玩具就是个小木鱼，那是一位远方化缘而来的老和尚送给她的。只要母亲敲起小木鱼“帮帮帮”地响，她就会“咯咯咯”地笑。

　　十九岁那年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剑眉朗目，长长的睫毛，笑起来露出八颗晶莹剔透的牙齿，宛若年轻时候的林青霞。那个时候她处了一个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小伙子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乍一眼看去还真有点周润发的模样。

　　一九七七年恢复了高考，小伙子坚持复读到一九八零年，二十三岁才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百安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进了市里的一所卫生学校。男方在北京读大学的四年，两人经历了飞鸽传书的日思夜盼。这可真是盼过冬天盼春天，盼了寒假盼暑假，这好不容易盼着男朋友大学毕业荣归故里了，老大不小的俩人在一起缠绵了一个月不到，北京那边就追来了另一个女人。

　　原来这小子不踏实，在大学里还处了一个女友，瞧这齐人之福享的！偏偏这女的一进门就给男方的母亲包了一个一千块钱的大红包。同志们，一九八四年啊！一千块什么概念？那时候事业单位食堂还是用饭票的，一碗西红柿汤可是只需要花一毛钱的饭票啊！顿时，老太太就被钱砸懵了，私下里就给定了局：必须和高中同学分手，娶大学同学，否则必然断绝母子关系。

　　被爱冲昏了头的百安对心目中才华横溢的恋人充满了信心。认为他很快就会向她求婚的。不料，这小伙子却是犹豫一番做出了个始乱终弃的决定。他心想：母亲既然放出狠话了，那么顺水推舟这事儿谁干不了呢？反正该占的便宜也占了……就这样，百安知晓后悲痛欲绝，一口气吞了院子里的半瓶农药，所幸被姐姐们发觉送到医所里，抢救及时，挽回一条命。

　　接下来却发现了一个不幸的事实：小妹怀孕了。在当时的农村这叫啥？应该是件羞辱门楣的大丑事吧？总之，年过半百的寡母雷霆震怒，甩了小女一个大耳光之后，关上家门，抄起一根粗大的擀面杖，指着小女的鼻梁骨破口大骂了半天后高声质问：“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这是谁留下的野种？！你不说老娘今天就打死你！看我不把你打死才怪！”

　　可这百安偏就打死也不说，于是问不出所以然的母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逼着她打掉这个孩子。邪了门，这个闺女竟发疯般地哭喊着说：“娘！你别打了……我就是死也要留下这个孩子的！佛祖说，杀生是最大的恶，这是我的孩子！这是生命！该来的始终要来，我不管是缘还是劫，如果是我该还的业障，就让我去还！我一定要生下我的孩子！”

　　裹着小脚的老母亲第一次痛苦地发觉：自己的命令再也不像以往那样被全家人奉为圣旨了，最小的女儿居然学会了挑战她在家中的权威。这未婚生子，传出去以后，自己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搁才好？盛怒之下，母亲卧床不起，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

　　百安算是铁了心：反正母亲病也病了，无论如何都要生下这个孩子！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老母亲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孩子挺着大肚子待字闺中？这小女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再不找个人家恐怕也没有人愿意要了。她打听着邻村有个三十五岁的光棍，会点算命的本事，还懂点推拿术。不行就趁着肚子不显，把闺女嫁给他！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这家伙来个老来得子算了！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说干就干！老母亲也顾不上自己的心脏了，找了几个要好的老婆婆，第二天就开始撮合这件事情。当然，大家也都不太理解，说安子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非得让她嫁给那么一根老光棍……

　　这根老光棍，就是潘福贵。无父无母，自己开个野摊子给人算命，偶尔哪家婆婆妈妈哪里不舒服了，他还有一手按摩的绝活，给她们拿捏拿捏，又不收费，因此村里也算有点人缘。这潘福贵不种地，靠瞎忽悠混过了半辈子。在当地人看来，无父无母的孩子命不好，就没有人愿意跟他，何况在那个年代算命按摩，听起来也不是正经人家干的事儿。这不，一听说邻村的村花要嫁给他，这家伙立马坐不住了，扔下左手的酒盅，丢掉右手的筷子，抄起前些天集市上偷来的大金鹿自行车，咧着刚吃完大蒜的嘴巴子，撇下几个狐朋狗友，灌着呼呼作响的凉风，直奔百安家里。

　　当然，一进门就被百顺堵在门口了。百顺的身后站着郑馨兰母女俩。女儿都一周岁了，百顺还像个孩子一样，臭脾气一点都没改。

　　“你？想娶俺姐？！”百顺怒目圆瞪，一字一顿地说，“门儿，也没有！俺娘同意了，可俺不会把姐送给你这种人的！做你娘的春秋白日大美梦去吧！”郑馨兰吓坏了，赶紧拽着百顺的袖子，让他回来。

　　“闪开！不要碰我！打死我也不能让这老东西进咱家的门儿！”百顺怒吼着。
　　郑馨兰被百顺狠狠地甩了出去，一个趔趄就摔倒地上。

　　“妈妈！妈妈！不准你打我妈妈！呜呜呜……”一周岁的女儿百紫毓拽着父亲的裤腿脚哇哇大哭起来。

　　“咋回事这是？紫毓，咋地了！我的这个顺儿啊！这可是你亲姐夫啊！你姐姐心仪的对象呀！福贵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寡母从屋里小跑出来，见状一把将小儿子拽到里屋，眉开眼笑地把潘福贵请进了堂屋。

　　“这小子，从小觉得自己的姐姐谁也配不上，这不叫你见笑啦！”老母亲陪着笑脸说，“福贵啊，你看，小安现在工作有着落了，分在了洪生市医院的药剂科！工作稳定，可老大不小了也不找婆家，我都听说了，福贵你手艺好，过日子又不用种地，小安跟了你一定是有福气了。”

　　“婶子，不，娘！俺一定会对小安好的，你放心好了！俺从小没爹没娘，你就是俺再生爹娘！你就是俺的大福星！谢谢啊，谢谢娘！俺要不给你磕个头！”说着潘福贵就起身给未来的老丈母娘磕了几个准响头。

　　“瞧这孩子，机灵的啊！快起来快起来！”老母亲满脸堆笑，额头上的皱纹将整个脸刻成一圈一圈的，像一张千年老树的皮那般。

　　里屋的百顺嘬着嘴唇，攥着拳头，气冲冲地将火炕砸得咚咚响。郑馨兰不住地叹气，自从进了这个家，她还没有哪天舒服过，丈夫的脾气就像个炮筒，随时都会被点燃。也不知道进这家门有什么好的，那老小子还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到时候要是知道小安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哭都没地方哭！郑馨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知道这婆婆怎么就敢撒这么个弥天大谎！郑馨兰在这个家里是没什么地位的。虽然婆家底子薄，一分钱没花她就进了门，可是百顺工作单位好，感觉倒像是高攀了。婆婆又是个传统的小脚女人，公公死的早，她一个人带大了十个娃，村里人称“十全九美”，家里的权威自然是老太太的。罢了罢了，既然全家都已经决定将这个秘密埋到土里去了，再如何都没有用了，目前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只有听婆婆的安排。

　　一周后，老寡母就这样神速地嫁掉了怀了孕的小女儿。成婚那天百安一把鼻涕一把泪，面颊肿得像个猴屁股。洞房那天晚上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小瓶鸡血洒在了床单上，正儿八经装了一晚的童女，不过好歹蒙混过关。九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取名潘玥玥，也就是百紫毓的表妹。现年三十五的潘福贵先是没花一分钱娶了小自己九岁的“处女村花”，后又晚得一爱女，自然每日心情无上美好，一家三口相安无事地在县城里住了十年。